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躺在床上,脑中乱成一锅粥,压麻的胳膊开始跳筋,可我不想动,眼泪顺着左眼角流过鼻梁,流到右眼角挨着的枕头上。
不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我蛋腚地睁着眼,岿然不动地任它干流了两个小时,然后哆哆嗦嗦掏出手机,买了一张第二天晚上七点的电影票。
早上室友出门以后,我把被子拉到头上开始睡回笼觉,再睁开眼已经十一点了,头痛欲裂。
本就计划要去合肥四院见见世面,路线和挂号须知是提前查好的,意外情况在于等到死都没出现的公交车,冬风直接把我吹了个坚硬的造型,网约车师傅打来电话的时候,我已经冻到口齿不清了。
到医院的时候,下午号已经开始挂了,几经波折,终于在各种警卫护士的帮助下从挂号窗口取了张诊单,按照指示上楼,站到候诊区一看,焦虑抑郁科人最多,我是最后一个号。我当即想到手机只充了一半电,又想了一下精神科问诊的效率,顿时觉得大事不妙,只好放弃找现代人的乐子,专心致志开始观察起病友。
和一般医院差别很大的一点,是候诊人群非常之安静,有任何响动过大打扰到别人的行为,都会立马被请出去,听不到外科经常能感受的病痛呻吟,取而代之是各种各种麻木的脸,没有特别痛苦狰狞的人吸引眼球,最多的就是面无表情。
还有五个人才到我的时候,我已经等的不想看了,满心疲惫,只想离开。以至于推门进去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这个是普通医院专家号三倍价格的挂号费,是不是防止病人临阵逃脱的用心设计。
医生累的挂了相,一脸“有话快说吧我想下班”的表情,好在我起初也没打算好好看病的,我一边说,一边看她噼里啪啦打字,非常好奇她打了些什么。
我隐瞒了很多东西没提,没提我小学五年级就第一次想跳楼,没提有时生理期前我想用剪刀剪自己胳膊,没提我有时自己一个人坐在一片黑暗里哭到脸疼,没提很多个夜里我睁着眼睛无意识地听着手表的秒针。我只告诉她,我以前就非常容易想不开,走极端,但是最近好像严重了,睡不好觉,影响了平时日常工作学习,所以来看看自己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她看着我委婉地责怪:如果只是你说的这个问题,完全没必要来四院,你还是尽量说明自己的情况,这样我才能帮你。
我斟酌了一下自己平时惨绝人寰的念头,只好挑了个程度比较轻的告诉她:我觉得我人生挺失败的。
然后我迅速故作轻松地补充:但我又怕疼又怕死的,平时也能吃能喝,我这是不是挺矛盾。
没想到她很严肃地告诉我:如果你已经不怕死了,恐怕也捱不到过来找我。
我一下就无话可说了,感觉像个被戳破的气球。
我发誓我本来想很轻松地进行这段对话,我进门之前就想好自己应该否认哪些被她提及的问题,没想到临场发挥奇差无比,很多我根本无法反驳的事实被她指名道姓点出来,我一边措手不及,一边恼羞成怒到有些绝望。
最后,我只能破罐子破摔地告诉她我真实的病状:没错,我看起来特别开朗哪怕我根本感觉不到快乐,我似乎丝毫不计较哪怕我心里千转百回,我讨厌和生人打交道,我有时甚至有冲动跟熟人绝交,我知道这世界上有非常好的风景和阳光,我越是知道,就越是厌恶这样一个一事无成又死皮赖脸活着的自己。
我感到自己越说越多,开始哽咽,可我停不下来。
最后我告诉她,我一点都不想做现在的我,我知道我有已经非常不错的条件,我知道我比很多人都有更大的可能性和未来,我越是充分意识到我自己所拥有的资源,我就越觉得自己的无助非常无耻,我既没有资格为自己感到骄傲,也没有权利因为痛恨自己的处境放声大哭,在有些人眼里,我的人生一直处于正轨毫无偏差;在我自己心里,我却只是一个一塌糊涂上不了台面的角色、差劲的失败品,我因此恐惧,恐惧所有可能到来的将来,和人际交往间的亲密关系。比如我其实压根也不知道怎么关心爱别人,我只是逼自己像考虑自己的需求一样考虑朋友,实际上,我根本连自己都不喜欢。
她很耐心地听完了我的长篇大论,以前我从没有这样向别人诉说过,我认为解释自己无论如何都充满了示弱和无能的意味,更不相信什么感同身受的屁话,相比请求别人开解和帮助我,我更擅长隐瞒和王顾左右而言他。我说完这些,心情激动又无比羞耻,停止讲话以后,还浑身颤抖停不下来,我在脑袋里一片轰鸣中听到她问我:姑娘,你这个状态多久了。
我仔细想了下,跟她说,从我大二开始,有五六年了。
她低头琢磨,似乎在思考怎么跟我说,停顿了一会儿,抬头看我:你这个,我倾向于轻中度的抑郁,程度不算浅,你这个状态时间太久了,早做干预效果可能会更好,你的自我认知偏差太严重,现在靠你自己根本没法调回来。
我猜我当时应该还是神情激动,但我言不成句,只好笑笑。
她说,你不要压力太大,抑郁症没法直接确诊,所以你的初诊意见我还是会写抑郁状态,不过我还是想先你解决睡眠问题,可能睡好了,你的精神状态会有所好转。
我说,行。
