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把梦说给你听,也说给自己听 |

/ 黎小洛 /

奶奶说:“小孩做梦,狗打洞。”我问她什么意思,她告诉我,小孩子做的梦第二天醒来就忘了。那时的我很信这句话,因为我还是个孩子。

后来,我就真的一直记不起自己做的梦,只是模糊中有那么一点点印象,但也只是知道自己做了梦,所以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一直是个孩子。

但是这一次,我想大概是《平凡的世界》留给我的印象太深了,所以连做过的梦都没有淡忘,没有随着眼睛睁开的那一瞬间而沉寂。

所以我决定,把梦说给你听,也说给自己听。

那一天的公共课在阶教,周围的窗帘都紧紧地拉着,一向习惯按学号点名的老师突然挑了学号靠后的我,所幸当时正好做了PPT,也不至于太过慌乱。然而在台上,U盘插进去后好久没反应,好不容易打开后也无法正常播放,我找了好久没有发现多媒体的电脑键盘,本来的多媒体桌子变成了两张矮小的木桌子立在一旁,上边还放着一个小小的指示器。

没有一个人在看我,也没有一个人发现我的窘态,老师站在窗户边上和周围的学生聊得热火朝天,偶尔会用目光扫过教室一周,却唯独绕过台上。当时的主题是《我的家乡》,许是看到了我的PPT主题,一位坐在前排的男孩突然站起来冲我走过来,一句话没说直接夺过我手里的指示器,也是奇怪,拿到他手里PPT就没有故障自动播放了。

还好是老乡,我默默地想着。然而抬头看他时,他用家乡话小声说了句:丢人!一脸嫌弃地瞥着我。

我走回座位,原本的位置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占着,怎么叫也听不见,只好窝在前边的座位上,在趴在桌子上没有意识之前,我告诉自己:真是倒霉的一天!

再次醒过来,我已经躺在了两米高的小黑屋子里,周围的情况看不大清楚,只是头顶有一个不足15W的圆形灯泡还隐隐透出些许光亮,勉强能够看清楚对面镜子上的人脸,昏黄、暗沉,似乎左脸上还有几粒煤渣子,但也只能看个大概轮廓。

没等我反应过来,门帘就已经被人掀起来,“奶奶?!”我有点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人,努力辨认她的样子。

“醒来了,刚拿回来几个馒头,快趁热吃吧!”她好像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拿个鸡毛褝子弾一弹桌子上的灰,就把手里的两个馒头放在桌子上,转身收拾起屋子来。

说的是屋子,但其实只能勉强放下一张大床和一个小桌子,剩下的地方仅仅能站下一个人,再有人进来就只能和我一样坐在床上,不能随意动弹。

肚子饿得不行,我也顾不上干净,伸手探过桌子上放的馒头,直接往嘴里塞,尝不出有什么味道,也感觉不到有东西下肚,下意识地吃着馒头,机械性地重复着。

“今晚你去大门口的婶婶家睡吧,她那里舒服点,可以睡个好觉。”奶奶闷声说着,坐在床边做手里针线活,她戴着打我记事起就存在的老花镜,一只眼镜腿已经折了,被她用布条子缠在一起,支撑着架在耳朵上,也看不出有太大的毛病。

“额,不想去。”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就是下意识地想拒绝这个听起来还不错的提议。

“去吧。”奶奶也不抬头,继续忙着手里的活,“昨晚你又梦游了,非要去扫地,这破地方,你一起来就撞到桌子了,哪儿还需要扫地呀!”

我嚼着嘴里的馒头,想不通为什么许久没有出现的毛病又开始复发了。小时候和奶奶睡在一起,大晚上就经常梦游着要去擦桌子扫地,每次都是她死死地拽着,我才会平静下来躺下,当然,这些也都是她第二天告诉我的,梦游的人应该都没有记忆。

下午卷着铺盖去婶婶家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在一个大煤矿里边了,这里的院子和记忆中村子里的院子没有什么不同,都是砖墙围起来的四合院,偶尔会有几家土院子,估计是家里穷,还没有围起来装个门,只是朝路边敞开着,过路的人都可以看见院子里还晒在绳子上的衣服。在路上走一小段就会出现一个黄牌子,上边写着:煤矿重地,禁止入内。

一路上碰见人就和我打招呼,我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只能干笑着摆摆手,然后飞快地走开。我抱着铺盖走得越来越快,生怕从哪里再冒出来一个人,我一定会被吓着的。

到婶婶屋子里时天已经暗下去了,我局促地站在一旁,不知道该怎么张口,毕竟这还不知道是扯了多远的亲戚,本就不会太过亲近。

只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上下打量着我,也不说话,只是转身朝里屋走去,冲着里边的男人嚷着:“又是你的穷亲戚,怎么天天这么多,咱家又不是招待所,哪儿有那么多空闲地方让她们住!”

