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历朝历代的京城从来都是商贾云集之地,贸易往来让整个都城繁荣富庶之余,也滋养了各种三教九流的行当,这当中生意做得最好的,便是梨花书院。这四字的名字听起来倒是挺雅致,但说到底不过是间妓楼。原本,这里也不叫这个名字,可这里的姑娘实在是色艺双绝,近来又有王爷府的王爷在背后撑腰,越发了不得,才由杏红楼改名梨花书院,以此证明与别家妓楼不同。
梨花书院是很大的一间院落,前门正对着京城最繁华的朱雀街,后门却开在了坊间的一条僻巷。那巷子很窄,仅容两人并排而行,这一日,一个男人拽着个八九岁的姑娘,敲开了梨花书院的后门。过得半晌,又一个男人,牵着个同样八九岁的姑娘,举手轻敲梨花书院对面的一座小门。
先前进了梨花书院的男人走了出来,手里捏着一个胀鼓鼓的钱袋,笑着和后来的男人打招呼:“哟,怎么的,卖到那边能赚几个钱,你看我这个!”他举着钱袋在后来男人的眼前晃了晃,得意非常。
后来男人似乎非常不屑先前男人的举动,道:“盗亦有道,虽说我和你一样是个拐子,靠着人口买卖过活,但我绝不会把小姑娘卖到妓院去。”
“就说你是个傻子,放着大把的银子不赚。”先前男人打量着后来男人手里牵着的小姑娘,只觉得可惜。小姑娘似乎看出了先前男人不怀好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我知道这扇门里是什么地方,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抓尽像你一样的坏人。”
“口气不小。”先前男人哈哈大笑,“就算你进了六扇门又怎样,一个丫头片子,只不过是个丫鬟命,还能让你当了捕快不成!”
小姑娘不再说话,只是抿紧嘴,神情显得很倔强。
先前男人随即又道:“看在同行的份上给你一个忠告,这丫头进了门要说一句你是个拐子,那你可再出不来了。”后来男人只道:“我待她不薄,她若不念那些好,也该是我的命!”
说话间,那扇门终于开了,后来男人带着她,迈步进去。
一、王爷遇刺
四月的天气正好,这天清晨,明玉手持长剑,正专心在一棵花树下练剑,忽地一个人影匆匆过来,叫过她道:“出事了,你赶紧去荆王府一趟。”
“师父,怎么了?”明玉眉头一扬,旋身收起长剑。
来的人影是六扇门的一位捕头,名叫陈力。十年前,他偶然遇到了要被卖进六扇门做丫头的明玉,觉得她骨骼清奇,是个练武的材料,便花了二两银子买了下来,带在身边调教。她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仅仅几年时间便在六扇门崭露头角,办了几件不大不小的案子,成为了一名合格的捕快。随后几年,她办的案子越来越大,名头也越来越大,大有盖过其他同龄人之势。
“荆王昨晚被刺了,上头要你去办案。”陈力将案子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心中升起一丝不忍。明玉因为名头大,又是个女人,在六扇门很受排挤,每当总捕分派案子时,总有人推三阻四,到最后都是由她孤身一人接下最棘手的案子。荆王遇刺案表面上看来不复杂,而且荆王也没有受什么重伤,只是手腕被匕首划了一道口子,可荆王不依不饶,非要将凶手捉拿归案不可。原本这样简单的案子,也不会给她接,只是荆王脾气古怪,大家都不愿意惹麻烦,就落在了她的头上。
