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算起来,确切地说这是我毕业后,不工作的第三年半。
幸运的是,我还活着,活着。
没有人管,没有没完没了的汇报,没有一个接一个的deadline。每天早睡早起,自己安排,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有花看,有茶喝,有东西吃,有事做,一点也不焦虑,这是我之前未曾想也不敢想的。
更重要的是,现在真的每天在做自己喜欢的事儿——画画写作,它们构成我现在生活的重要内容。每画一幅画,每写一篇文章,随着文档里的存货越来越多,就有一种成就感,那种感觉真的让人发自内心地愉悦与满足。
这背后,并不像想象的那么顺利,我也没有那么好运。但现在来看,一切都是值得的。
你可以想象一个女硕士,放弃工作,回到农村画画,写作,会有多大的压力与阻力。外人的不解,亲人的反对,自我怀疑,生存问题,社交问题等等,你能想到的,在现实里,我都遇到了。
画画写作,对很多人来说,是很难当职业来做的,没有名气之前,很难靠这个生存下去。很多艺术家与作家都是用其它的职业来养自己的艺术。
但对我来说,丢失了纯粹,又将丧失进入的意义,所以在进入画画与写作之前,知道这条路很艰辛,我犹豫了许多年。最后真正让它们变为我每天的生活,还是源于一次车祸。如果不是那次人生的意外,也许直到现在,我的生活与我所热爱的事情之间,还会隔着一道透明的玻璃墙。
害怕,让我一直与喜欢的事情之间,隔着一堵玻璃墙
写作是一直都喜欢的,小时候作文常被当做范文在课堂上读,后来也在报纸杂志上发表。但后来写东西渐渐就少了,总觉得自己年轻,积累不够。
那个时候一直伴随我的最大焦虑就是害怕平庸,害怕自己是一枚扔到水里不见踪影的石子,害怕自己不能成材,每天都在焦虑,不知道自己是否具有成材的潜力,自我怀疑,越怀疑越无法下笔,怎么写都觉得自己写的不够好。
有将近十年的时间,这种焦虑让我没有写东西,但十年里一直心有不甘,不敢轻易放弃自己,一直在默默积累。
那个时期,我做的最大努力就是多读书,读书,什么样的书都读。先是去书店站着读,再租书,上大学去图书馆,但凡感兴趣的都读,历史的,科学的,人文的,艺术的,植物,中药,家具,收藏等等门类,一头闷下去一读读了好多年。
后来读大学,学的是植物学,自小在农村长大的我,也喜欢植物。直到读了硕士,天天做实验,导师安排我到杭州的一个研究所里做毕业设计。
那是个一流的研究所,科研氛围很浓,成果出得很多。每天高负荷的实验,实验进展报告,成果汇报,采集实验材料,记录实验数据,检查试验进度每天忙得脚不沾地,连吃饭的时间几乎都没有,晚上十一点之前没回过宿舍。本以为自己很努力了,大早上六点不到起床到实验室,见有人在实验室里打地铺,连夜做实验一夜不归。
所里的老师们更是个个百般武艺,一个比着一个出成果,写论文,你发核心期刊,我发nature,science。那种忘我的紧张的节奏深深地感染了我,让我觉得自己暗地里想去写一篇闲情文章的心思是多么的不上台面。也让我的身心无处安放。这跟性格与认识有关,很多研究人员,在那种氛围里乐活自在,一门心思钻研。而到了那里我才发现,自己真的不是一个科研料,喜欢自由有创意的人不适合那里。科学是很重数据的,一点一滴都要拿数据说话,是非常严谨精确的,完全用不得半点想象。
让我一直呆在研究所里,我会发疯的。
在研究所呆了一年以后,我开始认真地问自己——读书十几年的自己,以后的出路是自己真正想要的吗?我们读完硕士读博士,再修博士后,最后大抵都进这样的研究所,或性质相近的高校。
显然当产生疑问的时候,就是否定开始的时候。
但那个时候,我不知道除了搞科研,我还能做什么?除了写作和画画(画画还是大学实验课上描摹植物叶脉、昆虫翅膀与构造才开始的新爱好),我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途经能让自己紧张的身心放松。所以,在研究所里,我开始了久违的写作,重拾了久违的画笔。那种不吐不快的感情催发了一个一个文字,一个一个线条,让我在它们的世界,找到自己想要的轻松与自由。
