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秦陌霏
当真是偏爱了吗?她的笑太假,眉目太冷,心肠太硬,恨意太深,对他的讽刺与践踏,从来决绝地毫不留情。
——《犹记当时金粉墙》
【一】
鹿衡第一次遇见沈凝初,十四岁。
那是大郑几十年难得一遇的酷寒严冬。王宫里纷纷扬扬覆下一场大雪,粉妆玉砌的一片素白,迎着初晴的朝阳,静美地不可方物。
真是冷啊。鹿衡被几个衣着华丽光鲜的皇子逼仄在冰冷的角落,每一口温热的暖流从胸口涌上来,迅速地氤氲成看不见的水汽。
鹿衡越过眼前重重人影睨见了久违的、遥远的阳光,可不论是如何的渴慕和盼望,那光芒到底是落不进这阴暗的角落。鹿衡觉得冷,胸腔似乎被冰雪封冻地完全,一点热气也存留不下。他深沉了眸子低下头,很快有人蛮力揪住他略显单薄的襟口,迫他高高的抬起头。襟口那只手是温热的,可对面那人,那一群人,面容都因极度扭曲而显得狰狞可怖。
“你说,你父亲已经死了,你这个讨厌鬼,怎么不随着他一起死?”轻易的被人戳到痛处,已为寒冰覆没的胸腔木木地开始生疼。
纵是如此,他没有反驳也没有回答,依然是淡漠至极的神色,是羞是愤看不分明。
他的父亲原本是郑国最为骁勇的大将军,因骁勇善战而闻名,常能令来犯的敌军闻风丧胆, 可说这大郑疆土,大半都是凭他父亲多年汗马功劳,才能有如此意料之外的光景。
可就是这样英明神武的一代名将,终究还是未能逃过血染疆场而马革裹尸的宿命,三尺马革裹着零星不全的峥峥铁骨葬在塞北,只留下这最后一个年幼孱弱的子嗣。郑宣侯感念鹿将军恩德,对这孤儿也实在不忍,将他这仅存的一丝血脉接进宫中代为抚养。
起初心愿是极好的,郑宣侯将其视作挚友之子,言语礼节上万分照拂。只是国君到底还是高高在上又日理万机,许许多多曲折阴私,终于将那心愿抛在脑后忘了个干净。
可是他也就那么卑微地还是活下来。眼前这几个时不时就要找找乐子的皇子们,毫无疑问他便是最好的乐子。
他满面皆是浑不在意,可到底也不知是谁先动了手,他终于还是寡不敌众被推倒在地上,腹背受敌而无力抵抗,拳打脚踢像雨点一般落在身上背上。
遇见沈凝初却是没有想到的事,年少之时一眼万年,恰恰却是在他此生最狼狈至极的时刻。
【二】
许多年以后,他还是时时回想那年郑国那个严酷至极的寒冬。
他记得彼时小小的沈凝初穿着一身嫩黄织锦的袄子出现在巷道狭窄的出口,真似极了一段阳光跳脱在黑暗寂静的角落。
天真是冷啊,连她一声声勉力提高了声音的喝止声都冻得清脆极了。可是哥哥们红了眼睛,哪里能凭她一句不允便能停了手。她也在害怕,可是她也知道那样强撑出威严的喝止是决然没有用的,她很快地跑过来想要将他和皇子们隔开,理所当然地被狠狠推倒在地上。
大批的侍从和宫女姗姗来迟,最后是宫女的一声惊呼结束了这场恶斗。皇子们很快地收手立在两旁,他们最小的妹妹还跌坐在地上。
沈凝初显然是气的不轻,宫女们上来扶她却被她鼓着腮帮轻巧推开,自己慢慢的站起来整理了衣裳,转过头来看向仍伏于地上的他。
那是逆着光,终于破空初升的朝阳笼罩着一个纤细静好的温软轮廓,她的眼中有纯纯笑意,他突然就听不清任何言语,可是他听见她说:“我知晓,你是鹿将军的孩子,”甜软的话语蕴着不容置疑的信任,“既如此,便要凭自己的力量护自己周全。你说是不是?”
