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簋(guǐ) 西周早期(武王时期) 通高28厘米社会征集品(传1976年陕西临潼零口镇南罗村出土)
簋,往最通俗里说,是装米饭的青铜礼器。
利簋铭文古奥,释读上异说很多。被大家最广泛采信的是张政烺(lǎng)做的释文。
利簋铭文为:“珷(wǔ)征商,唯甲子朝,岁鼎,克闻夙有商。辛未,王在柬间空(lán)师,赐右史利金,用作旜(zhān)公宝尊彝。”
铭文意思是说,周武王(珷,就是“武王”)攻伐商纣王,在甲子日的早晨,岁星正在适当的位置上。经过黄昏到第二天的早晨,(武王的军队)就把商国攻打下来。
在辛未日(甲子日之后过了七天)周武王在柬间空师(“柬间空师”是地名),赐给右史利(“利”是人名)吉金(即青铜)。利用赏赐所得的青铜制作了这个祭祀祖先旜公的青铜簋。
利簋是有关武王克商惟一的直接文物遗存。利簋的发现是1949年以来中国考古学界最重要的事件之一。
利簋铭文中的“鼎”字,训为“当”;“岁鼎”意思就是“岁星在一个适当的位置上”。
古人用岁星(今天的木星)纪年。古人认为岁星所在分野的国家有福,作战不会失败。
周的分野是南天的“柳、星、张”三宿(《淮南子·天文训》),也就是十二次里所谓的“鹑火”(《周礼·保章式》郑玄注)。
所以有人以为“岁鼎”就是说岁星在南天星空柳、星、张宿的区域内,也就是《国语·周语下》中所谓的“岁在鹑火”。
关于武王克商的绝对年代,班大卫(David Pankenier)以今本《竹书纪年》中的“五纬聚房”和《国语》中“岁在鹑火”的记录作为最主要的天象依据,推论克商之战时间为公元前1046年1月20日。
考虑到“五纬聚房”(五纬聚房其实就是所谓“五星出东方”,见本书《天文》一章“‘五星出东方’彩锦护膊”的注释)和“岁在鹑火”概念上的模糊性与复杂性,以这两条天象记录作为最主要的推导依据仍然是有诸多问题的。
将“岁鼎”解释为“岁在鹑火”是一种富于启发性的努力,但这也未见得就是“岁鼎”一语的正确解读。
武王克商之战的细节,在汉代就已经异说纷纭。商周改朝换代的这个重大历史事件,如果连攻战线路、作战地点都弄不清楚,就更不要说武王克商之战的具体年月日了。
公元前11世纪,周文王(姬昌)通过毕生的征伐,获取了中原半数以上诸侯国的归顺与臣服。
他沿着渭河,将都城从“岐下”(今陕西岐山县附近)往东迁移到丰京、镐京。(解放后考古发掘已经证实,丰和镐都在今陕西西安市西南。镐京,在青铜器铭文中也被称为“宗周”。镐,读hào。)
迁移后新都城的所在地势平坦,东有华山,北有渭河,南有秦岭(三道天然屏障围绕)。丰京、镐京和岐下相比,距离东边商王朝的都城(今河南安阳小屯)少大约100公里,并且对对于商王朝来说是易守难攻。周文王的迁都,是为克商之战所做的筹备。
周文王死后,武王(姬发)完成了克商的伟业。关于克商之战的行军线路,学术界有争论。
大体上来说,武王军队所走的线路是从渭河南岸的镐京(今西安)出发,沿渭河南岸东行,过渭河黄河交汇口(今潼关附近),继续沿黄河南岸东行至孟津(今河南省洛阳市北部。“孟津”又写作“盟津”,字面意思是“盟誓的渡口”。),从孟津渡过黄河。
渡河后的周人军队沿着黄河西岸急行军东北而上(商代的黄河被称为“河水”。
商周之际的古黄河河道走向与今天有相当的不同,入海口在今天津附近,不是在山东东营附近入海。所以甲骨卜辞提到商代的黄河,可以见到“河东”“河西”,却没有“河南”“河北”。),
在牧野和诸侯会师后,展开了甲子日的冲杀决战。最后的克商过程倒是很迅速,一天一夜就取得了全面的胜利。
