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关寄意
张如
推开家乡庭院的柴扉,走出乡关,差不多三十年了。人生七十古来稀,几近一半光阴。当然,如今,国人的平均寿命,已超出此限。总也是一段不短的岁月了。虽出自乡关,但目下,户籍所在地却是另一个曾经陌生的地方。
一年中,回乡的节点,大抵是春节、清明、中秋,但也很短促,拢共不超出五个工作日。一应家长里短,电话里说得多。再后来是微信。父母家——我家,距我的住所——哦,我的家,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因为一点小事即归,说不上值得不值得。亲人间,不一定天天见面,只要经常有一点音信。这是一种挂念,一些问候,一句关切。人,一出生,就意味着彼此的分离。从母胎的第一次分离开始,适时的分离。从襁褓中,从家里走到庭院、下楼,到读书求学、到成人成才、到结婚成家……适时的必要分离,其实是人的常态。离,是痛苦的,也是愁人的。除了出生时母亲的痛苦,其他的分离是喜忧参半的。此一别,你也许是惆怅的,他也许正好相反,急于要走呢。
对于一个人,在家庭提供必要的衣食和与其天资禀赋相称的教育后,分离得越早越好——像一头母兽,小兽长成后,舔一舔它的毛,一爪子提溜扔到丛林中自行觅食。人类,当然,还要带着爱分离。不然,他会一去不回头。如果不得不归,那是一种责任。负责任和爱完全是两码事——英国的查尔斯王子说过一句话,世上有些事你不一定想做,但你又必须去做,这是责任的全部含义。一个没有享受到爱,我是指足够的爱,而还能负一定的责任,这人已经很不容易了。爱,能疗治世上一切伤痛。爱,具伟力。你回乡,干啥?你懂得。如果没有爱,回乡,只是回你的出生地。家乡和出生地截然不同。
我时长不回乡,今便启程。回去住不了多少时日,又想走。人问,去哪?回家。问答完,我暗自想,这不是回来了么,怎么急于走。经常有这样的反复。
“客居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
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
这首诗正好说明这种游子在家乡和远地之间来回摇摆的心态或感情。
诗是唐人刘皂写的,题为《旅次朔方》,或《渡桑乾》。刘皂是咸阳人,久居并州,又思念家乡。及至渡过桑乾河,要回到家乡了,那个渐行渐远的并州,原来已经是他的第二故乡了。这首诗可能还有别的解释,但这个意思是大概不差的——诗无达诂。西汉,在今内蒙古及陕西的部分地区置朔方刺史部,在今山西置并州刺史部。朔方,既指北方,也是行政区划名。桑乾河的流向是由东北而西南向,但不从朔方流。并州在唐时属河东道,桑乾河是流经河东道北部的,大致是现在的雁北地区,刘皂回咸阳,大概是要渡过桑乾河的。
其实,这又犯了考证癖,解诗,哪能这样确切呢?会意即可。给自己打个圆场,诗,大概是中国人的文化乡关。有谁不说道自己的家乡。
既然,对家乡有那样难舍,怎不回乡多住几日?
李白写下了中国最著名的思乡诗“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但他很少回乡。他是一个远行者。只有远行者,才有乡关意识。一辈子住在一个地方,从未离开,那这个地方只是他的居住地,无所谓乡关不乡关。
李白的故乡在哪里?在蜀中,在长安市上,在龙袖揩涎里,在醉草吓蛮书里,在诗题酒壶里,在佩剑长啸里,在山水之间,在马不停蹄的行旅中……
陈景润的故乡在哪里?在福州。不是。在数学王国里。具体说,在赶赴“哥德巴赫猜想”的路途上。他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出生地,忘了家门朝哪开,忘了故人,忘了自己,但数学王国里,那些数字、图形、符号、定理、公式,恰像在一个胡同里住的邻里一样,怎可忘。
阿姆斯特朗的故乡在哪里?在美国俄亥俄州瓦帕科内塔,也在月球。一九六九年七月二十日美国时间当天晚上十时,他乘“阿波罗—十一”号宇宙飞船,抵达月球。在跨出舱门的那一刻,他说了一句亘古未有的话:“这是个人迈出的一小步,但却是人类迈出的一大步。”虽然在月球停留很短暂,但这处乡关怕是他永生难忘的。回到地球,面对滚滚红尘,和月球的万古荒凉相比,他承受不了这种反差,就酗酒了。七年前,这位人类“登月第一人”魂归大西洋。俄亥俄州,或者说,地球和月球这两个乡关,他更看重哪个?
