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寒假,我把自己闷在房间里听歌写作业,林棠一家回了乡下,周依琼也去了外婆家,只有韩固有时候来店里看看文具,每次见到我裹着大棉袄,把脸埋在毛线衣领里畏首畏脑的样子,他都要大肆嘲讽一番,说我这样完全像是个满脸褶皱的“花甲老人”。
不想写作业时,就缩起身子,一个人坐在店里柜前发呆。看着破旧小街上或熟悉或陌生的人们走来走去,寒风呼呼啸啸,他们会用衣服紧紧裹住自己的身躯和脸,在青色的天空下如同一个个笨重的影子,无声冷漠地行走。
林棠给我打电话时是开学前一天的黄昏,我正躺在床上对着收音机听老歌,整个人昏沉沉的,天空也昏沉沉的,隐约里听到收音机预报今日黄昏或许将要落雪。
来电铃声突兀地响起,我抓过手机,迷糊地“喂”了一句,然后听见林棠混合着些许哭腔和气恨的声音:“苏海晴,我告诉你,林萱那个贱人,居然私奔了!”
后来我和周依琼一起去了林棠家,了解了整个事情。林棠的姐姐林萱,一直有一个秘密情人,就是我家对面五金店里的一个小伙计。因为林棠妈妈坚决反对,林萱也就转为地下操作。过完年从乡下一回来,林萱便偷了家里的钱消失了,那个小伙计原本应该是年后上班,但也没来,老板联系他家里,他家人又说他已经离家了。这个局面显然意味着他们密谋私奔了。
周依琼揽上林棠的肩膀,轻笑说:“其实私奔也不一定就是坏事,毕竟是为了伟大爱情嘛,也许他们在什么异地他乡过上了男耕女织的幸福生活,你们也不要太担心了。”
林棠眉毛一竖,把周依琼的手往外一推,咬牙切齿地说:“我呸!我才不管那个贱女人的死活,要走就走,还得偷光家里的钱!这样恶心的事只有她做得出来,最好她这辈子都别再让我见到她,否则我非折断她的手脚才好!”
开学之后,林棠对她姐姐的事情闭口不提,我们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林萱是被林棠封起来的一个水果罐头,放在柜橱角落里不闻不问,只等着时间把它过期和遗忘。
周六的晚自习下课后,我本在车棚里等着林棠,人越来越少,左等右等都没有等到林棠,我才突然想起来林棠中午告诉过我,她今晚值日,让我放学去她教室里等她。我吁口气,正转身打算走出车棚,没料想被蹑手蹑脚走到身后的韩固吓了一大跳,心像是在万丈深渊里头跳了个伞。
韩固看我气急败坏的样子只是笑得直不起腰,我捂着胸口骂他:“你要死了,平白无故出来吓人,缺不缺德啊!”
韩固用手扒拉一个鬼脸,眼珠子睁得老大:“你自己心里有鬼,才这么大惊小怪。”
我摆摆手推开韩固,笑道:“好了你不要闹了,我还要去找林棠。”
韩固也把自行车放下,跟着我走:“那我也去吧,跟你们一道回去。”我冲着他撇撇嘴:“只要别吓我们就行。”
“吓谁啊?”林棠突然从楼后走出。她的脸色苍白,嘴唇也近乎无色,在楼道口白黄色灯光的照射下,长睫毛就像飞蛾的灰色翅膀,微弱地闪动。
我冲着韩固笑笑,捂着胸口说:“你怎么走路一点脚步声都没有的?你们两个今晚是商量好了吗?一个比一个吓人。”
“你自己心里有鬼。”林棠错过我们,往车棚里走去。
“你们居然连台词都一样!”
