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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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春芳已在望江亭上站了许久,久到公园的管理员开始怀疑她是不是有自杀的顷向。他向管理处报告了此事,管理处安排人密切关注她的动向,一旦她有危险的举动就将她拦下。

江面宽阔,江水滚滚奔流。五月的天已经热了,江边有风,穿着短袖觉得有些冷。她抱着自己的胳膊,蹬蹬已经站得发麻的双脚,心中还拿不出任何主意。

高俊良已经失联三天了,电话不通,微信和其他的社交软件上留言通通不回。谭春芳回忆了这段时间他们之间交往的过程,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

“或许是他玩腻了吧。”谭春芳如此想。

高俊良生得帅气,风流倜傥,很得异性喜欢。追他的人很多,据说只要他稍微主动一点,没有不上手的。在花丛中流连的高俊良却偏偏看上有点耿直和傻气的谭春芳,他们恋爱了。当然,这是秘密进行的。

高俊良是不想失去异性对自己的好感与追逐,而她自己,总觉得像在做一场梦,梦一醒来,就什么都没有了。所以她宁愿一直在梦里。

高俊良失联后,她开始是焦虑不安,生怕他出了什么意外,而后两天,她觉得他是在故意躲她。他或许已经对这段见不得人的感情厌恶了,又不想背上一个渣男的骂名,所以干脆玩起失踪,让谭春芳知难而退。

谭春芳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她自己又不是玩不起的人,至于要这样吗?离开望江亭时,她已经决定好,结束这段荒唐的感情,就当是被人恶心了一把。


第二天上班时,谭春芳收到了一个快递,拆开包装,里面是一块精致的女士手表。她对这款手表向往已久,但不菲的价格让她望而生畏。有次他们聊天时,她曾无意提到这款表,言语间流露出喜爱之情。料不到高俊良留心了。

包裹是三天前发出来的,也就是说,高俊良失联前一天,还在网上买东西送她。

他是喜欢她的,他并没有抛弃她。他现在一定是出了什么意外!想到这里,谭春芳急忙向公司领导请假,火急火燎赶去最近的派出所报案。

接待她的警察问:“你跟失踪人是什么关系?”

“朋友。”她脱口而出。

“什么关系的朋友?”警察盯着她继续问。

谭春芳犹豫了一下:“普通关系的朋友。”

警察捕捉到了她眼里飘忽不定的闪烁,并没有当场揭穿她。

“他是做什么工作的?”

“是五金公司的销售员。”谭春芳回答道。

“经济情况怎么样?”

“还算过得去吧。”

“有没有与其他人有什么矛盾?”

谭春芳摇摇头。

“你是不知道还是没有?”

“应该……没有。”

“失踪前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我不知道。”她被问得心里有点发怵,有一点慌乱,她心里想:“我来报案,你们直接立案找人不就完了吗?问这么多干什么?”

“很抱歉,你不是他的直系亲属,根据相关规定,我们派出所不予立案。”警察问完之后回答她。

“为什么?找人不是你们公安的职责吗?一个大活人找不见了,来报案你们竟然不受理?一定要等到人死了你们才肯负责吗?”谭春芳长这么大第一次进派出所,她心急如焚,而警察却慢条斯理,问完了话却被告知不予立案。她控制不住脾气,大声喊起来。

接待她的警察看了看眼前的女生,眉目清秀,满眼都是焦急,耐心地跟她解释:“不是直系亲属关系,我们警方不确定你们当中是否存在利害关系。我打个比方,比如他受到你的威胁或者迫害而选择离开,那我们找人其实是帮了个倒忙,还会将他立于危险之处。”

“可我跟他是恋人啊!”谭春芳哭喊起来。

警察叹一口气,这种案子他见过太多了,许多来报失踪的恋人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失踪,对方只是不想再继续下去远走而已。他于心不忍,好心安慰她:“不用太紧张,他可能遇到什么麻烦,只是出去散散心而已,过不久就会自己回来的。如果你实在放心不下想尽快找到他,那就去把他父母找来报案。”

“找他父母?”谭春芳苦笑着:“怎么可能?”最后踉跄着走出派出所。

站在路边等车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蓝白相间的警室。脑子灵光一闪间,记忆中浮出一个人,那是高中同学陈桂生,她记得他的父亲是警察。

辗转多方打听,谭春芳找到了陈桂生。他继承了父亲的衣钵,在城北公安分局下辖的派出所里当一个基层民警。

对于久不见面的老同学,谭春芳没有表现出很高的热情。她现在挂念的是高俊良的下落,草率地寒喧几句之后便直奔主题。听清她的来意,陈桂生沉默了一会儿,他内心有挣扎。

记忆里的谭春芳,是坐在前排那个梳着马尾巴活泼娇小的女生,是他年少空虚时光里的向往,成年后失眠时常会挂念的人。如今她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还未来得及过多叙旧,只管托他找人,想到这里,他断然拒绝:“春芳,这个忙我帮不了。”

谭春芳不知道他内心里的波澜,以为他是怕违纪:“桂生,又不是要你做违纪的事,就是希望你们能立案,找找这个人。”

“春芳,你对他了解得多吗?你平常见过他的朋友吗?知道他家里人电话吗?”