那时候他便知道,自己恋慕着这双眼睛,这幅眸子里盛下的温柔和煦,是他清冷寥落的一生,看过最好的风景。
他没想过沈凝初竟亲自来寻他,给他带来最好的伤药。她是大郑最金贵的天女,却不染半分王宫里的庸俗味道。每每总是寻找各种各样的由头到他身边,宛然是少女最清晰的模样。
他从没如此在意过自己的身份,他高看她,当她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梦,可沈凝初不明白,她也从不在意。
那日杏花微雨飘远香,她披了斗篷又偷偷溜出来看他作诗,手指尖一簇儿沾了春雨的杏花,远远地坐在窗前把玩。他收了目光提笔,心中刚刚拟好的诗句烟消云散,一滴墨倏然坠在纸上,蜿蜒成一簇染雨杏花的形状。他知道沈凝初看不见,索性便问他:“殿下为何如此照抚于我?”
沈凝初便笑。
他从前也问过许多次类似的问题,可她只说自己钦佩鹿将军骁勇,也说弥弥皇宫人心虚浮,她能感觉到他无心荣华。她说这一点,他们算是知音。
这一次却明显不同。沈凝初将手中的花簇置在窗棂上,站起来慢慢地转身,温柔清澈的眼波又落了他满身。沈凝初像是不曾听见他的问话,只是笑着看他道:“年幼之时常听宫人盛赞你父亲是位顶天立地的英雄,阿衡你是鹿将军的孩子,想来一定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纤细的手指执了斗篷罩住精致的发髻,沈凝初只是浅笑着踏步而去。
他的目光就一直追随着她的身影,却没想到她会突然停顿回身。
温润眼波蓦然清楚地映出他的张皇失措。她还是笑,笑得连她旁侧灼灼杏花都失了颜色,她说:“阿衡,我很珍惜你。”
【三】
年少时的爱恋总是容易刻骨而铭心。鹿衡自知不再是从前那个万事需要别人照拂的胸无大志的孤孩,他也同父亲一样有着赤胆忠心,也同沈凝初一般折服于自己的父亲。更何况,有了这么一个心尖上的沈凝初作为鼓舞,鸿鹄大志亦有了很美好的愿望做支撑。
许是郑国国运长久低迷,亟待这样一个旷世英才已久,也或许是他夜以继日积累下的才能终于得到了承认,郑国君龙颜大悦,将他父亲从前的府邸修葺一新,连着大将军的称号与无穷无尽的荣耀,一并奉还给他。
未知命途唤来连日阴雨,离宫那日是大雨初晴。
他着了身威武气派的流云蟒袍立在宫门前回望,沈凝初的身影掩在幢幢人影后。烟雾袅袅绿云扰扰,沈凝初的面容便怎么也看不真切。
可鹿衡知道她在笑。
她一定也欢欣他能兑现了誓言,果真有了这青出于蓝胜于蓝的一天,可他却始终无法同她也讲那么一句:“初初,我很珍惜你。”
“怕是红尘痴梦,落掌中,一枕黄粱分付,转成空。”沈凝初一直喜欢的这一句戏,讲的是才子佳人无法相守的悲伤往事。
鹿衡偶尔也想起沈凝初看罢这场戏后的沉重语气与悲悯神色。
“美好的事物肋下都生着双翅,若是不能牢牢拥住,终究是要飞走不见的。”彼时的沈凝初在十分天真的年纪里,大概还不知道何所谓,一语成谶。
那个时候郑国的气候已很衰微,一日日以鱼死网破的姿态同敌国顽抗。举国上下无不人心惶惶,无端流言四处弥漫。鹿衡屡次递上的请战帖子无一不被原封不动地驳回,最终被年老的郑国君盛怒之下革了职分。
沈凝初再没来找过他,可鹿衡似乎也能感应到她内心的困顿与惶恐。
悬殊的实力已让郑国捉襟见肘举步维艰,很快便有臣子提议用和亲的方法暂时挽救迫在眉睫的局势。任谁都知道,和亲不过是缓兵之计,长久看来,根本没有任何意义。郑国君膝下公主本就不多,又早已婚配出三多半了去,痛心的目光辗转流连过几个未曾婚配的公主,沈凝初也俨然在内。
这样想着,鹿衡觉得胸口是焚了一把焰火,无时不刻都在烈烈的疼。
【四】
鹿衡常常想,如若当初自己不曾抱着必死的决心和一腔热血生生杀进敌军的阵营妄图拿下敌军将领,后面的故事也许便没那么动魄惊心,他与沈凝初,也便不会以那样仓皇凄凉的方式匆匆离分。