那种见缝插针地暗自完成的过程更让人感觉痛快。毫不夸张地说,多少次我想到退学的时候,后悔自己硕士没有转中文专业的时候,就是那一个一个文字,与一笔一画治愈了我,让我顺利度过难关。那个时候,我只知道,因为它们,我有一个可以秘密地安放身心的地方,因为文字与图画,让日子过得不再艰难。但那时并不了解它们对于我的意义。
虽然我一直都想去读中文专业,但在本科报志愿时,还不知道去设想自己的未来,报了植物学专业。读大学期间开始醒悟,想跨专业考研读中文,但家人觉得冷门专业更好找工作,我也怕自己跨专业考不上,就接着读了植物学研究生。
那些年,我爱写作,爱画画,但害怕自己的能力,害怕写得不好,害怕自己画得不好。害怕自己会饿死。害怕别人说不务正业。害怕毕业后放弃专业,害怕父母说读研究生白读了。害怕没有稳定工作,找不到好对象……
就这样,多年以来,我让自己与喜欢的事情之间隔着一道玻璃墙。一直心神往之,身未动心已远。
面临死亡时你心中想到的事,才是你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事
一个生命里的意外事件——车祸,打碎了我所有的纠结。
出车祸的时候我在杭州一个很牛的研究所里做硕士毕业设计。在去金华基地采集实验材料回杭州的路上,突降大雨。高速路上,我们的轿车正在行驶之际,后面一辆大客车猛地撞了上来,发出很大的撞击声,我以为我们被雷击了,头疼得厉害,不能抬头,很久后才发现我们出车祸了,我的项链都被震碎了,车门被撞坏,所有玻璃被撞碎,车子斜着滑出去二十几米。当时情况很危险,前面就是大的集装箱车,若车子不是斜着滑出去,而是惯性挤上去,我们所有人就没命了。
当时坐在我身边的一个人就被撞得失忆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我下意识地掐了下自己还知道疼,当时脑袋里只有两个想法,一个是我这么年轻就死了,亏欠了我的父母。他们辛辛苦苦养我这么大,还没有孝敬他们我就没了,实在太亏欠他们了。还有一个竟然是我还没有出一本书,还没有画一幅满意的画。
原来,濒临死亡的时候,让我遗憾令我挂念的竟仍然是这两件事。这个是出车祸之前,自己一直想搞清楚却一直没有搞清楚的。写作画画的念头虽然一直在心里徘徊,但究竟没有战胜自己的怀疑、怯懦,以及别人的眼光,所以并没有认真的开始。就像暗恋已久的人,一直没有捅破。
之前,也一直没有足够清醒地认识到,它们在自己生命里的意义,也就没有一定要做下去的决心与动力。
也就是那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生命无常,意外和明天不知道哪一个先到来。上帝是不长眼睛的,自己能把握的只有当下。那一刻,我一直彷徨流浪的身心仿佛找到了灯塔。
那次生命的意外让我开始真正的生活,至少不再迷惘,不再等待,也不再害怕。
我也认识到,我们写作,我们画画,尽自己努力,表述我们自己就已足够。就像自然界的花花草草,每一个都是自我独特的存在。不能顾此失彼,不能说一棵大树就比一朵花一棵草存在的更有价值,价值是人类外界的附加。它们本身各自为营,各自修为,各自芬芳。
生命无论怎么算都是有限的,在有限的生命里,过程似乎比结果更重要。遵从内心,认真生活,哪怕是一朵花,一棵草,也有自己存在的意义,花朵无须羡慕草的旷达,小草也无须艳羡花的娇艳,本分地做自己,就是最好的存在,这是我现在笃信的。
于是,硕士毕业后,我放弃了自己科研的路,没有像很多同学那样直接升博,心痛、惋惜都是有的,但既然不适合我,就不必继续。
毕业后工作也难找,我兼职帮朋友管理一个艺术类网站,我需要借这份工作提升艺术的理论知识与视野。在这期间,又做起了棉麻服装小生意,开了一个网店,没费什么心,收入微薄,凑合着能过生活。
这样的状态有两年,两年里有一段无疾而终的恋爱,大部分时间是一个人摸索前行。
获得自由后,首先要克服的是孤独
那段时间,没有了之前宿舍的集体生活,突然一个人很不适应,也没有同事,社交一下子空白。渴望闲暇是每个没有闲暇的人的美好想法,真正拥有大片时间的时候,你会发现,自己不知道做什么。
所有的时间都是一个人的,一大段一大段的空白,每天醒来,不像以前有忙不完的事情在等着,不像以前有人安排你的工作,有人汇报,有人协商。
当有一天,所有的事情,都要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最初的想法并非喜悦,而是无助。
