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纪念我亲爱的姑姑，愿她在世界的另一端安好~

01

姑姑白白净净的，中等个儿，大眼睛，双眼皮儿，特别爱笑。

姑姑二十三四才结婚，在农村算晚婚。至于她为何晚婚，我也不大清楚，只是隐约听说，原本给姑姑在镇上介绍了个人，但奶奶没有同意。现在想来，如果当时同意了，是不是一切会不一样……

三十年前的初春，我被送到这个家时，姑姑还未出嫁。

养父没有成家，我由近60岁的奶奶带着。

在我们那儿，以前的老房子都是盖成一大间，再用高粱杆儿编成的帘子隔成三间，中间的那间屋叫当门儿，也就是大家常说的客厅。

姑姑就睡在当门儿，紧挨着方桌，近的只要支起上半身就能够着桌上的水壶和奶粉。

春寒料峭。听奶奶说，我夜里哭着要吃的，都是姑姑起来冲好奶粉，再隔着帘子送到里屋。

严格说来，我是她和奶奶一起养大的，她之于我如同母亲。

后来，她出嫁了。姑父温温吞吞，大家都说，虽然没啥大本事，但脾气挺好，姑姑嫁过去肯定享福。

谁成想，嫁过去好多年，他们一直都没有孩子。

没办法，姨姥从他们村儿给抱了个女宝宝。

我对这个宝宝隐约有些印象，大致很可爱，眼睛挺大。只是，脑袋也大。

姑姑和姑父对她视如己出，小家因这个孩子的到来也增添了不少欢乐。只是，这短暂的幸福很快被打破。

宝宝的头大竟不是天生的，而是脑袋里长了瘤。

宝宝终没有留住。

还记得，宝宝是在从医院回家的途中没的。天很黑，姑父抱着宝宝蹲在那儿泣不成声，不知哪个村儿的傻子突然跑出来踹了姑父几脚，又笑嘻嘻地跑走了。

好在上天没有完全放弃这个小家，宝宝走后不久，姑姑怀上了表弟。大家都特别开心，心想好日子终于来了。

02

那时，姑姑家有一个压面条机，周边几个村儿的人都到她这儿来压面条，虽说不能大富大贵，但生活也还过得去。

表弟小时候特别可爱，白白胖胖的，遗传了姑父的肿眼泡儿，一笑眯成一条缝，像个年画娃娃。

转眼间，表弟上小学了，他非常抗拒学习。经常坐在桌前很久，都不见动上一个字。

他总愁眉苦脸地说头疼。起先，姑姑和姑父他们只是口头上说几句，怕他逆反，还制定了学习奖励。谁知不但没用，他反而开始撒谎，一问作业，就说老师没有布置。姑姑和姑父被骗了几次后，只能向同村儿的其他同学打听作业情况。

说不听，奖励没用，便开始打，姑父曾说都吊着打过。

很显然，效果并不好，而且不知是不是这棍棒教育给他留下了什么心理阴影，才让他后面几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最终，他还是连小学5年级都没有读完，因为成绩差的学校已经不愿意接收他了，而他自己更不愿意去上。