谭春芳被这一连串问题难住了,她确实不知道。虚虚地看一眼桂生,不说话。

“你知道我们基层警察有多忙吗?昨天在河里发现一具无名尸体,前天有个企业的出纳卷款跑了,辖区里每天还有许多鸡鸣狗盗的事情需要我们出警,警力严重不足,哪还有多余的警力去给你立案找人。”陈桂生如实说。

“可是他真的不见了啊!”听得桂生这样说,她都快要哭了。

“不见就不见了,一个大男人不告而别意味着什么,你难道不知道?”桂生无情地戳破她的幻想。

“桂生,那不立案,不花人力去找他。你可不可以帮我查看他的活动轨迹,只要知道他在哪就行了。”谭春芳把要求降低了,只消陈桂生在电脑上动个鼠标就行。

陈桂生脸变得很难看:“春芳,我们同学一场,能帮的我一定不会推辞。现在上头规定很严,严禁非案情需要查询公民活动信息,发现了就是很重的处分,弄不好还要丢饭碗。这个要求我也没法帮你。”

“我不是要干坏事,我只想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出事。你就帮我一回吧!”谭春芳央求着他。

“不行,真的不行!你我同学一场,你不能害我!”陈桂生斩钉截铁地拒绝她。

“那我要怎么办?”谭春芳坐在派出所的长椅上哭。陈桂生心软,不忍再打击她:“你要是真的想找他,最好去通知他的父母,让他家人来报案是最快速的办法了。”

“可是,我没有去过他父母家,我也不知道他家在哪里。”

桂生教她:“去他公司,找他入职资料,身份证上有地址的。”。

“桂生,你跟我一起去吧。有你警察的身份,比我去找方便多了。”谭春芳擦干眼泪,眼红红地看着他。



列车轰隆隆驶在山间的铁路上,窗外入眼处皆是高耸的山,火车一会儿穿隧道,一会儿过桥梁,外面时不时还能看到高架铁路桥。谭春芳摇摇头:“这个地方山也太多了!”

陈桂生嗑着瓜子,不理她。

在高俊良的公司,凭着陈桂生警察的身份,他们轻易就从人事经理手上拿到了高俊良的入职资料。他身份上的地址,是某省西部山区。两人彼此相看一眼,倒吸一口凉气。

陈桂生问她:“还去吗?”

谭春芳两瓣嘴唇颤抖着,隔了一会儿才说:“去!一定要去!”

“你自己一个人敢去吗?”

谭春芳摇摇头:“不敢。”再看向他,眼神可怜巴巴。

桂生叹了一口气。他的公休假前两天批下来了,他原本打算去一趟草原旅游的。

转了两趟火车,又转两趟汽车,来到高俊良老家的镇子上。小镇座落在河岸旁的平整地带,四周是高大的山峰。

到的时候是下午三四点,连坐了两天的车,两人皆是又累又饿。桂生是想先找个地方住,春芳怕晕车,早上没吃东西,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为了照顾她,两人拎着旅行包去到一家小餐馆找食物吃。

餐馆里有几个男人坐着闲聊,见他们二人进来,眼神好奇中带着戒备。桂生出于职业的敏感性,嗅出了一丝异样。

谭春芳对着墙上贴着的菜单,问桂生要吃什么,他说随便。

“来两碗面,一份卤牛肉,一份炒青菜。”春芳用普通话说。

食物很快端上来了,春芳把包放在一旁,大口吃起来。桂生坐在她的右边,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椅子放行李。他右手拿筷子吃面,左手搭在行李包上。

店主看他们吃得差不多了,热情地上来搭讪:“两位是从外地来吧,到我们这小地方来是做生意还是走亲戚呢?”

春芳咽下嘴里的牛肉,正要开口回答,却听得桂生说:“我们来旅游的。”

店主看了一眼闲聊的几个人,不以为意地说:“我们这儿穷山恶水的地方,到这里旅游,还是小心谨慎为好。”

谭春芳听得陌生人的关怀,出于礼貌道了声“谢谢。”桂生却觉得话里有话,他抬头看一眼店主,又扫了一眼闲聊的几个人,低下头去,把面吃完。

付钱之后,春芳和桂生各拎着自己的包要走。几个人齐齐望向他们,桂生一个激灵,一把牵起春芳的手,然后挨着她的肩膀:“别回头,这几个人鬼鬼祟祟的,我们要小心一点。”

找到住宿的旅馆,桂生让春芳在前台办理入住登记。他以上洗手间为由,朝服务台旁边的通道走去,一楼洗手间就在通道尽头,那儿还有一个后门。桂生轻轻拨开门栓,从后门绕到前门,只见刚才吃饭时看到的那几个人分散在四周站着。在找旅馆的路上,他就发现这几个人一直尾随着,只是猜不出是什么不良分子。