从我们对于文献的基本掌握来看,整个克商之旅从出发到完成经历过月亮的两次“朔”(月缺),所花费的时间应该在四十天左右;商与周的王都距离决定了克商之旅的行程,总计约500公里。
克商之战的具体地理位置是有争议的。关于被攻克的商国王都,一种说法以为是在今河南省安阳小屯。
考古发发掘证实,从盘庚迁殷直到商朝灭亡,商国王都一直在今安阳地区。在殷墟第五期的甲骨卜辞里,它被称作“大邑(yì)商”或者“天邑商”。
另一种说法以为商国被攻克的是“朝(zhāo)歌”(今河南省淇县)。朝歌是商纣王在安阳王都南60公里处建立的“离宫别馆”,它在殷墟第五期卜辞中被称为“商邑”。
从《尚书·牧誓》等文献来看,学术界大多认为周武王攻克的商国王都是“商邑”,也就是“朝歌”(今淇县)。
但是1963年陕西宝鸡出土的何尊(见本书第259页)铭文说:“唯武王既克大邑商,则廷告于天,曰:‘余其宅兹中国,自之乂(yì)民。’”(周武王攻克商国的“大邑商”〈今安阳小屯〉王都以后,举行祭天仪式。武王说:“我要在天下的中心建立都城,在这里统领百姓。”)
何尊的铭文说明,武王克商文献中攻克的所谓王都,究竟是安阳王都(大邑商)还是朝歌(商邑),仍有待于未来考古工作的进一步澄清。
相应地,克商过程中战斗最激烈的牧野的地理位置也就需要推敲。《尚书》孔颖达疏说牧野位于武王所攻克的商国王都的南面,与王都的距离大约七十里(这里的“里”指的应该是唐代的“里”)。
旧说牧野在“河南汲县南”,今人多附会说牧野在今河南新乡市附近。新乡距淇县(朝歌)约40公里,已经到了冷兵器时代步兵大部队一日一夜行走的极限。
在牧野会师、誓师、布阵、血战和完全控制王都的过程占据了克商之战的主要时间,与从今新乡行军到今淇县需耗费的巨量时间相龃龉(jǔ yǔ)。把今天的新乡解释成武王克商之战的牧野所在是错误的。
《尔雅》上说,“牧”的意思是郊外,所以有人以为牧野就是“郊外的原野”。武王克商之战使得“牧野”一词由泛指变成了特指。
另一批以于省吾为代表的学者以为,古时“妹”“牧”双声互通,是通假字。“朝歌”是商邑在春秋时期以后的名字,在春秋以前它叫做“妹土”。所谓“牧”,就是“妹”,就是商邑(朝歌)。
这两种观点的原因细节不一致,但是结论是一致的:“牧野”就是“牧之野”,也就是商邑城外的空旷原野。“牧野之战”,文意不过是“兵临城下之战”而已。
关于武王克商之战的具体时间,因为历史文献的纷杂、矛盾和真伪难辨,历来结论悬殊。
刘歆(xīn)以《三统历》为基础,推算武王克商之年是公元前1122年;裴骃(péi yīn)引《古本竹书纪年》,以为是公元前1027年。
近年根据倪德卫(David Nivison)、夏含夷(Edward Shaughnessy)和班大卫(David Pankenier)的研究,论争范围被显著缩小到公元前1046至公元前1045年之间。
江晓原等则走了另外一条研究途径。他们对武王伐纣过程的天象记录进行了筛选,用M.Standish研发的行星历表数据库软件DE404进行推算,其推算结果是收敛、惟一的:武王克商之战发生在公元前1044年1月9日。
(江晓原在《回天》一书中说他们所采信的“牧野”对应于今天的“河南汲县北”。考虑到安阳、淇县和新乡最远距离仅约百公里,相应的天象差别很小,天象回推也还不至于因地理位置的差异而产生根本性疏误。)
假设《武成》《世俘》中相关历日记录并无大谬,假如中国的干支纪日法从公元前11世纪一直到今天都没有错乱和中断,且江晓原(处理天象记录过程中所依赖的)对金文月相术语的理解不被未来新出土的青铜器铭文动摇,那么江晓源的推算将比使用传统方法获得的结果更有吸引力。