学没得上，年龄又太小。不能出去打工，那就只能在家耗着。

我不知道表弟是自己无意进了网吧，还是被其他人带进了网吧。只知道，从此噩梦降临了这个家。

他开始沉迷游戏，在镇上的黑网吧里一呆就是一天，甚至几天，直到被我们找到。我们家，我、爸爸和几个叔叔都去找过他。

其实，表弟玩的也不是什么大型网游，就跑跑卡丁车之类的。我们都搞不明白，这咋就那么吸引他呢？

姑姑和姑父不再给他零花钱。他没钱去网吧了，就改串门儿。

常呆到别人晚饭上桌，他还不知回家。大家都在背后议论纷纷，说他怎么跟个傻子似的？

姑姑和姑父搞不明白他到底怎么想的，每次想和他谈谈心，他就低着头不说话。

后来，他开始偷钱去网吧，然后被找回来，再去，再被找回来……这样的“你藏我找”的游戏重复了好几年。

眼看着，表弟越来越颓，头发油得要打结，满脸的痘，双眼无神。他经常低着头，却不知为何有了很深的抬头纹。

03

有次，表弟不知怎么摸到了姑姑的银行卡，带着卡离家出走了。

姑姑和姑父急得不行，赶紧让我用QQ联系他。

他在快用完卡上的几千块钱时，终于回应了我。原来，他就在离我不远的小县城上，租了个房子，和网友一起整天打游戏，吃吃喝喝。

我先给姑姑通了信儿，让他们放心。然后，好声好气地劝他来找我，因为我知道他对于长辈式的劝诫或者呵斥已经完全免疫了。

而他没了钱，自然好说话。

接到表弟时，他看起来非常不好，整个人散发着中年男子的油腻味儿，虽然他当时还未成年。

我给他开了房，让他去洗了个澡。又是买吃的，又是买喝的，伺候得跟大爷似的。

次日问他有啥打算，是想在这儿找个活干，还是回家？他说回家。

后来，姑父决定带表弟去市里，帮忙打烧饼。可他哪闲得住呢？市里又大，网吧多如牛毛，他一跑，就难找得很。没多久，姑父就又带他回了老家。

姑姑还有个女儿，比表弟约莫小了七八岁，大家都劝她别管表弟了，好好抚养表妹。但都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呢？

那几年，姑姑肉眼可见地衰老了。

姑姑一向是特爱笑的，脾气也特好，奶奶家几个儿子互相不和，但都跟她特别亲。

每年春节，一到家，我就约她来赶集。她会先到我家来，我俩再一起去集市上逛。

还记得，有年春节，我照旧约她，她说正在集市上打烧饼，于是我就直接过去找她。

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心里一颤，一直很年轻的姑姑怎么那么老了……

她那时还不到50，头发却花白了，稀稀疏疏地绑在脑后，整个人走路姿势都是歪着的，衣服看起来也破破烂烂的，和我记忆中那个干净利落的姑姑完全不一样了。

我强忍住心底的酸涩，和她打招呼，接过她递过来的烧饼，大口大口地嚼着，嘴里夸个不停。其实，那烧饼并不好吃。以前，姑姑也打过烧饼，特别好吃。

04

两年后，姑姑在电话里特别开心地说，表弟要去当兵了，部队肯定能把他教好。虽然不知道过程是怎样的，但可以想见把表弟送到部队是有多么地不容易。

其实，这些年，他们一直没有放弃过表弟。先前别人曾建议把他送去戒网瘾的学校，但听说进去会被打，他们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也曾想过带表弟去看心理医生，可是被他拒绝了。

表弟去军队后，姑姑和姑父都肉眼可见地放松了。特别是姑姑，她的眼睛里重新有了神采，而且又变得干净利落起来！

表弟离家的第一年，我去姑姑家走亲戚，她兴奋地拿出部队寄过来的录像带给我看。视频中，表弟理了发，身板儿挺直，看起来精神多了。

虽然那词儿一看就是背的，虽然他眼神老是往旁边瞟，但这样已经很好了，真得很好了。

天知道，前几年里，我有多么怕接到姑父的电话。

他总会说：“给你回信儿了吗？”

我说：“还没有。”

他接着说：“那没事儿，再等等。你不要担心啊，你弟没事儿的。”

可总是没多久，他又会打来电话。

三年后，表弟转业回家。

姑姑很开心，逢人就夸赞表弟懂事了，带了两万块钱回来，还买了东西去看我奶奶。

表妹在读书，虽然成绩不太好，但很乖。

似乎一切都在好转。

只是，好景不长。不，是太短了。

到家的第三天，表弟走了，带着那两万块钱。

向他的战友打听，又去公安局寻求帮助，最后我们得知，表弟去了千里之外的西安。

姑姑彻底失望了。她生气地说，不要找他了，就当没生过这个孩子。

姑父又联系上了我，我开始频繁地在QQ上给表弟留言。

大概在两个月后，表弟终于联系了我。

他说自己钱被偷了，在酒店打工的工资也没发，天天吃馒头，让我给他转点儿钱。

我问具体的酒店名称，他含糊其辞。

我说，“你回来吧，到我这儿来找个活干。”

