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卡
作者/景玊
太阳是橘红色，天空是灰蓝色，楼下鲜花店今日推出的康乃馨粉白相间，身后那扇门是白橡木色，而此时的心情又是何种颜色呢？
鼓楼后街有两家并排却不相连的鲜花店，在它们中间有一个不起眼的楼梯口，往里拐，往上三层，右边是一家私人办的画室。此时，瞬正背靠画室的白橡木门，双臂环膝地蹲在那发呆。今天不是周末，老师不上课，画室理所当然没有开门。在这样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旷课，躲在人群不会注意到的地方发呆，瞬并非第一次这样做。不过准确来说，今天不能算是旷课。
在他的位置，能够清晰看见旁边那家人低矮古旧的房屋顶上每一片青瓦，瞬在心里默数有几片完好无损。十七、十八、十九……
“你，蹲在这里做什么？”
瞬抬起头，一位长发少女出现在他面前，未被束起的头发随着她的俯身向前倾斜，发梢微不可察地拂过他的脸颊。少女左手撑在门上，右手食指勾着一个钥匙圈，钥匙与钥匙之间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瞬只好侧过身站起来，自觉地往旁边挪了个位。因为蹲太久的关系，在他起身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世界都是无趣的黑白灰，与画室墙上挂着的那些素描作品一般无二。
少女把门打开，瞬跟着她一起走进屋。会是高一、高二将要艺考的学姐吗？毕竟今天不是周末，正常情况下，除了瞬这样莫名其妙的家伙以外应该没人会来这里。不过，如果是高中生的话，恐怕也不可能会在上学期间来画室吧。况且，从面容来看，比起高中生，少女长得更像是与瞬同龄才对。
“怎么？你今天不要上课么？”对方似乎感受到了他的视线，把笔盒打开后扭过 头问道。
“今天考试。”
“那你不去？”少女抬起画板的手顿了顿。
瞬的世界终于恢复了应有的色彩，他伸了伸懒腰，看起来满不在乎地说道：“知道结果的事情没有必要再去证明一遍。”
“这样吗？这样啊。”
少女自言自语地结束了话题。
她把画板架在大腿上，用左手固定住，接着埋头画画，瞬稍稍瞟了一眼，那是一张竖幅的花卉静物组合。虽然他很想问她为什么今天也不去上课，但看她那样专心致志的模样后，还是悄悄地走开了。
不包括老师的办公室在内，画室总共有四间大小不一的房间，瞬走进了最小的那间——它相当于他的专属空间。这间房间本来就很小，还硬生生挤了一张堆满临摹教材的桌子、一面摆着各种瓶瓶罐罐的架子，咋一看这乱七八糟的模样更加显得拥挤了，除了瞬基本没有人愿意待在那画画。
柠檬黄的花瓣，深红色的花瓣，橙色的花瓣，还有枯了的橄榄绿枝叶通通杂乱在一起，白瓷瓶被染上红的、黄的、绿的、紫的、蓝的色彩，明艳的鲜花与花瓶，背景却如深渊般沉重。与门外少女一样画的是花卉，不同的是，他们一个画黑白，一个画色彩。这幅花卉组合瞬上个星期天便画完了，只是现在又感觉画面好像少了点什么。他不再发呆，拎起桶去换水。
“你画水粉吗？”他经过她身边时她问道。
“嗯。”
瞬装好一桶水，走出来，她又问道：“你喜欢画画吗？”
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问题。但他还是停在她身旁认真地想了一会，负责任地回答她：“算是喜欢的吧。”
最开始是母亲提出来要他去学画画，他不想同意，也没有拒绝，只是任凭他人摆布般，被带到这间画室。
那天他第一次走进画室，只需要一刹那，他便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铅笔在纸上摩擦的“刷刷”声、毛笔在水桶里搅拌与桶壁碰撞的“咚咚”声、低年龄孩童的打闹声，都与他无关了，能够传入他耳朵里的只有墙上一幅幅画似乎在诉说的某些经历。那样的静，就好像谁都不存在，一瞬间他感觉就连自己也消失不见了。
他喜欢这里，所以他留下来，后来他常常整个周末都在画室没有回去。但也并非全部，像素描，瞬就不大喜欢。因为他难以明确找出物体的结构框架。
“会一直喜欢下去吗？”等反应过来，这已经是少女问的第二遍了。
“这个……我不知道。”