根据江晓原的推算,武王克商之旅始于公元前1045年12月3日(丁亥)。那是下着雪的冬天(《六韬》《吕氏春秋》)。凌晨,残月挂在房宿“天驷”之上;黎明,太阳从银河在东天的尽头升起;黄昏,辰星(今称水星)出现在西北天空(《国语·周语下》“月在天驷”,“日
在析木之津”,“星在天鼋〈yuán〉”)。这一天,武王的军队祭祀上天和先祖,誓师要承受天定的“大命”(受命于天),去攻取商国。
誓师之后,岁星出现在东方(《淮南子·兵略训》),周武王的军队从镐京(今西安市西南)出发,在严寒的冬季沿着渭河、黄河南岸向东日夜兼行。经历了时断时续的风雪和一次月缺,周王的军队抵达孟津。
稍做休整后,在公元前1044年1月3日(戊午),周人从孟津渡过黄河(《史记·周本纪》)。雨雪越下越大,周人却东北而上,逆着风雪开始了向商国王都(商邑,今河南淇县)的急行军。商纣王也得知了周武王要自西南方攻来的讯息,在王都商邑附近集结了他所有的兵力。
又经历一次月缺之后,公元前1044年1月8日(癸亥)的晚上,周国的军队抵达商邑南郊的牧野,和赶来的诸侯在深雪湿滑的莽原会师。武王布阵还没有完成,牧野天上又落下了凄冷的雨。(《国语·周语下》)牧野冷雨中的长夜,周人军阵中燃起繁密的火光,仿似满天星斗。
经过一个漫漫的长夜,雨和雪都停了,岁星升到正南方(上中天),这对周人来说是无比吉利的天象。(利簋铭文、《武成》《世俘》)这是上天用星斗向周人昭示:你们将承受天命,取代商国数百年的政权,拥有中国的土地。
在公元前1044年1月9日(甲子日)这一天的黎明,周武王左手执青铜钺(一种横柄大斧头。钺,读yuè),右手执白尾旗,在牧野做最后一次战前动员。
武王说:远来辛苦了,西土周国的士兵!和我会师的诸侯兄弟与臣民,举起你们手中的武器,听我宣誓。商国现在是母鸡报晓召唤太阳的升起。商纣王只听信妇人的言语。他轻蔑宗庙,他废弃祭祀,他背叛祖先与亲属,他任用奸人来残害百姓。今天,我是恭行上天对他的责罚。我们作战要注意控制,军阵整体向前推进,千万不能混乱。我们要鼓足勇气,像奔扑的虎,像发怒的熊。在这个兵临敌方城下的时候,谁都不许退缩。临阵脱逃的人,杀无赦!(《尚书·牧誓》)
商国和周国都穷尽本国的兵力,在牧野生死一战。老谋深算的吕尚(“吕尚”就是传说中的“姜太公”。他的母姓姜,父氏吕,名尚。)协助周武王制定了战略部署,指挥精锐敢死队和战车队向商王的军阵直接进攻。
商纣王却将自己最精锐的战斗力放在阵后,想用比较弱的士兵先消耗掉一些周人的力量。阵亡士兵的血流遍了整个牧野,在严寒的天气里都没有结冰。商纣王的战略失误了:商国军阵前部士兵是最弱的,他们在武王军队的锋锐进攻之下溃败,引发了战局的倾覆。逃散的商国军队就像是决堤的洪水。(《逸周书·克殷解》)周文王、周武王两代人近半个世纪的韬光养晦、苦心营谋没有白费,他们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商纣王战败,退到商邑内的鹿台,用玉璧环绕住自己的身体,点火自焚而死。从甲子日凌晨开始,克商之战如同升上牧野天空的流星,火光银烂中转瞬即逝。到了第二天(乙丑日)太阳升起的时候,“天命”已经落实到周朝姬姓宗族手中。
克商这一年周武王的年龄也有争议。因为文献没有直接的记载,后人旁敲侧击推出四十、五十、九十诸说,有的数字简直滑稽得令人捧腹。
在一堆以讹传讹的数据里,我们愿意毫无根据最善意地选择五十岁这一说。孔子说,五十而知天命。真要往浑里扯,把《论语》和武王克商事件攀上关联也不是什么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