他说，“等这个月工资发了。”

我说，“你回来，工资我发给你！”

但他依然不松口。

我把这事儿告诉了姑姑，姑姑起先很激动地说：“他肯定没有打工，你别管他了。”后来又说：“那你给他买票，让他回来，不要给他钱。”

但最后我还是先给表弟打了几百块，怕他饿着。也不敢打多，怕他又跑远了。

表弟没有支付宝，钱是打到他一个朋友那里的，暂且称他为A君吧。

万幸，A君非常善良。他说，看表弟在外面流浪，很可怜，就收留了表弟。

次日晚上，A君告诉我，表弟拿着钱走了，一直没回。听到这，我内心很平静。只拜托A君，表弟若回去找他，请帮忙稳住。

果不其然，大概不到一周，表弟把钱花完，就又回去找A君。

这次，我没再他打钱。

后来，姑父跑到陌生的西安把接回了家。

05

转眼，表弟已经到了该说媳妇儿的年龄。

姑姑和姑父对表弟还抱有一丝希望。想着或许等他成了家，就会变得懂事些。

但在农村，优秀的男孩娶亲尚还要求楼房加几十万彩礼，更何况我表弟这样的。

姑姑特担心没有人愿意嫁他。但又能怎么办，他是暂时改变不了了，只能想尽办法从其他地儿找补了。

他们夫妻俩花光所有的积蓄，甚至还赊了一大笔帐，终于把两层共七八间的房子给盖了起来。

为了还账，姑姑什么活儿都干过：拔草、收庄稼、刮桔梗，甚至卸货。附近几个村儿里就不存在没一起干过活的人。

我曾以为，他们家的日子也就这样了。可没想到它可以更糟。

2017年，农历十月初三的早晨7点多，我刚坐到工位上，边吃着早餐，边打开手机，发现小叔的一个未接电话。

这么早的电话让我有些疑惑，于是便回拨了过去。电话刚接通，就听到小叔哽咽的声音传来：“你姑伤啦，赶紧回来吧！”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

小叔说，我们家人发现时，姑姑就已经不行了。

我急着回家，想着或许还能见她最后一面。

可那天似乎所有的不顺都挤到了一起。约的滴滴迟到一个小时不说，刚坐上车就被交警拦住了，还第一次被录了像，原来这车违法运营。

我转而去坐长途汽车，几经辗转，到姑姑家时，已是下午三四点。一到他们旧房子的前院儿，就看到当门儿的一张床，床上盖着被子，鼓鼓的。

我知道姑姑她，真的去了。

一路未干的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

拉开被子，姑姑那张熟悉的脸呈在眼前，除了嘴角的血丝外，她就像睡着了一样，一点儿都不可怕。

06

小叔有些愤恨地跟我说着事情的经过。

头一天下午，姑姑还好好地在帮人家干活，今儿早晨就突然说出事了。二叔和小叔到时，姑姑面朝着墙侧躺在地上，一只手扶着墙，像是在挣扎着要站起来，只是，那时就已经不行了。