那夜的鹿衡本该死去,偏又活着回转,面色沉重地恭敬垂首。纵然隔着一室清冷,沈凝初也能一眼看出他的不同寻常。她在殿侧偷偷侧目,才发觉当初的小可怜虫,早已是俊朗不凡的少年郎,她看见他如约着一身蟒袍,也看见他凉薄的嘴唇开开合合,吐出陌生的语调。
“臣以为。若一定要和亲,”低伏了头不再看任何人,“除却我大郑钦封的帝姬,再无更佳人选。”
仿若是平地里坠下一声惊雷,沈凝初只当自己是听错,胸口在瞬间泛起翻天覆地的疼。头上的发饰突然变得沉重无比,硬生生压得她虚晃了好一会才勉强稳住身形。
她仍只当是自己听错,以手提着繁复的衣裙到他身旁,勉力睁大了双眼想要看清他的脸。
岁月偷移,星霜不染。
这幅面容她本该万分熟稔。
现如今,他面色沉静地说了那样的话,眸子里竟连半分恸色也没有,只是淬满了寒冰,一点一点将她封冻完全。
沈凝初想,大概那些日子里小心翼翼地珍重爱惜,他看在眼中却从未入心,是以现下他可以如此平静地颠覆了她的命运,他到底不肯珍惜过去那些细碎的情谊,而她到底是存了不该存的心。
犹似箭已在弦,容不得半分迟疑。沈凝初缓缓看一眼伏了满地鸦雀无声的群臣,看一眼王座上华发皑皑神色哀凄的父亲。最后还是看着鹿衡,决绝到底的神色,咬牙切齿地道一声,好。
只道是当时少年,也会如她珍重他一般珍惜自己。当时的他在宫中,十足的一个可怜虫,碍着令人尴尬的身份处处为难,所以亲近她讨好她假意迎合她,也没什么不对。而现今,遑论大郑已至倾颓之际,他也早已是比他父亲还要光华耀目的存在,过往那些模糊朦胧的爱慕,岂会再放在心上?
终究是免不了一场深情错付,他不肯珍惜,她又能如何?既生于皇室,就该为无辜黎民,求一个天下太平。此番折服于宿命,前尘往事不再去念,也就罢了。
【五】
沈凝初是在当夜便病了,病得昏昏沉沉神志不清,深深浅浅地反复做一个相同的梦。
是鹿衡华光万丈地得到了无上的功勋,最终要回到他自己家中去。宫中大小人物奔走送别与道贺,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她站在人群后远远看着他如愿以偿地蟒袍加身。
才惊觉他原是那样一个风姿俊逸的少年,他浅浅笑着回身看她,烟雾袅袅绿云扰扰,他的面容便怎么也看不真切,可她知道他在笑,也知道那双眸子里定是蓄满了欣喜与傲气。她也笑,倏忽天边一道惊雷动魄惊心地滚过一遭,沈凝初看见鹿衡仍然立在原地,浅浅微笑已为满脸冷漠所替代,他看着她,狠戾至极地道:“初初,血债当由血来偿。”
徒然惊醒之时才发觉原是殿外果真落了大雨,电闪雷鸣地令人心惊,身边却是一个奴仆也没有。沈凝初强忍着惧意摸索着去开门,不期然有温暖的,黏腻的液体溅在胸口,鼻尖满是浓重非常的血腥的味道。
殿外是沈凝初的父亲,染满鲜血的双手抓着沈凝初的衣摆缓缓跌下去,留下两道长长的血红印记。
后来每每想起这一幕,无非是一遍一遍地回味痛苦,绵密的恨意几乎要将心脏刺裂。她也常常在恨意里将有关鹿衡的一切记忆比对一遍,怎么都觉得这该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昔年她所思慕的少年,日积月累的成就了夙愿,又怎会是这样一个魔鬼?
与邻国和亲的计策本就只是拖住敌军的缓兵之计,于是他寻了这样的好时机,如此轻易便助他易了江山。沈凝初看来似是三魂去了两魂半,淡漠的脸色映出一双失去华彩的眼。鹿衡穿着新做的龙袍坐在她窗前,慢慢地握了她的手:“沈凝初,待你病好些,便做我的王后,你说好不好?”斜靠在榻上的人似乎是没有听见,已连些微的动作也不愿做,只是眼睫微微颤动,缓缓闭目再没睁开。
鹿衡倏然伸手过去使力捏开她禁闭的下颌迫她张开口,一行温热鲜红的血随着他手背凸起的脉络蜿蜒而下。心脏像是被什么人狠戾地攥住了,痛的透不进半点气,他俯首在她耳侧笑的无奈又可恨:“你若死了,便教你母亲陪葬如何?”