陈力看着明玉略显清瘦的脸,一点姑娘家该有的白皙滑嫩都没有,满面风尘,便又旧事重提:“你那阿爸怎么都没来看过你,要他来了,家境又好了些,便可以把你接回去找个好人家嫁了。”他好几年前就有了这个念头,这些年他是真心疼爱明玉,并不希望她一辈子都呆在六扇门做捕快。
明玉心中一动,推脱道:“师父,我阿爸他肯定生活得很不好,才不来看我,你就别惦记这茬了。荆王府的案子缓不得,我这就过去。”她当年依了拐子的话,任由拐子谎称是她阿爸,家里贫困过不下去才不得已卖了她。十年来,她对于这事守口如瓶,不曾外泄半个字,即便对亲如父亲的陈力也瞒着。
明玉出了后门,走在窄巷中,心里升起模糊的念想。一年前的某个清晨,她出门办案,碰到了一个满身是伤的姑娘,看她的装束打扮,应该是对面梨花书院的人。从那次之后,她时不时会在清晨看到她,不同的装扮,但同样带着满身的伤。时日久了,那姑娘在每次擦身而过时,都会带着艳羡的目光看着她,直到将她目送出窄巷。她便有些在意起来,刻意打听了下那姑娘,知道她名叫黄莺儿,是梨花书院的头牌,被荆王爱着宠着,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是京城很多姑娘羡慕的对象。可她这般落魄狼狈的模样,却是那些姑娘无法想象的。更巧的是,她竟也是十年前被卖来的。她们两人,一前一后被拐子卖到了不同的地方。如果她遇到的那个拐子贪图钱财,那么现在她也应该在梨花书院,堕入风尘,身不由己。半年前,她办了京城最大的拐卖人口案,也查到了的那两个拐子:卖她那个,早已洗手不干,她念着曾经的恩情,又想着他已改过自新,便手下留情没有抓他;而卖黄莺儿那个,仍然干着同样的勾当,她便亲手抓了,交给府衙审理定罪。
这么想着,明玉不知不觉了穿过窄巷,从朱雀街拐进长青胡同,一直走到荆王府前。荆王府的管家贾六早在门口迎候六扇门的捕快,一见明玉是个姑娘,多少便有些轻慢起来。
“跟我来。”贾六连施礼也省了,淡淡说了一句就领着明玉进门。
明玉倒也不在意这些虚礼,这些年四处办案,她早见惯了那些男人对女人的轻视。
不多时,明玉随着贾六已经到了荆王的卧房。她四下看了一眼,问道:“刺案发生后,没有闲杂人来过吧?”
贾六回道:“当然没有!”
明玉看着廊外因夜雨淋湿的泥土,一指地上凌乱的脚印道:“那些是怎么回事?”她随口一问,就发现贾六在撒谎,立刻毫不客气戳穿他的谎言。
贾六故作惊讶,高声道:“啊哟我的捕爷,昨儿晚上王爷受伤,那肯定要立刻宣召太医,而且这个地方也不能再住,自然要找小厮们把王爷随身用的东西都搬走。您倒是说,这些算闲杂人等吗?”他这一番话,用词很恭敬,可话里那股讽刺的味,那是相当刺耳。
明玉却因此打消了对贾六的疑虑,排除了他里应外合的可能。根据陈力的叙述,她已经推断出,刺伤的荆王的不是别人,应该就是梨花书院的黄莺儿。这一年来,黄莺儿时常被召到荆王府过夜,而荆王那些男女方面的怪癖爱好在坊间也流传甚久,黄莺儿不堪忍受,便是出手刺伤荆王的由头,也只有黄莺儿,这样一个不懂武功的女流之辈,才会只伤到了荆王的手腕,如若换成别的江湖刺客,荆王就不只是受这么一点轻伤可以了事的。但奇怪的是,黄莺儿凭空就消失了,昨晚没人看到她出荆王府,而王府上下彻底搜查过,也没有见到她人。那么,是谁帮助黄莺儿离开了王府,贾六的嫌疑排除了,这王府里还有谁有那么大的权利,可以在不被别人发现之下,把一个大活人送出去?