他碰到中国神话中的故人没有?吴刚有没有捧出桂花酒,嫦娥舒广袖没有。月虽小,月亦大。他们当时也许在月球的另一端 。但,于登月者,月应是故乡。
你的故乡可能在乡间,那鸡鸣狗吠,炊烟,田野大地就是你的底色。这底色也可能是一片牧场,一处水域,一座山,一片森林,不等。你的故乡可能在城市,那电影院、街道、图书馆、网吧、酒馆,就是你的底色。
对于“乡关处处闻啼鸟”和“浓睡不消残酒”这两句话,有不同反应的人,乡关,其来有自。
乡关,有地域的,也有精神的、文化的。中国人的文化乡关在哪里。不论你当下是在域中,还是在域外,你的乡关是方块字、唐诗、论语、周易、毛笔、中山装、面条、酒旗、四合院、牧童短笛、京剧、作揖……即使你说英语罢,你的父母,或你的父母的父母,是写方块字的,或用的是方块字思维,是在中国文化里泡大的。不论你是学理论物理、地球化学、工程技术,还是园艺,还是拿手术刀的,再或卖茶叶蛋、修理锁子配钥匙,你应该,回首那条源远流长的文化河流的流向,在其中浸染一番、涉足一下,体味、领略一些什么,带着这河流的底色和气息活在当下,走向未来,去到他乡。你而为中国人的成色,就或多或少有了。这是我们区别于任何一个种族的鲜明标识。有人分析了东方人和西方人的文化差异,东方人以中国人为例。从衣食住行、生老病死的方方面面作比。大致是以传统中国比。衣,中国人穿对襟大褂,扣得严实。西方人穿西服,敞开胸怀;食,中国人用筷子,向里夹。西方人用刀叉,向外分开;住,中国人住四合院。西方人的好些大学和民居,并无院落;行,中国人开车座位靠左。有的西方人汽车驾驶座位靠右;生、老,中国人养儿,到十八岁成人还继续养,养儿防老。西方人,养儿到十八岁,不养了,养老由政府养;病,中国人,要到医院排队。西方人,不出小区方便就医;死,中国人是上吊,日本人是剖腹自杀——日本虽在东方,但是东洋,经济政治模式施行的是西方的。还有,中国人作揖,西方人握手或拥抱——邓拓在《燕山夜话》中说,作揖要比握手更利于健康,这说得是真话,但能采取吗?这种对比,一是部分说明东方文化是内向的,西方文化是外向的,也有经济发达程度的区别和文化差异。同时也说明,文化是有个性的。东西文化固可互通借鉴,但必须具有民族特点。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对优秀的文化要呵护,为之自豪。文化的乡关。
也有穿着长袍马褂、梳着辫子讲英语的,那是文化的异数。有一把茶壶配十个茶杯的,哪有一个茶杯,配十把茶壶的——辜鸿铭这样为一夫多妻的合理性辩护。这当然也是中国式思维。有人辩道,有一只汤盆配十把汤匙的,哪有一把汤匙配十只汤盆的——这大概是为一妻多夫的合理性辩护。这应是西方式思维。思维宁无文化?举此例,是为了说明文化个性的。
在现代化的都市,不忘都市的雏形原是田野乡村。在科学昌名的今天,不忘传统文化的过往。在乡邦以外的异域,不忘中国文化的根脉。
地上的乡关和文化的乡关,与我们每个人息息相关。
不同的乡关,造就了不同的文化。
我们因文化的不同而与世界不同。
因为不同,才会谋求相通。要是相同了,还谈什么相通。
珍重,乡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