仿佛冰天雪地里的一粒星火,无尽暗夜里的一线光明。鹿衡温柔至极地将她拥在怀里,在她耳侧虚浮地笑,“你若肯乖一些,我绝不会动她分毫。”沈凝初颓然睁大了眼,可那眼里所有情感皆消失殆尽,竟是一滴眼泪也不再有,只瞬时便生出滔天的恨意。
所有过往寸寸冰冷,沈凝初就此冷了血,从此之后,再不回头。
【六】
那一日朝堂之上,鹿衡携着沈凝初的手立在座前,在外人眼中,是很不可思议的一双人。
座下是好一番千人千语。无非是鹿衡想立了沈凝初做王后,可她毕是前朝帝姬的身份,于是文武朝臣无不阻拦抗议。
鹿衡大约是气极了,可沈凝初竟还是笑着,仿若座下一些喧闹同她没有半点关联。
“陛下,沈凝初毕竟是前朝帝姬,扶她登后位,本就荒谬至极,”一位武臣俯身屈膝,一字一句痛心疾首地抗议,“况且父母兄弟死在眼前尚且贪恋荣华富贵,留在天子身边苟且偷生,似这样的冷血心肠,岂不教天下人耻笑!”鹿衡气恼至极地抓起手旁的金杯掷去,他却连半点躲闪的意味都没有,于是自然而然便被砸破了额头。
座下登时一阵躁动。
那是无奈至极之时望向沈凝初,她厌恶至极地抽走他指间用力攥着的袖摆,立得端正看着他,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嘲讽,极其违逆了心愿的一句话却恍然出口:“对,不错。我如蝼蚁般苟活至今,只为无上荣耀。你若当真有心,那么,”冷冷言语刻薄极了,唇角却是分外突兀的笑,“除非后位。”
那种深沉的无力感,似绵延几千万里的惊涛骇浪。鹿衡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只觉得疲倦地不知如何言说,那人宛然笑颜和从前到底也没什么不同,只是到底多了愤懑和狠戾。从前他贪恋至极地浅笑顾盼,现下却成了他日夜磨折辗转难寐的缘由。
也是那时他方知,一步一步走的太远,终究是回不去了。他注定无法释怀过往,也到底不愿意放开她,不惜用这样卑劣甚的方式,也要将她强硬地禁锢在身旁。
终究未曾忍下的怒气是在一个雨夜爆发,一发便不可收拾。鹿衡饮多了酒有些醉意,微弱烛火中在褥中触到一具温软胴体,指间满是细腻温软,美人青丝披散玉枕之上,眉眼间尽是羞赫。
连日的怒火便在霎时忍无可忍,醉意登时醒了大半,胸口着了一团火似的烈烈生疼。一路疾行至沈凝初殿中,一身明黄中衣已被风雨浸的透湿。
她冷漠睨他一眼,看他狼狈模样露出些愉悦神情,继而盯着他紧蹙的眉头慢慢地道:“那位是右丞的千金,今日我将她接来给你做个皇妃,你可欢喜?”她抬手抚着额头像是哀怨极了:“右丞大人几次三番的暗示,你会看不出来?我替你将她收进来,从今往后,你大可不必再假惺惺地做那一幅情痴的样子。”
浓丽的眸子不知瞧向何处,她说,“你可知,每每看你逢场作戏,只令我觉得厌倦无比。”
那一刹像是听见血液逆流的声音,华丽又悲哀,可怜又可笑。
鹿衡确然,一直偏爱着沈凝初。
是以她无名无分地住在后宫,俨然却是权势巅峰的象征,官员争着抢将家中女眷巴结地送进来,她每一次皆替她大方答应。从前她身上从未显露过的心计竟一日比一日深不可测,明明身在后宫,却能信手挑拨了前朝臣子们的关系。
无非是众所周知,鹿衡于她无底线的偏爱与纵容。
于是满朝文武无不以为他是被这前朝的帝姬迷惑了心智。明君昏主一念之间,难免引得朝中议论声纷纷四处而起。
得力的武臣是自那回鹿衡执意要立沈凝初为后之时便伤了忠心,请求乞得骸骨告老归田。“帝王自古多薄情,陛下若将对她的怜爱之心分付天下人,断不会似大郑那般不得人心。臣只惟愿,”年迈的老臣低伏在面前,额上赫然还有他当日暴怒时亲手砸破的伤疤,“惟愿陛下,自此多薄情。”鹿衡红了眼睛,到底是说不出话,只挥手应允,转身一道颓然背影。