明玉思考着,眼睛却没有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忽地,桌上的蜡烛引起了她的注意。那截蜡烛的烛芯断了,切面很整齐,而蜡烛本身一点损伤都没有。蜡烛燃烧,会形成一个小小的凹面,要像这样齐根切断烛芯而不破坏烧软的蜡烛表面,一般的武林高手都做不到,只有一个人可以。
“你快把昨晚的详细情形向我说一遍。”发现了关键的线索,明玉立刻向贾六了解详情,她需要知道昨晚所有的细节。
贾六虽然看不起明玉,但也不敢公然与她作对,毕竟这可是荆王下令要严查的案子,于是道:“昨晚王爷召了黄莺儿来侍夜,我便吩咐小厮们都避开些。按照以往的动静,都是那些姑娘发出叫喊声,可昨晚却是王爷叫了起来。那时我还没睡,我的住处又离王爷的卧房最近,听到叫声马上就赶过去。远远的,我还看见王爷卧房亮着烛火,还没等我跑到跟前,房内的光亮就熄了。与此同时,我好像听到了一声轻响,但又不真切,当我冲进房内,擦燃火折子,就只见王爷的手腕流着鲜血。我一见之下,立刻就大声呼叫小厮去请太医,又让人来收拾王爷的东西,赶紧让王爷换了个干净的地方休息。随后,我便通知王府的护院教头,让他带着人将王府搜了遍,也没找到黄莺儿的人。”
明玉听得这话,了然于胸,果然就是他,她没有猜错。贾六听到的那一声轻响,大概就是他带着黄莺儿翻窗逃出了房门。他的轻功冠绝天下,在贾六通知教头搜府之前,就已经把黄莺儿带出了王府。
“王爷府中,有未出阁的女眷吗?”明玉最后问了一个让贾六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有一位,是王爷的妹妹,二十五了,还未曾婚配。”虽然不明白明玉是什么意思,贾六还是据实以告。对于她,他必须做到有问必答,这才让别人挑不出来毛病,即便有谁在王爷面前搬弄是非,说他的不是,他也有话可以应对。
明玉问到了她想要知道的情况,立刻向贾六道了声谢,匆匆离开。
二、荒郊命案
明玉从荆王府出来,直接奔向了梨花书院。虽然贾六没有说及书院,但她能猜到,事发之后,荆王府肯定派人搜查了书院,并没有找到黄莺儿。此番她亲自过去,就是要再确认一次。
梨花书院的大门紧闭着,显然此刻并不是开门做生意的时候。明玉进了窄巷,敲动书院的后门,不一会儿就有一个小丫鬟开了门。小丫鬟经常出入窄巷,也碰到过明玉几次,知道她是谁,对着她福了福,就将她带到了宋妈妈跟前。
宋妈妈是梨花书院资格最老的人,黄莺儿也是经她一手调教出来的,自昨晚荆王府来人搜查,她便没再睡过,一直等着六扇门的捕快前来。她原以为会是个男捕快,这会儿看到是个姑娘,不禁有些愕然。可她到底是见过世面的,立刻便笑着道:“大人,我是个见识浅的,你可别怪我怠慢了。”
明玉习惯了人们看到她之后给她的冷遇,像宋妈妈这样为此而道歉的,倒叫她觉得有些受宠若惊:“宋妈妈客气了,我来是想向你了解一些黄莺儿的事,你能告诉我一句实话,你知道她在哪里吗?”当捕快这么多年,她大概知道些内幕,像妓楼这一类行当,当家的妈妈总会留一手,给自己准备个退路,以免结了什么仇家没办法脱身。她看宋妈妈憔悴的神色,便猜她是担心黄莺儿而没睡觉,于是直言而问。
宋妈妈显然知道明玉是什么意思,也不兜圈子,道:“大人,我自从买了黄莺儿,便把她当自己的亲闺女来养,虽然这么说有些奇怪,也没有谁家老娘把自己闺女送去伺候的男人的。可谁叫我们吃了这一碗饭,也是没办法。我是真希望她回了书院,我私下把她藏了起来,可真没有。”
“我知道了。”明玉淡淡应了一句,准备离开。宋妈妈欲言又止,眼见明玉快要出了房门,才赶紧上去,在她跟前低声道:“大人,我知道王爷下了令,要抓黄莺儿问罪,可她真的没错。”说着,她将明玉拉进屋内,把声音压得更低道:“我们这梨花书院背后撑腰的人是王爷没错,可王爷那脾性我也了解得比别人多。远了不说,就这些年,我院里姑娘死在王爷手下的,也有好几个了。一年前,王爷看上了黄莺儿,我本来想推脱,可你知道她说啥,她说被王爷看上的人,哪里有逃得掉,还劝我不要为此开罪王爷。我想也是这个道理,就让她去了。可谁想得到,她竟然存了这份心思,想来是为那些死去的姐妹报仇吧。如果大人能找着她,能不能放她一条生路?”