面对千头万绪,不知如何开始,面对每天的生计,开始怀念体系里的好,那种有后盾的大保障真让人安心。但我清楚的知道,那种安心让我失去的是什么,所以自己只有咬咬牙,一直坚持。在这个过程里,每天夜里醒来,屋子里无涯的黑暗,提醒独居者的孤独。
每天从早到晚,都是一个人,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工作,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玩。这样一个人的日子过了一年多。我本来不喜欢网络聊天,也不喜欢打电话,偶尔有朋友造访我的住处,这样我才偶尔有人可以交谈,时间长不交流的人有点失语,会忘记一些词该怎么说。
从刚开始的战战兢兢没有安全感,到后来的一个人心如止水,其中甘苦,唯有自知。最初的确很难熬,慢慢的进入一个人孤独的临界状态。在你将要崩溃的时候,改变与否、能否翻过障碍就看你自己了。对自己以及自己做的事的认识越发清醒的时候,是让你跨越障碍的最大可能的时候。
孤独是把双刃剑,翻过去就是一个人的狂欢,而翻的过程是一定要自己才能完成的。现在的我,习惯并安然地享受孤独带给我甜蜜的一切。
你选择如何填充你的时间,就是选择了如何填充你的生命
说到安全感,其实安全感是只有自己才能给自己的。外界给予的都是很脆弱的。唯有自己给自己的,才是真正的安全。有人说不在稳定的单位里工作,就没有安全感,曾经的我也深以为然。现在我觉得我不做自己内心期待的事,我没有安全感。比起坚不可摧的单位,我更害怕无常,所以我得抓住自己的时间让自己不遗憾。
我记得不知哪里看到的一段文字,说检验一个人的唯一标准,就是你看他把时间放在了哪儿。构成那个一个人的实质,绝对是他的时间,而不是他的语言。当他选择了如何填充他的时间,就是选择了如何填充他的生命。别自欺欺人,当生命走到尽头,只有时间不会撒谎。
我得承认,这话让我醍醐灌顶,一下扼住了我命运的咽喉,也深深地鼓励了我。让我知道自己更坚定地走在哪条路上。
两年之后,自己竟然能写一些艺术类的文字了,慢慢的就开始接触画家和一些作家,做了一个阶段的访谈,采访的稿子发在一个不错的杂志专栏上。因此更了解艺术与写作上的一些事。在与他们接触的过程中,我更清楚自己,也更有自信了。
期间也有半为生计,半为与人交流,到门口的一个红酒酒庄和一个内衣店做销售。在那里可以看书,但不能画画,做了不到一个月就撤了。
两年专业的理论准备,加上多年有意识的积累之后,才开始真正意义上动手画,动手写。朋友说我的方法太笨,没办法,在学校呆久了的人,觉得不用理论武装起来,终是没有安全感。发觉自己有这个毛病的时候,也就发现它是自己要打破的另一扇墙。
近三年之后,我一个人回到曾经出走的院子,我小时候成长的家。家中的亲人只有父亲还住在这里。他跟我之间不常说话。
回来后,父亲大怒,说真是白养活我了,说我疯了,说研究生白读了。说我以后一定是饿死的。
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要做什么,一点也不妥协,我告诉他,就当我死了。
后来看弘一出家的纪录片,有人问他如何舍得红尘,他说有人说暴毙而亡,说没就没了,就当他自己暴毙而亡了吧。
我们不能被别人的看法以及外界的公共话语所迷惑,将自己的身心放逐,流浪在路上,我们要有自己的想法,做自己的主人。
我现在的生活:每天睁眼,都是绿叶花开,春华秋实
在家里,我不用手机,手机早就停机了。好在家里还有网线,有WIFI,这是我与外界联系的渠道。跟好报的报大人就是这么联系上的。
网上购物也很方便,墨水宣纸,这种小地方买不到的东西网络上都可以买到。镇上有快递网点,除了一个包裹多加两块辛苦费还是挺方便的。
村里的生活成本很低,基本靠我的手绘作品和棉麻衣服(开有淘宝店)来支撑。苹果一块五一斤,香蕉一块二一斤,葡萄两块一斤,青菜一块一大把。加上房前屋后种的各类菜蔬,都不是问题。吃的还都是应季时蔬。
插花用的都是野生的,到处长的都是,随手揪一把插在好看的酒瓶里,放在哪里都是小风景。
村里很多都拆迁了,只有几户还在。所以很安静。很多人都住到新房里去了。等我家的新房盖好后,我就把老房子收拾下,整一个大的画室,也是挺好的!