烈酒入吼恰似利刃剜心,到底是有恨意自心底婉转蔓延。
当真是偏爱了吗?鹿衡冷了眉目瞧着眼前的这个人,才发觉当真是恨得咬牙切齿。她的笑太假,眉目太冷,心肠太硬,恨意太深,对他的嘲讽与践踏,向来决绝的毫不留情。
天边蓦然一道惊雷,蜡炬燃尽了最后的光明,冰冷的黑暗一寸寸若跗骨之蛆,五六步距离,他已将沈凝初牢牢抵在墙侧。温热的水珠砸在她颈后缓缓洇开一团湿意,他的手指牢牢扼住她的咽喉。
她又笑了,清冷的嗓音凉薄至极:“我恨着你。”
无声沉默蜿蜒如刃,一寸一寸凌迟人心,她的声音平静无比:“有时候我想,大郑本可以亡在任何一人手里,却偏偏是你。”紧紧扼住她脖颈的手指霎时失力,那声音半是苍凉半是叹息:“天意如此。可你欠了我的,怎么也该让你也尝尝钝刀割肉的滋味,九泉之下,也有脸面去见父兄。”
“我知道你一直偏爱着我的,对吧阿衡?”
【七】
鹿衡再没见过沈凝初。
更多的时候,只是在处理完朝堂上事务之后静默立在她殿外,隔着悠远香气不知瞧向哪里,萧条背影强撑出几分冰冷与决绝。
没想到沈凝初会自己来寻他。
灼灼春日暖阳嘉好。那姑娘自远处一路分花拂柳款款而来。
恰是人面花容相映红。苦痛里辗转流连三载有余,俨然仍是当初那个尊贵帝姬最灿烂明媚的模样。
于是鹿衡也分不清是幻境还是现下了,恍然只当是南柯一梦醒来仍是从前,身侧的女子在他袖袍上难掩焦急地攥一攥,抬眼那姑娘已行至眼前。
“鹿衡。”她仍然如初傲慢无礼,却是当真欢愉地唤他名字,他侧头就看见她近在咫尺的姣好面容,“我听闻你新得了一位美人,生的很是美艳,今日我来看看这美人,生的是什么模样。”
话毕也不论他答不答应,侧身在他身后寻到女子纤细的臂将她拉到眼前。
鹿衡也便由着她去了。
前些日子有外番的使臣进贡,所献贡品既非金银玉石亦非奇珍异宝,足有半人高的一面大鼓上站着的,赫然却是一位美人,夜宴流光溢彩,美人噙了下唇举目瞧他。
其实彼时早有传闻,说番邦进贡的乃是美丽的胡姬。可不论那胡姬如何美丽,鹿衡也不会在乎。不过是所谓的刻骨铭心于年少时太早地遇见,也十足太过一瞥惊鸿,是以足够压过这世间所有艳色,再不能忍受任何其他。
于是那幅与沈凝初极其相似的面孔就不得不成为他目光炯炯直直望向她的缘由。
那赫然是那温婉可人的帝姬初入他心房时的模样,那眉像,眼像,动作神态亦像,悲伤或羞涩时习惯低头噙了下唇的神态尤其像。
鹿衡将她留在身边,便觉得那姑娘仍陪在身边,只希望她能无处不在。温婉笑着的是她,满眼仇恨的亦是她,怀中心中都是她一人。薄情人移情也未尝不可,虚虚实实,终究也就那么短短一生。
沈凝初瞧那美人的眉眼也愣怔片刻,片刻便笑了,鬓侧杏花雅致非常,明眸皓齿的模样却不是鹿衡所期望见到的,心内失望更甚,沈凝初却抚掌笑了:“与这样明媚的一位美人,当真登对极了。”
【八】
宫里花木尽数凋零败落的时节,接连有了两件了不得的大事。一是鹿衡新纳的胡姬被诊出喜脉,鹿衡大为惊喜,遂将那女子封做几可比肩皇后位阶的夫人。二则,本身居偏远之地的安乐侯程章查出前朝鹿将军真正的死因,乃是前朝皇帝怕其功高盖主遂设计陷杀之,献上人证物证之后,便请求皇帝赐婚。
所要之人无她,偏偏是幽居深宫无名无分现下看来又已经失了鹿衡偏爱的前朝帝姬——沈凝初。
于是轻而易举便惹了鹿衡发怒。
秋夜寂寂,月色入户更添凉薄,鹿衡隔着半帘帷幕瞧见沈凝初,虚虚实实地委实不太真切。自真相大白那日,她便似痴傻了般不眠不休呆立至今,好好的人已瘦脱了人形,连呼吸都清浅地可怕。
可他知道那是她。一开口,一声叹息,三分婉转七分枯寂:“起初便是我们欠着你的,对不对?”