明玉叹了口气,心情很是沉重,却也郑重地向宋妈妈保证:“我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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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六扇门,明玉先去见了陈力,把自己的想法说明,又问陈力要了往年的卷宗,便埋首看起来。她要的卷宗全是一个人——江湖上臭名昭著的采花贼白凤凰。白凤凰轻功高绝,朝廷虽然下了海捕文书,却每每在形成围剿之势时,让他以轻功逃了,最蹊跷的是,那些参加过围剿的人,都会在半个时辰内身中剧毒而死,没有一个可以平安回到自己所属的衙门。除此之外,他还会一手绝妙的点穴手法,荆王府熄灭蜡烛,便只有这种叫飞花逐月的手法可以做到。而且,白凤凰还有一个习惯,他采花向来只对未出阁的姑娘下手,想来昨晚是他摸进王府,意图对郡主下手,却不小心撞见黄莺儿刺杀王爷之事,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将她救出了王府。
明玉花了十天时间,逐一详看了白凤凰历年犯下的案子,在心中描摹下他的性格:
他只对未出阁的姑娘下手,这说明他有洁癖,不能容忍与别的男人欢好过的女人,这种人在生活中,一定特别爱干净,衣着光鲜亮丽。这样便可以排除掉乞丐、农夫、鱼贩等等,这一类做苦工的百姓。就算他为了藏身,也不可能假扮成这一类人。
他从犯案至今,一共奸污了上百位姑娘,从未留下过活口,这说明他性格残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那些姑娘被他先奸后杀,唯一的目的就是隐藏他的真面目,这么多起案子的卷宗,没有留下一幅他的肖像便是明证。从另一方面讲,也说明他行事缜密,心思非常人所能及。
他被朝廷下令缉捕后,被围剿过二十一次,但是参照他不留活口的行为(那些被杀的姑娘和中毒而死的捕快),这二十一次围剿只能证明一件事,那就是他在向朝廷示威,故意自行泄露踪迹,让缉拿他的捕快前去送死。各地官府因为追捕他损失了不少捕快,以至于对他随后犯下的案子睁只眼闭只眼,于苦主通常采用怀柔政策安抚,于朝廷就是立个卷宗应付了事,并不真正投入精力和人力去抓他。以这样一种行为来逃避追捕,说明他相当狂傲自大,喜欢炫耀自己,而她猜测,他肯定也对这种炫耀带来的后果相当满意。
这样看来,黄莺儿几乎可以肯定已经死了。原本明玉想,白凤凰能放弃自己即将犯案的想法,出手救出黄莺儿,可能是因为她对他是特别的,他不会杀她,可这一番描摹下来,她心里存着的一点希望,熄灭了。
这样一种人,要怎么才能将他抓捕归案呢?明玉在房内踱着步,认真地思考着。
就在这时,一个小杂役快步跑到明玉房门前,举手正打算敲门,便被陈力拦下来,拉到一边悄悄问道:“你找明捕头有什么事?”这些日子他看着明玉为办案子足不出户研究卷宗,便尽可能地让外人不要打扰她。
小杂役喘了口气,答道:“京城外的荒郊出了命案,明捕头交代过,我要是知道了什么案子,都要告诉她。”陈力笑道:“我说呢,有的时候她的消息比我还灵通,原来是你这个小眼线在帮她。你说说,你是怎么知道荒郊有命案的?”
