我和我的那些发小们,自从嫁了,再也没有全泛地聚在一起,这几年,我回村行礼,见了几个当年一起挽猪草摘酸枣的,加了微信,建了个发小群。共六个人:奴子,三三,红奴,再再,嘟嘟,我。
除了红奴,我们都嫁在方圆二十里之内。现在,奴子和三三在在鄂尔多斯打工,嘟嘟和再再在家种地,红奴子嫁到太原南郊,在看孙子。有时,我们在群里吼几声,回忆旧时偷瓜摘枣的事,大笑一回,聊解乡愁。
想起这些姊妹们的命运,我就感慨万千。我觉得我不把他们一一写出来,难以慰我的心,慰藉她们的人生。
我就按照出嫁顺序,先写红奴。
红奴父母早已亡故,她除了至亲骨肉婚假回来行礼,平常不回来,是我们几个中见面最少的。
红奴大我一岁,我们同年级。她家姊妹兄弟五个,她是家里的老小,父亲早逝,两个哥哥成家另过,两个姐姐也早早地嫁了,她和寡母相依度日。她大姐嫁到了太原南郊,姐夫是个瘦小的男人,不识字。初二暑假,她大姐回娘家住了一段时日,回夫家时把红奴和妈妈带了去,直到开学也没回来。
红奴再没来念书。初三那年,我忙的复习应考,传来她结婚的消息。后来见了她侄女,证实了。那年她17虚岁。
再见到她时候,我已是师范一年级学生。红奴从南郊回来,约了三三一起来我家。我们仨站在我家廊门外告诉,得知我已转了市民户口,毕业后包分派挣工资是铁定的了,红奴的泪水夺眶而出,三分怨怼,七分悲伤,抽泣着说:“我比你念书威!”
三三说:“你要急的嫁人嘛!”
红奴哭的像一朵被急雨打过的梨花:“我姐姐让我嫁!”
诚然,在我们六个中,红奴和我成绩最好。我的文科比她好,她的数学比我强,我们俩常暗暗较劲。如果她像我一样,小爹小娘,全力均应,一定也能考上。
红奴不但聪慧,还长得美。她比我高一黑豆,但丰满白净,身材凹凸有致,鸭蛋脸,眉毛高挑细黑,凤目,眼珠子漆黑,眼白像蛋清,鼻翼上均匀分布着浅褐色雀斑。
红奴的妈妈是个小脚女人,爱给新婚夫妇听门瞭户,还带着女儿们一起去。红奴和我们说起来,我们尚不懂听门是做甚。我们去她家玩,她妈妈常说些诨话,我们半懂不懂,但模糊地知道那不是好话。那样的家庭,让她早熟。
我小姑姑后来也嫁到了太原南郊,和她们姊妹在一个村。我师范二年级暑假去姑姑家时,曾去看红奴。我去她家时是上午,她正在地里,已是俩孩子的妈,婆婆给她看孩子,见我来了,让我看住孩子,去地里叫她。
我站在院子里打量。这是坐北朝南一院三间起脊瓦房,廊门东是小厨房,院子里凌乱地摆放的农具和粗重家什。也就是一般庄户人家。
一会儿,她推着一车西红柿回来,高叫着我的小名,我眼前是一个黑瘦的农妇,奔楼突出,夹鬓,额头汗津津的,粘着一绺头发。唯眼睛更大更亮了,我帮她把西红柿堆在厨房床底下。她捡了一个西红柿掰开递过来,瓤子又红又沙,我们俩边吃西红柿边告诉。
她说,丈夫小学也没毕业,基本不识字,十撘也打不出一个闷屁来,好处就是家里的事全由她,操心劳累。
我说你起码嫁个识字的,初中毕业也行,看个电视,拉个家常,不累。遇上事,也有个商量。
她说那时不懂事,姐姐们捏弄成个甚就是甚,念书来不可能,没人均。
她说她和丈夫谈不上爱,搭伙过日子,南郊地皮好,产麦子大米,老实种地日子就好过。
中午留我吃饭。他丈夫回来了,比她高一点点,一目了然的敦厚善良、老实木讷。朝我做了个尴尬表情,我理解为一个打招呼的笑。
她那么一个明慧的人嫁得这样的男人,我觉得很惋惜。至此,我们各自在自己的人生轨道上转,直到19年冬天再次见面。
19年我去南郊行礼,院子里撘灶生火,烧肉做汤,乱哄哄的忙碌,我在客房坐着看手机,小妹来了,还厮跟着一老婆子,盯住我看,我没理会,继续和小妹说话,那老婆子一直盯着我,我觉得诧异,细看这不礼貌的人:翠眉还带春山色,粉面已生黄褐斑。好面熟!我慢慢站起,慢慢走近,然后跳起来,扑上去,叫一声红奴子,拥抱在一起,泪目。
千样苦,万般酸,都在这一张脸上,娇花经雨已凋残,只是那对含情目,还与当年一样弯。
我们坐下慢慢告诉。她说,自己没条件念书,遗憾了一辈子,很想好好供应俩孩子念,可惜的是孩子们都像爹,不是念书的料,只能早早地成家,现在都在在日本打工,侍弄大棚蔬菜,村里组织去的,尽熟人,安全,工资也高,她照看孙子。
她不住地叹气。
我说,宋代的苏轼,你还记得吗?他一生才华横溢,却屡遭贬谪,尝尽颠沛流离之苦,他晚年写了一首诗: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病到公卿。
所以,孩子不聪明,也没什么不好,健康快乐就好。
说起男人,她很是感慨。说虽然愚笨,也无灾无病,好赖一辈子过下来了。单就吃喝穿戴,她没受罪,但一辈子活了个寂寞。
我说,老实木讷有老实木讷的好处,人都想会说话,战国时期有个苏秦,因能言善辩招来杀生之祸;人都想多聚财,西晋的石崇因为聚财太多而命丧黄泉。他凡事谨守规矩,必无大错;你一生但足衣食,便称小康。你当初选择了地皮,就享“福地”的福,享时代的福吧!
她看着我,开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