她竟笑了,字句带着昭然自讽意味,“我母亲早在父亲亡故那日便没了,对不对?”
倘若胸口似是梗着把锋利的刃,举手投足都带着不容忽视的痛意。沈凝初低伏着头,突然冷冷地笑了一声。“如今天下,世人皆不唾弃辱骂于我,与那行事荒唐劣迹斑斑的安乐侯,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鹿衡,这一次,你做得很对。”
明黄衣衫拂过门侧一瞬,极清浅的一句笑言远远流连于耳畔,偏每一字句都听的清楚,她说:“胡姬似我八分,所得欢喜却是十分,往后金粉砌墙,由她一人独享。”
那本是幼时同那明媚的小帝姬玩闹之时的一句旧言。
旧忆深深,他本以为她早已摒弃干净半点不留。原来她都还记着,一直一直都未曾忘过。
彼时温婉如玉的姑娘立在旁侧,同他比肩而立瞧那同住了许多年的宫殿,院墙森森落了朱红碎屑,斜眼便瞧见她清冷眉目,她也便是如此语气,一字一句郑重非常:“阿衡,倘若以后还能与你并肩而立,我很想另寻一个去处,要这天下日日都是太平盛世,我们去问百姓讨些玉石金粉,砌作金粉墙,要别国都仰慕这盛世太平,你说好不好?”
原是冥冥之中命数已定,要这天下日日都是太平盛世,便要放弃当日那心尖尖上虔诚供奉着的姑娘,可他从就未想过这路崎岖至此,须臾像是熬过了半生。
却终究是没有半点法子了。
【九】
皇历有载,楚历仁桓五年,杏花春深三月,草木初郁时节,安乐侯蓄谋已久拥兵造反,却因不得民心反被讨伐。
事件至此戛然而止,而关于那位嫁予安乐侯的前朝帝姬,皇历内却是只字未提。只有传言说,年前嫁给安乐侯的前朝帝姬,作为此次推动战事不容忽视的一大动因,已为楚国万人所不齿而唾骂。这样的一个女子,终是死在一场大火之中。安乐郡破城当日,安乐侯府倏然地一场大火迎风而起,大火煌煌三日不止。
于是鹿衡所见到的,是满地烟尘与狼藉。他与沈凝初分离一载有余,可与她最后一面,便是凄凉仓皇得如此。
野史记载,国君鹿衡曾红着眸子以长剑抵着史官的脖子,要他将那关于前朝帝姬居心叵测遗害千年的字句一笔一笔涂去,史官被骇得魂飞魄散,无奈之下只得照办。可鹿衡末了仍是一剑刺穿了那唯一知晓隐情的可怜史官的胸膛,用安乐郡内那同样艳烈的一场大火,焚烧了一众曾经明里暗里诟病诋毁过那位帝姬的宫人。
金粉砌墙的宠爱,果真只留给了胡姬一人,是以不顾那样卑微的身份,一路毫无悬念地做了楚国的后。
后事如何,从此割断,无人再知。
【胡姬】
我一直便不信这世上有什么真情,从母亲为了几粒碎银将我卖给人贩子开始,从被人像牲畜一样地蹂躏践踏开始,从被程章哄骗着变成另一个并不相识的女人的替身开始,从程章推开我要我出卖肉体助他完成不齿的夙愿开始。
对,对。
便是从每一个不堪忍受苦痛无比的瞬时开始。
我曾以为程章会是我今生的救赎,因而他假意爱我的样子会时时让我分不清究竟是真是假,他在亲手推开我的前一晚,还亲手写下一幅字给我看,他勉力装出一幅痛心疾首的样子,像极了他哄骗我为他更换容颜之后痛苦难忍之时看我的样子,心疼的表情他学得并不像,因而看在眼中我只觉得虚伪又可笑。
可怜那时我当真要生生痛死,他却告诉我,他要那个要我拼了性命去模仿的女子。那一瞬间的所有热望寸寸碎裂,我只险些便万劫不复。
那夜他拉着我的手,将那幅字一字一字念给我听。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他彼时如是念与我听。
也是后来我方才知晓,这句诗原是可以分拆两半的。那个虚情假意的、眼底永无离恨之人是他,而那本不该相信人间真有白头事之人,是我。
我当真险些便忘记了我一直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所谓的情情爱爱,怎会比金银珠宝身份权势来的更加实在?