“小的也是赶巧了。”小杂役说起来还一脸余悸,“昨天小的放假,回了趟家,今天从家走得迟了些,就想着抄京郊的近道早些赶回来,不曾想见到一个人倒在林中,我以为他受了伤,上前想要帮他,却发现他竟是死人,脸都有些腐烂了,好吓人。”
陈力摆摆手道:“这件案子就别告诉明捕头了,她现在正在办别的案子,你将这案子上报给总捕头,他会安排人去查的。”小杂役连忙称是,一溜烟跑开了。
“进展怎样了?”陈力打发了小杂役,回到明玉屋内,关切地问她。明玉正待回答,那小杂役又从外面直冲进来,连声道:“明捕头,有消息了。前些日子,不是根据宋妈妈的描述画了幅黄莺儿的画像,由驿官分发到全国各地了,今日浙江府传来驿信,在江宁有人见到了黄莺儿。”
“是吗?”明玉双眸闪出一道异样的光彩,随即便对陈力道,“师父,我得赶紧去一趟江宁,回头再向你细说。”
“也好,不管消息准确与否,你出去走走也好过总闷在屋内看卷宗。”说完,陈力不放心又再嘱咐道,“出门在外一切小心,我要你随身带着的东西,可不能嫌麻烦不带。哎,好了,也不多说了,江宁离京城也不远,你去个几日也就回了。”
明玉扬起手,晃得腕上一个非金非玉的镯子叮叮作响,恭敬地回道:“师父你就放心吧,等着我把白凤凰捉回来就是。”
三、峰回路转
明玉策马在官道上疾驰,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又听得陈力高声叫她,便勒住马缰,转头问道:“师父,你有什么急事?”
陈力见明玉停下,也勒住马,缓缓跑到她面前,道:“幸亏你才走了不到两个时辰,我又借了总捕头这匹千里名驹,才算追上了你。你不用去江宁,荆王已经不再追究刺伤他的黄莺儿了。”
明玉只觉不解,以她对荆王的了解,他绝不会平白无故放了黄莺儿:“到底出了什么事,难道是发现了黄莺儿的尸体?”
“是的。”陈力听见明玉的推测,心知瞒不过,便实话实说,“京城荒郊今天发现了一具尸体,你走之后,总捕头派去查看的人把尸体带了回来,仵作仔细验了尸,又叫宋妈妈来辨认过,确定那是黄莺儿。我这才察觉不对,既然黄莺儿已经死在京郊,又怎么可能出现在江宁,于是我赶紧向总捕头借了千里驹追你。这一趟江宁之行,非常凶险,你不能去。更何况,荆王得知黄莺儿已死,心头之恨已消,这件案子已经没有查下去的必要。”
“师父,真的没有必要吗?”明玉慷慨辩道,“黄莺儿是谁杀的?难道因为不是王亲贵族,她的一条命就一钱不值,不值得我们这些捕快去追寻真相?”