瞬确实不知道，难道这世上真有什么事情会一成不变吗？他困惑地回到座位，少女不知道什么时候跟来了，站在他身后夸赞道：“画得真好。”
“谢谢。”
“你也喜欢花吗？”
“嗯。”
“你今天本来要考什么？”她搬了把凳子坐在他旁边。
“语文。”
“不喜欢吗？”
“也不是。只是不喜欢那个人。”
“那下次就不要迁怒啦。”
“说的也对。”
真不可思议，他们用莫名其妙的说话方式对话，并且无比顺畅。
“对了，你的色卡掉了。”
少女把一张巴掌大的纸片交给他，然后离开了。
那是一张水彩色卡，瞬喜欢色彩，所以即使被告知考试不考水彩，他依然拜托老师教他。大概是刚刚去装水的时候掉的吧，他猜测。瞬下意识起身走到门口，少女早已不在那里了。
02
“你以为我养你容易吗？我的钱可不是大风刮来的！”
“成天不好好学习，做什么去？”
“站住，我在问你今天去哪里了！”
母亲比往常要早回到家，她喝醉了，一回到家便在瞬耳边歇斯底里，大喊大叫。他没有打算理会她，亦如她从前对他不曾理会一样。小学的时候，瞬也有在受到伤害后告诉母亲，不过仅仅一次。母亲第一时间质问他，是不是他招惹了别人才会受到欺负。他发现不被信任竟比受伤还要痛。
况且母亲确实从来不关心他的成绩，这次大概是颜面受损了，或者在什么地方遇事不顺了，才冲他发脾气。
他回到自己房间，把门关上。母亲在门外大骂了一阵子，而后也回房间了，接着是拨号声，对方没有接，她继续打，一次又一次，真是执着得遭人厌。想到自己在这点上与她一样，于是他更加讨厌自己。
好像接通了，也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但瞬已经知道了母亲打电话给谁。隔壁房间里传来的哭闹声盖过了屋外的雨声。
“你给我去死吧！”最后，母亲挂断了电话。
人们，总喜欢，对所谓重要的人恶语相向吗？越来越无法理解了。瞬趴在窗台上，屋外雨越下越大。在黑暗侵蚀过来之前，他所能想到的应付方法只剩下放空自己，除了逃避已经别无他法了。
黑夜里，远处的灯光不可思议的柔和成拿坡里黄，在它之下不时划过月灰的丝线，急促却不失从容，千丝万缕的相互依靠着，既紧凑又散漫。远处的山峰在黑暗中迷失了彼此的界限，朦朦胧胧的，此起彼伏着，渐渐地消失在远方。偶尔一阵风吹过，改变了雨的轨迹，雨丝旋转着，有种往月灰里面狠狠地搓进了一大坨紫丁香却不搅匀的感觉。明明是黑夜做的底色，也不会让人觉得这样的画面容易脏掉或是有什么不和谐的地方，总觉得它们搭在一起是多么刚刚好。
很美啊，这个世界。
瞬把一直紧紧撰在手里悬在腕上的小刀放下。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色卡——他总是随身带着它。
上面的颜色没有按渐变来涂，卡片上也没有写颜色的名字，简直不像张色卡，或许其中隐藏的意义只有瞬自己知道。
他看着色卡，突然想起白天谈到“迁怒”。几秒钟后，他把色卡放回口袋，关上窗户。瞬从书包里找出语文课本，接着坐在书桌前开始背书。他快要中考了，而且本来就不讨厌学习。
纵使能够看见万千种色彩，他只觉得自己的人生却如素描般，只剩下黑白灰，一直以来，都活得无比惶惑。
只有埋头画画，能让他感受到些许慰籍。
中考前一周的周末傍晚，瞬上完课到画室附近的文具店买用完的笔和橡皮。尽管快要中考了，可他绝对不会因此放弃一周仅有两节的绘画课。走到放铅笔的那排货架时，他愣住了。在之前那个旷课的午后，画室遇到的那位少女正好蹲在货架旁挑选铅笔。自那天以后，瞬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了。
有所感应般，她抬起头，冲他笑了笑，他慌张地回以笑脸。
“今天出来得好早。”她说。
“笔用完了。”他晃了晃手里刚挑的铅笔。
逃避般的画了一段时间水粉后，瞬依照老师的建议开始重新画他不大擅长的素描。这个结果似乎在少女意料之外，她若有所思地微微点了点头。
“呐，梅雨季就快要来了。”又是奇怪的对话，但是瞬接的下去。
“潮湿的感觉，真叫人讨厌。”
“果然你也这样觉得对吧。”
“对吧。”他重复了她的话。
“应该下个星期就中考了，语文如何？”
“我猜没问题。”
“是吗？那就好好去考吧。”
他们一同走出文具店，天边最后一丝火红的霞光即将落下，少女喊住他。
... ...