直到,我遇见鹿衡的那一日。
我能他眼中看出了深沉又热烈的感情,同那些色欲横生的酒肉之徒天壤之别的眼神,像突然寻回了丢失许久的心心念念的奇珍般的怜爱目光。我认为,他给得起我想要的荣华富贵,兴许,他还能予我渴求已久的缱绻柔情,他会护我一生无虞,还会许我一世长安。
我便是在刹那沉溺在那种失而复得宝贝万分的目光里一日比一日更加娇纵蛮横,竟遗忘了自己是顶着谁的一张脸,又是借着谁的模样。
万万不曾想,我会正面遇见如今这幅容颜的原主。春日里暖阳嘉好,我仍记得她当日分花拂柳款款而来的绝美姿态,也记得她眼尾扫过我面孔刹那微微的怔然。自然也记得,她眼中顷刻磅礴的,对鹿衡全然未加掩饰的嘲讽。她一定是嘲讽他刚愎自用,嘲讽他将我这么个赝品巴巴地放在掌中,嘲讽他对她近乎偏执的执着。可这不过是因为,他爱她罢了。我拽着鹿衡的袖子几乎是恳求地央他回头,可他满心满眼,已然只看见沈凝初毫不吃味的的态度了。
指甲在袖里嵌进皮肉,掐出满掌斑斑血迹。我那些热望放在她的面前,原来尽都是不值一文的废品,是以我渴望,她抛弃,我所希冀的,全是她不稀罕的。
终究,我只是个赝品呐。
那一刻胸腔霎时冷地没了知觉,便是那一刻我决定,我要恨着沈凝初。
我告诉程章,务必要以为鹿将军昭雪之功求得沈凝初,谋反之事免不了兵戎相见,届时她会是抵挡鹿衡最好的盾牌。我将鹿将军冤情昭然天下,还告诉沈凝初,支撑着她活下去的母亲,其实一早便追随着她那愚钝无比的父亲成了一缕荒魂。
我要她失去她一直以来独占着的来自于鹿衡的偏爱,还要她受尽天下人的唾骂鄙夷。我要她失去存活的唯一支撑,还要她明白她那些自以为是的仇恨有何等的荒唐可笑。我要她一生短暂却凄惨到无人能比,还要她永远没有脸面于九泉之下面对双亲。
不论程章成与不成,我只要她,带着无尽痛苦,过完这凄凄惨惨的一生。
宫中梵乐起奏之时,我听闻鹿衡将好些非议诋毁过沈凝初的史官与宫人困在楼内,燃起一把滔天的火焰。
这世上,终究再没有沈凝初了。
往后那些偏爱都将属于我,属于这世上最后一个,如此酷似沈凝初的人。
许多年后,当日更换的美丽皮相已渐渐焦枯破绽频出,面上腐烂斑斓的伤疤一处一处,疼得我高枕难眠眼泪婆娑。
迷迷糊糊鹿衡抱着我细声温言安慰,他说:“是我的错。”那样温暖的怀抱实在太过蛊惑,我回身更用力的抱住他,任由那些温软言语散在耳廓,他用指尖温柔拂过那些暗红疮疤,满心满眼都是柔情。“如果我当初便狠心杀了你,你脸上怎会烧出这些难看的伤疤?我知道,你向来是最爱美的。”纵然觉得莫名其妙,可我,到底不愿松手。
“初初,你终究还是恨我的吧?”短暂一瞬便如同一只被钢针钉死的蝴蝶,只徒然挺直了脊背,连动弹一下也不能够,彻骨凉意从我指尖寸寸生起。
“初初,我很珍惜你。”温暖的手掌依然一下一下轻轻拂过我的背,犹如锋利的刃划开皮肉,须臾鲜血淋漓。
原来,到底是我错了。
原来。我这一生一人替身,似一场花事一瞬凋零,一场大梦,到底付了,一场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