陈力叹道:“我岂能不知你的想法!我来之前,已经向荆王请过命了,只是荆王他哪能把黄莺儿的命放在心上。没了他这棵大树,你去江宁查案,怎么能方便行事,再者说,你查的这个人,那可是各地官府都不愿意招惹的白凤凰!你若执意要查,那就是你孤身一人前入虎穴,我绝不能看着你冒如此大的风险。”
明玉听得陈力如此维护于她,心不禁软了几分,她倒不怕危险,只是累及师长担心,实在不该。可她不由自主又想到十年前,她和黄莺儿一同被拐子卖掉的那天。她与她可算是有着共同的遭遇,如果连她都不能尽心为她伸冤报仇,还有谁会在乎她一条卑微的生命,更何况,这不仅仅是她一条命,而是许多条!想到此处,她忽觉得一股浓烈的血腥直压过来。于是她道:“师父,你知道为什么白凤凰会从荆王府带走黄莺儿,那是他要去作案,意图轻薄郡主,赶巧遇上黄莺儿行刺,才会临时起意,带黄莺儿离开王府。如果荆王知道内情,他还会放过白凤凰吗?”
“竟有这样的事?”陈力十分惊讶,问道,“你可有证据?”
明玉早盘算好了,趁着陈力这一分神之际,出手制住了他的穴道,夺了他的坐骑千里驹,道:“师父,对不起,我必须去江宁。方才我告诉你的那番话,只是我的推测,但我会抓住白凤凰,让他来证实,我的推测是否正确。”说罢,她跳上千里驹,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去。
她不是没有想过,江宁传来的消息是个陷阱,此去会有多大危险。可是,她既然接下了这个案子,就没有中途放弃的道理。此时此刻,她根本就不用想,就能见到宋妈妈看到黄莺儿尸体时悲痛欲绝的脸。而这样的脸,不止宋妈妈一张,还有那许多她根本就不认识的人,她继续查案,不是为了取悦一个高高在上的王爷,只是为了那些亡命在白凤凰手里的冤魂,去讨回一个公道。
身为一个捕快,这就是她要坚持下去的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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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玉马不停蹄赶到江宁,一刻也没有休息,便到了江宁县衙拜会知县大人。她算过时间,千里驹的脚程比驿官所用的马要快半天以上,这个时候,荆王放弃查案的消息肯定还不曾传到,她要充分利用这一点,给自己争取一些助力。
江宁知县看明玉是个女人,本来不想搭理,可一听说她是为了荆王的案子前来,立刻换了笑脸,又是叫人斟茶,又是吩咐师爷传县衙所有捕快前来听令。
明玉在捕快中挑了三个身强力壮之人,谢过江宁知县便带着人离开县衙。她没有着急去见提供线索的人,只是漫无目的在街上转悠。这一转就是小半天,把跟着她的一个捕快给惹火了,劈头就问她:“我说明捕头,你不是要我们跟着你抓杀人凶手,你在这街上闲逛是个什么意思?”
“等鱼儿上钩。”明玉缓缓说道。黄莺儿尸体的发现,证明了江宁驿信确实是个陷阱,她若去找提供线索的人问话只是白费力气,不如以静制动,等着设局的白凤凰先出手。
那发火的捕快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身边的人劝道:“韩三儿,就你话多,人家明捕头可是奉了荆王的命令,她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哼!”韩三憋住心底的气,不再吭声。明玉眼见天色差不多暗下来,便说:“这城里也逛得差不多了,不如我们去城外转转。”在城里闲逛这么久,不见有什么动静,那说明白凤凰的埋伏应该在城外,现在天色渐晚,是最佳的引蛇出洞时机。