我们没有直接回家,而是骑着自行车来到学校东边的大操场上,把自行车扔在入口处,一起走进黑夜的操场里。
阔大的田径场绝无一人,红色橡胶跑道和零散的星星相映,周边树丛里拥着一簇簇的黯淡绿意,在看不见的风里左右摇摆。我们三个人并列,沿着跑道线慢腾腾地走,板鞋鞋底摩擦在砂砾质感的路上,发出轻微的嘶嘶声。
“其实你们有没有想过以后要去哪里念大学呢?”林棠语气很淡,说起未来却是带着一股愁绪,没有期待也没有希翼,只是亦无所谓的随意。我拉住林棠的手,她偏头向我轻笑,像夜里朦胧的一点月色。
“我很想去日本哎,我一直都很想要出国的,可是大学恐怕是难,如果以后有机会,研究生什么的也许可以去日本。”韩固伸了个懒腰,继续兴奋地说:“大学的话当然要去大城市了,北京上海,这样的地方才能开开眼界,见见世面,之后的机会也更多。这个小城市我真的住腻了,迫不及待地想要走了。”
林棠侧过头看着韩固:“是想去日本追火影忍者吗?”话音落下,我们一同大笑,韩固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哎呀你不要这么烦,追火影忍者又没什么,人还是要有梦想的嘛。”
林棠抿嘴轻笑一声:“有梦想当然是好的,至少有个念想。像我现在,是什么都懒得想了。”我和韩固对视一眼,林棠又说:“不知道高考过后会是什么样子,不知道我能够去哪里,不知道会学什么做什么。”
“这不是得看你自己想去哪里,想做什么吗?”韩固问。
“是吗?我想做什么就可以做到什么吗?可是我总觉得,自己其实什么也把控不了呢?我好像根本没有什么选择权。从来没有过什么选择权,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做了什么样的事,我走什么样的路,都是由别人决定的。我是一个穷裁缝的女儿,是一个不干不净的人,是一个下流姐姐的妹妹,我有选择消灭这些东西的权利吗?我有吗?”
我握紧林棠的手,她的手细长瘦冷,在我的掌心里微微地颤动,如同被风吹动的枝桠,任我紧紧地把握。韩固低下头,沉默一会后拍了拍林棠的肩膀,柔声说:“不要困于过去,已经过去的事情就忘记吧,也不要纠结于那些不受你掌控的东西,家庭是家庭,你是你,你按自己的想法走下去,总能有更好的东西出现。”
“林棠,我们一起考大学一起填志愿,说不定可以去同一个城市的呢。”我攀住林棠的肩膀,半个身体抱着她:“自己不能控制的事情就不要再想啦,让它过去吧,走好以后的路。”
“可是以后的路真的由我自己掌控吗?我现在不过是在过一天算一天罢了,我不知道我能走到的尽头是哪里,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也许是一年后,也许是五年后,我是被一股力量推着往前,不是我自己在走的,我根本没有自己,没有灵魂,只是一块塑料,一朵假花,有时候上着课,我会突然呆住,就像有一个塑料袋子从天而降把自己完全罩住,老师说话的声音,同学的脸,课桌,椅子,就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世界了,我什么也看不见听不着了,一下子自己变得好模糊,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所有的东西都是虚幻的。我往窗子外的天空里看,只有灰色的一两朵云在慢慢移动,慢得让人想要生气。”
韩固轻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对未来有期待,但更多是害怕。可是我们这个年纪,还是多抱点希望为好,不然,要怎么走下去呢?”
我们默默无言地继续绕着跑道走,很多时候我们以为只要一直往前走就好了,往前走的话总会有出路的,好像希望就在前面,就等着我们靠毅力抵达,可后来渐渐会发现,其实并没有,前面什么都没有的,我们是在一条环形的闭合路上走,不管怎么努力,怎么不折不挠,都逃离不开这个可怕的如同诅咒般的魔圈,历经千山万水,才发现我们又走回了原点。
未来像夜里刮起的冷风,在窗外如鬼魂般敲打窗口,窗帘布撑得鼓鼓的,好像随时会裂开,黑夜便会趁机涌进我们躲藏的房间,吞噬所有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