于是二人相对无话,我盯着她打字的手,逐渐平静下来,我一冷静,话又开始变多,忍了几秒终于没忍住,把嗓子里转了几圈的话说了出口,我问她:医生,我是不是太作了,会不会我性格就这样,三分钟热度,自私悲观又容易放弃。
她把手头的病例写完,终于转头,用见面以来最正经的表情看着我:我认真的告诉你,抑郁症就是一种病,需要科学治疗,不是矫情,也不是作,更不是所谓的吃饱了撑的,不管是谁对你说了这种话,你一定要明白,你是病了,不是性格有问题,如果有人因此耽误你治疗,请带他过来找我,另外,复诊的时候,你不要一个人过来了,让你的父母过来,很多年纪大的人对这个病误解很深,容易加重病情,你这个年纪,有家人配合,治疗效果会好很多。
我低头说,不用了医生,我是在这儿上学,我爸妈不方便过来,有什么要转告的,你告诉我就行。
话还没说完,眼泪就出来了。
我整天做各种各样的梦,最多的两个场景,一是我从楼顶掉下,二是我跪在一片混沌中,弯腰匍匐,我活在自己的憎恶和父母的爱做成的枷锁里,事到如今,我无法面对的除了我自己的将来,还有我爸妈的曾经,我只要一想到任何一种让他们期许落空的可能,都会将我对自己的憎恶加重几分。
以至于我真的亲耳听到我有病的时候,我有一种如蒙大赦的感觉,突然非常疲惫,非常想躺下,想蒙上被子,想好好睡一觉,我感觉自己像一只驼碑的王八,快被压扁的时候,终于有人从一旁撑了我一把。
我在自己的坏脾气和烂性格中挣扎了这么久,我开始承认这些是令人作呕的天性,是我糟糕透顶的人生的一部分,在我自己都快要放弃了的时候,终于有人告诉我,你不是性格有缺陷,你不是脾气糟糕,你没有什么都做不好,你只是生病了。
接下来就是她絮絮叨叨告诉我怎么吃药,我坐着边哭边点头,问诊只花了不到半小时,我把整卷卫生纸都拽干净了。
出门的时候,她又嘱咐了一句用药量的问题,在我将要把门带上的时候,她用只有我将将能听到的音量说了一句:
“还是要想开点,虽然你这么多年,应该都挺不容易的。”
我笑着说,谢谢医生,我尽量。
然后把门带上,走到医院走廊尽头的饮水机旁,蹲下,嚎啕大哭。
这么多年,我活在一个众人眼里非常安定富足的环境,我按照所有人的期待,在丰衣足食中学出成绩,高考,然后读研,不出意外,后面等待我的还是这样的安定富足和丰衣足食。
以至于我不好意思将自己长坏的问题归咎于任何外物,我只能加倍埋怨我自己,连我自己都快忘了,我从小到大都存在的或多或少的安全感缺失和与外人的沟通障碍,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开始通过跟自己讲道理,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不会被抛弃”的人,我害怕犯错,连答不出随堂问题都会让我羞窘到想哭,因为一点小问题就会让我否定自己,我学会了理性分析自己的所有问题,但是我不会感性地爱护自己,每次错误,在我眼里,都是我人生失败的一条论据。
带着这样的沉重,我越无法接受自己那些阴暗龌龊的念头,就越是觉得自己阴暗龌龊,我可以很开心地和朋友聊天玩笑,当时之后,我却依旧提醒自己:我不值得被爱也没办法爱别人,因为我连自己都没法接纳。
我可以天南地北地胡侃,吹一顿神清气爽的牛逼,回家之后门一关,开始捯饬心里烂成一团的千头万绪,我从不敢展示给别人看:你看我的灵魂是一朵阴暗潮湿不见天日的蘑菇。
大约五六年前,我开始自行摸索如何平衡这两个精分的自我,白天上课吃饭交朋友,晚上痛哭流涕到睡着,我本以为我会在这样的挣扎折磨中逐渐妥协,人的下限总是会慢慢变低的,时间久了,我习惯了这么活着,应该也就好了。
直到最近,我发现不太妙,不知道是否压力过载,我开始频繁走神,乱发脾气,痛哭流涕时不时也还可以忍受,不能忍受的是我几乎彻底没法睡觉了,我觉得自己像饥荒里的小人,精神值跌破红线,白天日光倾城,我只能看到满眼鬼影幢幢。
原本打算朋克到底和自己的抑郁负隅顽抗一辈子的我,头一回觉得怕了,我怕我再继续下去,可能会在自己都无意识的情况下去见马克思。
所以我去医院了,真的确诊的时候,不仅没有负担,反而解脱到内心狂喜,从此以后,只要我对自己认识清醒,知道我的病状,就再也不用没日没夜地唾弃我自己无能,每天在苟活带来的无限耻辱感中睡去又醒来。
从医院出来,我去了电影院,买了一桶超大爆米花,随便挑了个后排的座位坐下,疯狂往嘴里塞吃的。从络腮胡的胖女人莱蒂出场,我开始痛哭流涕,整整一个半小时,我把鼻子拧出了血,出了影院我没坐地铁,我把兜帽往脑袋上一套,用路人能听见的哭声一路被瞩目着走回学校,走到寝室门口。
晚上我吃了医生开的安眠药,破天荒睡得人事不知,一夜黑甜无梦。
我终于懂得了知乎上这个回答。
整整六年,直到今天,我才隐约觉得自己也许可以不那么累的活下去。
我真的不想死,但我活的很难受,今年的生日愿望,除了我爸妈不要生病,就是我可以不要那么难受地活着了,我真想过一天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怕的日子,哪怕用寿命来换,也好。
明天我可以回家了,准确来说,就是今天,我好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