“你们各自小心些,此番出城,必有恶战。”快出城门时,明玉压低声音提醒身后的三个捕快。她猜得到白凤凰有埋伏,却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埋伏,只能是处处小心在意,以防着了道。
在城外走了一圈,明玉打起十二分精神,走到一处都先查看是否有设有机关暗哨,却没什么收获。正当她疑惑之际,一阵响动传来,前方树林里蹿出二十几个匪盗,迅速移动,将他们包围在中央。
这阵仗大大出乎明玉的意料。根据她的描摹,白凤凰自视甚高,只会独来独往,即便设下埋伏,也该是机关暗器之类,或者是暗中偷袭,哪里料得到,他竟会找来一帮匪盗,要来一个车轮战。
那群匪盗似乎就是江宁地面上的人,跟县衙的捕快竟然也认识,为首的一个看着明玉身后三人道:“县衙的差爷们,今天这事跟你们没有关系,我们只要这个女人的命。”
那三人对视一眼,就有人问道:“怎么办,还是撤了吧?”韩三怒声道:“撤个屁!捕快见了贼人逃跑,这传出去不给人笑话嘛!你们是男人就跟我一起上,不要连个女人都不如!”其余两人望了望面前黑压压一片匪盗,哪里肯上,很识趣地回应匪首道:“我俩不打,立刻就走,烦请各位大爷让个道。”
匪首示意众匪徒让开一条路,放了两人离开,随即笑着对韩三道:“你个傻子,白白陪着她搭上一条命。”“死怕什么,老子决定当捕快起,就没想过会有哪天为保自己的命而逃跑。”韩三的回答有些粗俗,却充满了浩然正气。
明玉趁他们说话间,悄悄摸出陈力嘱咐她带着的一件东西。那是一个锦袋,里面装着一盒暴雨梨花针和一颗霹雳雷火弹,是陈力年轻时候救过的江湖侠客送给他防身的利器,他一直没舍得用,后来便转送给了她。暴雨梨花针威力无比,但她手里这一盒,却只是残缺的,估计能射死四五个。事到如今,她趁机暗中射出,能多杀一个是一个。
果然,明玉趁盗匪不备射出暴雨梨花针,一下撂倒了七人。盗匪们被突如其来的袭击乱了阵脚,包围圈出现一个缺口,明玉拉起韩三,以极快的速度冲了出去,奔向前方树林。敌众我寡,唯有尽量利用地形,展开突袭,方能有歼敌的把握。还未曾交手,盗匪们就损失了好几个人,顿时被激起一股凶焰,紧随两人进了树林。
明玉进入林中,很快找了一棵大树藏住身形,抽出随身携带的长剑,低声对韩三道:“我们不要离得太远,相互好有个照应。”
韩三也擎出大刀,“嗯”了一声,隐入一旁的树后,凝神准备杀敌。
四、置之死地
天已然黑尽,沉沉的夜幕下,兵器交鸣之声不绝于耳,伴随着男人粗犷的叫骂声,只听得人心神激荡。明玉与韩三联手,又绞杀了数十匪盗,但他们也成了强弩之末,当剩下的六个盗匪合围过来时,他们连举兵器的力气都快没了。匪盗们伤亡惨烈,此刻也不敢托大,保持着严整队形逐渐缩小包围圈。
明玉将锦囊里的霹雳雷火弹握在手中,贴在韩三耳边悄声说了几句,又道:“这颗霹雳雷火弹掷出去,我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你有心理准备吗?”
韩三连连点头,心中很坦然,大不了就是与盗匪同归于尽。
心念动时,明玉韩三凝聚残存的劲力,将兵器向身后的盗匪掷去。后面两个盗匪见状,忙展开兵器格挡,而明玉又向前掷出了霹雳雷火弹,并且与韩三同时后退,趁他们与兵器纠缠之际,纵到了他们身后,再顺手一带,一人抓住一个,用那两人的身体当了人肉盾牌。
六个匪盗被尽数歼灭,而明玉韩三虽然躲在匪盗身后,避开了大部分霹雳雷火弹的威力,但还是被在爆炸炸碎的刀剑残片划伤。韩三皮糙肉厚,伤势较轻,而明玉的大腿,却深深地扎入一块大片,倒在地上,血流不止。
“我带你回县衙治伤。”韩三不等明玉开口,就想背着她回城。明玉却阻止他道:“我的伤口太深,又忘了带金疮药。这会如果移动身体,血只会流得更快,你赶紧回县衙找个大夫,再找些捕快来。”