我妈说什么时候能见你的画,你的文字能在锅里煮就好了。我说那得看我的努力与运气,让她别抱太大希望。我只顾能好好画,努力写就是我的造化了。但显然,她还是挺期待那一天的,我也是。
私以为,要解决财务自由,第一就是花自己的生命与时间努力地去挣得更多,准确地说是去换更多。第二就是节俭删减自己的物欲,不被物质所累。
其实在乡村的生活,成本很低,不用节俭,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只是生存的环境确实也多有不便,经常被蚊子叮咬,下雨的时候,很多泥水,还有很大的老鼠……但欲戴王冠必承其重。享受乡村的宁静与低成本,必须一并接纳它的不完美。
此时,我正坐在中原一个偏远的村子里码文字,在我老家的院子自己的屋里子。窗户是木头的,木耳菜的藤蔓缠绕在窗户的钢筋条上,开着淡淡的花朵。青翠肥厚的叶片就在眼前,伸手可触。与丝瓜和木耳菜的藤蔓一同伸进窗户的还有石榴树长长的枝条。
我的窗前种了一棵有十几年树龄的石榴树,根深叶茂,亭亭如盖,叶片细长翡翠绿。有时还能见几只进化得用枝条颜色做保护色的长虫子,他们安静地伏在枝条上,紧紧的,仿佛让人误以为他们已经死了,或是拟作另一个小枝条。每次看到他们的小把戏,我都挺有兴致地故意逗他们,被人发觉秘密后,他们总是落荒而逃。
窗下还种了很多种类的小花,非洲茉莉,铜钱草,绿萝,薄荷,迷迭香。门外的红砖墙上,为了装饰,还挂了一副丙烯画。我在一块不用的旧饮水机后面的一块铁板子上,画了一簇红花绿叶的花草图,画完晾干弄俩钉子就挂起来了,谁见了都说好看。
离房门不远的水井边种了一棵正在开着黄色小花的栾树。花开得很细密,一簇一簇的,风吹过来的时候,吹落一地的金黄。树下拴着一只喜欢追逐落花的小黄狗。
栾树的一边是高大的梧桐和洋槐,他们的叶片茂密,绿的灿烂。绿是他们的常态。除了冬天,他们就一直盈盈地绿着。他们是村里人最喜欢种的,成材快,又能点亮庭院。
水池的另一边是挂满橙黄柿子的老柿树,还有一棵结满红彤彤果实的花椒树,他们散发着迷人的清香。靠近去,让人神清气爽。
在这个院子里,每天一睁眼,看到的就是绿叶花开,春华秋实。还有经常到访的各类鸟雀,各色昆虫,加上院子里散养的小鸡,大白鹅,它们追逐,打闹,让久居城市的我,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新鲜与活力。
抬头是蓝天白云,放眼满目青翠。每天都有虫鸣鸟唱,院子里花开叶绿,大门前片片菜园间杂花草,菜蔬花草争奇斗妍,生命力旺盛。这块土地,原来一直都如此动人。这种童年的记忆现在又苏醒过来,让人百感交集。
现在,在这个院子里,我真的可以心平气和,安安静静地享受美景,安心画画,写作。这个感觉,就像岸边的鱼儿又回到了大海。
从这座院子里出走,如今又回到这个院子,我用了将近二十多年的时间。这个时间,也是自我怀疑,自我迷惘,找寻自我的过程。
我不知道自己的天分怎么样,也不知道自己的明天会怎样,到最后我能不能写得像人家那么好,能不能画得比别人强。这些曾经一再让我焦虑的,如今都不是我最在意的。
现在我最在意的是我的今天以及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步,每天能比自己的昨天好过一点一点,就好了。就像一个树苗,不慕花开,安于自己,每天长大一点点,至于最后能长成什么样,顺其自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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