表弟说，他起床就发现姑姑穿着睡衣躺在那儿，当时还有知觉，在咳嗽。他想拉她起来，可没有拉动，就去拿了个被子盖她身上。他打电话给在外打工的姑父，姑父让他去叫人帮忙。

可旁边几家都没人，唯一叫出来的一个人，还tmd跟个缺心眼儿似的，来看了一眼，拉拉被子就又走了。

表弟随后打电话叫了120，可他不知道的是那120是县城的，过来得1个小时！

最后还是姑父给我们这边人打电话，我们才知道。叔叔他们和救护车几乎是前后脚到的。

我和叔叔一样，听了后特别不甘心，特别地难过气愤。

如果表弟能早发现一会儿，如果他能跑远点儿去找其他村民，如果他能早点儿通知我们，那结果是不是就可能不一样？

从我们家到他们家，也就10多分钟，这节省出的三四十分钟说不定就能挽回姑姑的命！

十月初三，那是深冬啊，天多冷！姑姑就那么躺在冰冷的地上，怎么爬也爬不起来，任生命一点点地流失殆尽。

讽刺的是，到最后，都不知道姑姑到底得了什么病。姑父说姑姑最近老是半夜干呕，但没当回事儿，也是怕花钱做检查，就自己抓点儿药硬扛着。

谁知道，竟没扛过去。

07

那天下午，看完姑姑回到家，我伏在奶奶的膝头，一阵痛哭。

奶奶一边哭着，一边安慰我说：“咱不讲她了，她都不讲咱了，一蹬腿走了，咱还讲她啥，啊？！”

其实，我知道，她是最难过的。奶奶已经80多了，就这么一个女儿，前两天逢集的时候，姑姑还给奶奶送来了一块排骨。这块排骨放在柜子里还没来得及吃呢，人就没了。

奶奶说，早晨谁都没敢告诉她，可她觉着叔叔一个个都不对劲。她就想啊，自己还好好的，这几个儿子也都好好的，那除非是姑姑出事了，没想到还真是姑姑出事了。

担心奶奶受不住，我晚上留下陪她，睡得非常不安稳。而奶奶则几乎一夜没睡。

三天前，这个人还和别人有说有笑，还在田里干活；三天后，烟囱里一缕青烟飞出，就剩下了几根骨头，一个小土丘。

新房盖好了，装修得差不多了，外债也还得七七八八。什么都做好了，姑姑却走了……

家里人常说，姑姑大抵是上辈子欠了表弟，所以这辈子来还债了。操劳大半辈子，还得差不多了，她就走了。希望她下辈子托生个好人家，幸福快乐安康。

苦，这辈子吃得够了……

令我们家人寒心地是，姑姑操碎了心的一双儿女，过于冷情，对她的走，竟还不如我们悲痛。不过姑姑若知道，可能又伤心又放心吧，她必然也不想儿女太过悲伤。

又是一年春节，我赶往火车站，刚从出租车里下来，就突然想到了姑姑。如果她还在，我肯定又在打电话约她来赶集了。

只是故月依旧，伊人不在。

站在大街上，我突然泪流满面。

和姑姑一年只见几面的我尚且如此，和姑姑经常见面的奶奶该是如何地痛苦！

回到老家，和奶奶聊天的时候，她突然语气平淡地说：“昨儿有只小苍蝇飞到了我手上，停了好大一会儿，肯定是你姑姑回来看我啦!”

我不知该怎么安慰她，连忙转移话题，让她看我带回来的好吃的。

只是这个家里，太多姑姑的痕迹了！红薯片儿是她送的，蚕豆是她送的，玉米糁子是她送的，那一整盒饮品也是她送的……说着说着，总会提到她。

而奶奶平时就一人生活在这满是姑姑痕迹的屋子里。

我时常会想，如果这几年自己没有任性，把自己搞得一团糟，多帮帮姑姑，是不是她就不用这么累？

我甚至会想，如果当时狠狠心把表弟送去网戒学校，是不是可以戒掉网瘾，让姑姑少操些心？即使他会心生怨恨。

只是，一切都没有如果。

（初稿写于2018年夏）

后记：

姑姑去世没多久，姑父带着表弟去了市里讨生活。进了厂，听说不累，一个月2000多块钱。

2017年春节表弟没回老家，听说是从厂里走了，年后才回去。

去年春节倒是回老家过年了，初三去我家，看着还好。但听姑父说当天被他的姑姑说几句后，又拿着100块钱离家了。初五我和堂弟去回拜年时，都没有看到他，表妹赖在床上，到我们走都没有起来。

哎，两个孩子快点儿长大吧！

奶奶很坚强，她说自己得想着这一大家子，好好活着。只是不时会想起姑姑，总忍不住抹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