韩三不放心,怕他走了之后再有人来,不肯离去。明玉猜到他的心思,又道:“这么多匪盗被我们杀了个干净,就算他们又同伙想要报复,也不会现在就来了,你快去快回就是。”
“那好,我这就去。”韩三被劝服了,立刻就向县衙方向而去。明玉见他一走,立刻摸出一瓶金疮药,拔开药瓶上的软木塞咬在口中,一只手摁住大腿,一只手飞快拔出刀片,再轻轻点头,把药粉洒在伤口上。
“不愧是六扇门里如日中天的捕头,连上药的方式也是这般与众不同。”一个男人的声音由远及近,渐渐到了明玉跟前。
明玉抬头,打量着眼前一身白衣,纤尘不染的男人,笑道:“白凤凰你终于出现了。”
“这个时候你还能笑出来,当真让我佩服。”白凤凰居高临下,带着倨傲的神情望着明玉,道,“我以为那群盗匪足以解决掉你,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
明玉仍然笑着道:“所以你现在出来,要趁着我毫无还手之力时,除掉我。”
白凤凰顺着明玉的话道:“你知道我就在一旁窥伺,所以你支走了那个傻捕快,不要他陪着你一起死。”
明玉不说话,只是轻微点了一下头,表示白凤凰没有说错。
“你知道,为什么我会想杀了你?”白凤凰蹲下身,一双手扼住了明玉的脖子。
“不知道,你可以告诉我。”明玉脸上,没有一点惧怕的神情。
“半年前,我刚到京城,而你破获了拐子案,一时被百姓广为传颂。从那时起,我就一直留在京城,开始注意你。关注你的时间越久,我就越害怕,成千上百捕快的围剿,不会让我感到恐惧,你不过是一个人,就让我坐立不安!因为我知道,你和那些追捕过我的人都不一样!你的心,没有一丝一毫的偏差,对错分明,坚持到底。有这样一颗心的人,是一个捕快,而我是个贼,我们势不两立,迟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可我不想死,所以只有动手先杀了你!”他手上的力道逐渐加重,让明玉喘不过气来。
“所以,我最初的推测是错的,从一开始就是你……”明玉艰难地从口中挤出一句模糊不轻的话。
“是的,从一开始就是我布的局!我早就选中了黄莺儿,她太合适当这个诱饵了,而荆王、郡主、宋妈妈,还有那截蜡烛,都是这个局中必不可少的一环。”白凤凰不禁为自己的精心设计而得意起来,完全没有注意明玉背在身后双手的动作。她努力使快要窒息的头脑保持清醒,按动右手镯子上的机关,取出一枚钢针,扬手扎进白凤凰的手背。
那钢针下涂着强力麻药,白凤凰顿时手脚无力,瘫倒在地。明玉支起身子,深深地吸着气,望着远处隐约闪动的火光,露出灿烂的笑容。
这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是她来江宁的路上谋划出的计策。匪盗们的出现虽然让她觉得意外,却也更好地掩藏了她的意图,使计划更加顺利。她大腿上的伤,是她故意没有闪避,才会伤得那么重。像白凤凰那样的人,洁癖,残忍,爱炫耀自己,归根到底是他只爱自己,自恋而已。她正是利用这一点,故意示弱,又用言语引得他自恋的心膨胀起来,进而麻痹了他,才能将他擒获。
五、尾声
明玉押着白凤凰回到京城时,京城百姓早已耳闻,不少人都站在街道两旁围观,热烈欢迎着。宋妈妈倚着梨花书院的大门,看着明玉清瘦的身形,止不住泪流满面。
在黄莺儿的尸体发现、荆王下令不再追查刺杀案时,她已经绝望了。可是,就是眼前的那个身影,又将希望带给了她。当明玉走过梨花书院门前,宋妈妈冲着她竖起了大拇指。
明玉看着宋妈妈的举动,心中流过一道暖流,不觉眼眶就有些湿起来。她忙仰头望天,深深地吸气。
春日的空气充满花香,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