她的声音一点儿也不低,估计本来就是说给我听的,一瞬间我的脸就烫了起来,强烈的自尊心不容许我在这个地方多待一秒,但奶奶决绝的口吻逼着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等着,等里屋的人牢骚发够了,我就可以有个地方睡一晚了。

我盯着墙上的表走了一刻钟,里边才有人出来,是那个男人,他指指旁边的一个小套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叫我把门关好,夜里风凉。他的声音很轻,也很柔和,我不敢抬头看他,只是能感觉到他很高很高。

像是为了验证我的猜测,在他转身离开时我偷偷瞅了一眼,他穿着灰色的工人装,背后有两处补丁,一个大一个小,都是用黑布补上去的。他的确很高,大概有一米九的样子,进门的时候微微低头,才不至于撞到上边的门沿。

这一晚睡得不太踏实,后半夜才睡过去,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天还不算太亮我就醒来了,一个人抱着铺盖又偷偷跑回了奶奶住的那个破屋子。

当我回去的时候奶奶已经起来了,她在门外扫着地上的落叶,一点点地扫在一起,看她回屋子里拿东西,我忙跑过去把手里的铺盖放在石凳子上扶着她,怕她摇摇晃晃地撞到哪里。她的身子很轻,握着她的手腕感觉轻飘飘的,似乎我一只手就可以把她拎起来,一点儿也不真实。

“姐,我来了!”刚掀起门帘就听见我弟弟的声音,他坐在那个大床上,手里握着一个白面馒头,小小的馒头在他手里几乎看不见了,只能看见上边露出一点白,白得恰到好处。

“你咋来了?”我问他。

“你们都在这里我就来了,馒头真好吃!”他一边吃着,一边和我说话,馒头渣子掉在床沿上也没注意到。

“神经病!”我不想理他,他反而凑过来告诉我外边的世界有多好,软软的大床、新鲜的豆浆、还有家里那只我不太喜欢的老猫,在我走后就一直霸占着我的床,怎么也赶不走。

我不想听他说话,跑出去坐在门外,奶奶问我:“昨晚睡的好吧?”

“嗯。”我答应着。

“今晚你不用过去了。”还没等我高兴,就听见她接着说,“让你弟弟过去,你就留在这边,忍一忍。”

“不行!”我急忙阻止她的想法,一想到昨晚的尴尬,我就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哎,你这孩子,让他过去一晚上,以后再让你过去,这个也得抢!”她以为我在闹脾气,就开始数落我,“你是姐姐,应该让着弟弟……”

“反正不行,他不过去,我也不过去!”我打断她的话,坚决地和她说,语气中的不容置疑连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奶奶和没听见我说话一样,继续她的一番大道理。我悄悄从她背后走过,朝里边的工人宿舍走去。

我进去的时候他们还在吃饭,一群人围着一个大圆桌子,手里端着一碗兑了水的菜,都是绿色的,我最讨厌的菜。桌子上还放着一个大白盆,盆里有一堆黄面馒头,盆的周围已经被抓煤的手给染黑了一圈,也没人在乎,都在争分夺秒地抢着吃饭。

我这时候才感觉到有点饿,但看到他们吃饭的样子,那一点饿也被硬生生地憋回去了。在饭桌旁边有一张大床,是他们平常用来放衣服、帽子的地方,这时上边还躺着一个人,周围这么吵,也不知道是真睡着了还是在装睡,反正一动不动。

看到我进来,他们都在抬头和我打招呼,然后低着头继续吃着盆里的饭,再也没抬起过头。我看到角落旁窝着一个人,总感觉特别熟悉,才想起来这是我初中同学,那时候我们还做过一段时间的同桌,我经常抢他的卫生纸。

我叫他,他抬头看我,像不认识似的又低下去,我拿手里的玉米粒子扔他,他往旁边躲了躲,也不说话。周围的人见我扔玉米粒,都略带鄙夷地瞪着我,毕竟粮食就是他们的命。我忙停下,尴尬地走过去找他。

“哎,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戳戳他的胳膊,觉得莫名其妙。

“嗯。”他半天蹦出来一个字,然后又没声了。

我讪讪地蹲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我是谁,因为我也不知道我现在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更不知道来到这里我能做什么。

桌子旁的人吃完饭都走了,床上的人还是一动不动地躺着,我问我这个不怎么熟悉的初中同学:“他不上班吗?”

“上。”还是一个字,让我忍不住想掐他。

“不迟?”

“嗯,下午换班。”

然后又是沉默,我有点受不了,打算起身回破屋子里坐会,好好地补一觉。

奶奶从门外进来收拾桌子,见我在里边,就把我拉到一旁看看四周有没有人,显然她没有发现角落里窝着的那个人,看看床上的人还没有动静,就悄悄地对我说:“别着急,晚上我们就可以离开了。”

我听不懂她的意思,抬头看她,这是正好有人进来,她就不再说话,默默地收拾着桌子上的盘子,每一个盘子都很干净,没有一点剩下的饭菜,只是盘子摞在一旁,东倒西歪的。

进来的是一对年轻夫妻,据说是刚结婚就来了这里,因为考虑到男人在这里工作了多年,矿上决定给他们分一个小房子,也和奶奶住的那个破房子差不多大,里边又脏又乱,下雨天时还滴水,他们收拾了好久才勉强可以住进去,总算是在这里有了一个家了。

陆续有人进来,估计都是刚从井里出来,一群人聊着刚刚在井下的惊险一幕,被救的人一个劲地感谢救他的那个人,反而弄得人家有点不好意思,推脱着说“没事”。

床上睡的那个人还没有起来,盖着自己的衣服朝着里边躺着,还是刚开始的姿势一动不动,我甚至都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我走出那个屋子,想一个人在外边透透气,奶奶过来又和我说了一遍:“记住,今晚就可以离开了!”她语气里透着不可掩饰的喜悦,嘴上还一个劲地叮嘱我,“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就是今天晚上!”

我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不免有些难过,苦了一辈子的人最终还在这里受罪,那些享了一辈子福的人又在哪里玩乐。

闭着眼睛开机,手机上醒目的时间提醒着我现在是北京时间10:49,我拖着昨晚着凉的身子狠狠地擤了擤鼻涕,心里清楚地明白自己这是感冒了。

还好,感冒这种事,还是可以由自己做主的,不过我想,我更需要一个可以好好休息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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