03
“你真的决定好了？”老师惋惜地看着瞬。
“嗯，已经决定好了。”
“那还真是可惜啊，都这么多年了。”
“老师，那我先走了。”
“去吧。”
“老师，这些年谢谢您了。”
瞬走到门口，回过头，心存真挚的敬意朝他的恩师微微鞠了一躬，然后离开了画室，这个承载了他大半青春岁月的地方。不再画画，不是因为变得不喜欢，仅仅只是不想了而已。
哪有那么多无法理解。所有的感受，总会有办法表达出来，就算他不再画画。可是，利用喜欢的画画去考不想考的美院或者上大学，都不是他想要的，并且从来都不是。
瞬今年高二了，他总算有勇气反对母亲的决议。同时，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自己也想了好几个月，但是，他相信终归不会做出让他后悔的决定。
太阳依旧是橘红色的，天空也依旧是灰蓝色的，与两三年前的那个午后一般无二。只是楼梯道左右两边的鲜花店今日不约而同地推出了深红色的玫瑰花，它们都鲜艳无比。
上高中以后，瞬不再因为难以沟通而总是沉默不语，但凡应该说清楚的事情，也会尽力去说清楚。他尝试着交到了一些朋友，甚至与一位总是努力得很可爱的女生交往了。
这一切是为什么呢？谁说得清楚啊。不过，瞬清楚记得，两年前中考前那个周末的傍晚，少女在文具店门口叫住了他。
“怎么？”他问。
“在你眼中我是什么颜色的？”
他这才仔细去看她，却发现无论如何都只不过是一个轮廓一样的存在，就好像概念一样，模糊不清。但是，瞬坚信绝对有属于她的颜色，只是他说不上来而已。少女把手伸到他面前摊开，他犹豫着把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现在呢？”
先映入眼帘的是最普通的略微带了点苍白的肤色，而后，像是流光或者其他什么，各种各样的颜色都灵动了起来。是互染的关系吗？或者说，单方面的，是谁传递给了谁也未可知。但是，瞬感觉自己的人生似乎也被染上了这样那样的色彩。
“这本来就是属于你的色彩不是吗？”
耳边掠过这句话，就好像是从远古传来的那样不真实。等瞬回过神来时，她已经走了，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正如她总是悄无声息出现在他眼前一样。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心脏好似变得干爽了，就算接下来是一连数月的梅雨季，也不会再变得黏糊糊。
多年以后，瞬掏出那张水彩色卡，它早已褪了色。不过，他记得的，那些有关青春还有他的人生的颜色。
_THE END_
作者简介
景玊：热爱文字。梦想是有一天能用笔把绝望变成希望，然后通通揉成一团连同所有的骄傲一起丢进垃圾桶。
写作初衷：害怕、无助、紧张、难受的时候我眼中的色彩会变得更加丰富跳跃。小学到初中，因为无法和人正常交流我总是一个人埋头画画，偶尔自己和自己对话。
故事大概：孤僻的少年和少女在画室相遇，自此，黑白的人生有了些许光亮和色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