他不动声色退回,从后门进来再到前台来找春芳。

他们要到的是在三楼的两个房间。春芳把东西放好想歇一会儿,桂生就过来敲门,让她把贵重的物品和证件都带在身上。看到她的大旅行袋里还有一个小挂包,便拿出来,让春芳把日用品和护肤口都放进去,再找来一根细线,竖着放在袋子口边上,将拉链关上,线便被卡在拉链头里。

他把包递给春芳:“一会儿到楼下,就跟服务台说我们出去一下,让他暂时帮忙保管。”

“为什么要这样做?”春芳问。

“我总是有种不好的感觉,我们到这里以后看到的人都很奇怪。但愿是我想多了。”桂生答道。

“那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听他这样说,春芳跟着紧张起来。

“先去找派出所,看看能不能跟高俊良的父母联系上,或者找个人带我们上他家去。”

离开房间时,桂生也在门缝上放置了同样的一条线。

春芳把小包交给前台时,前台拒绝帮忙保管。桂生上前解释道:“这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只是不方便带在身上,我们出去一会儿就回来。”前台这才勉强把东西收下。

大街上有指示牌,他们很快便来到了派出所。接待室值班的是一个圆头虎背的小伙子,看着憨厚可掬。桂生向他出示自己的证件并说明来意,小伙子沉默了一会儿,长叹一口气:“你们要找的高家寨,是本镇最远最偏僻的村庄,连路都不通。”

“通电话就可以,找到村长或者村里其他人就行。”桂生说。

小伙子苦笑:“那地方没通电话,手机信号是有,但用手机的人廖廖无几。可能你们要自己走一趟。”

“我们自己去没问题,你可以帮我找一个人带路吗?”桂生问。

“我可以带你去。为了我们辖区的一个居民,你们千里迢迢从外地过来,我有义务出力帮忙。不过现在去不了,太晚了,明天早上我带你们去吧。”小伙子说。

春芳二人感激不已,双方留下联系方式,又客气了一番,才与小伙子告别。

回到旅馆,谭春芳从前台那里取回小包,桂生看一眼,拉链头处的细线不见了,小包已被人打开过。再上三楼,门缝里预留的线也已经掉在地板上。桂生仔细检查了一下门锁,没有被撬动的痕迹,说明是被人用钥匙打开的。只是不知道是旅馆的人自己干的,还是跟外面那几个闲人一伙的。

桂生给圆头虎背的周兴华打电话让他来一趟旅馆。几分钟之后,周兴华喘着气跑上楼来,桂生说他们不在的时候房间被人进去摸过了,想去看旅馆的监控。周兴华向他摆摆手:“不用的,他们没那种坏心眼。”说完又噔噔跑下楼,然后用桂生他们听不懂的方言把旅馆老板好生训斥了一顿。

春芳和桂生看得奇怪,未经旅客同意私自拿钥匙开进门,本就是有违职业道德。但周兴华只是训斥几句,没让他们调监控,这态度有些让人琢磨不透。桂生想了想,没什么损失就先不计较了,等正事办完了再说。

第二天一早,春芳和桂生还没有起床,周兴华已经上楼敲门,手上还拎了三份早餐。收拾完毕下楼,派出所的警车就停在旅馆门口。桂生看着车子问他:“我们是私事,开警车去会不会太招摇了?”

“没事的,我们这地方没人管这么多。”周兴华帮二人拉开车门。

车子驶离小镇,路开始难走,一段平路,一段山路,路面都是碎石块。往前开了五六公里,周兴华将车子停下:“坐车只能到这里,前面没路了,要爬山。”

谭春芳下车看着四周的高山感叹道:“想不到还有这么偏远的地方,要是有人被拐卖到这种地方,跑都没法跑。”

桂生的笑容意味深长:“下回你不敢来了吧?”

周兴华咳了一声,尴尬地说:“走吧,我带你们走。”

一条小河横在眼前,河面上只有一座用油桶搭成的浮桥。过完桥之后,一条一米多宽的路蜿蜒上山。春芳胆怯地问:“我们还要走多久才到?”

“翻两座山就到了。”周兴华轻松地说。

然而山路才走了半个小时,春芳就已累得气喘吁吁,时不时要桂生拉一把。翻过一座山,脚上已像灌满铅水,走不动了。她走一程歇一程,到了高家寨,已是晌午。

高家寨是个只有十来户居民的孤村。在向一个村民打听后,春芳一行三人很快找到了高俊良的家。

这是一幢两层楼的泥砖房,外墙没有刷过,经过长时间的风吹雨打,有些砖块已被蚀残。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婆坐在屋前的晒场上,警惕地打量着来人。

“这是俊良的奶奶。”村民介绍道。

“奶奶,您好!”春芳向她喊道。

老太婆只麻木地点着头,并不与她交谈。

他们在屋外站了一会儿,高俊良的父亲才由其他村民从地里找了回来。他个子不高,背微驼,头发花白,脸色黝黑,穿一身粗布衣裳,裤腿和鞋子上都沾了泥。周兴华向他介绍了自己:“我是派出所的,这两位是你儿子的朋友,从阳城来。”

高俊良的父亲不知所措:“俊良的朋友?”

“是的,我们是俊良的朋友。”陈桂生说:“他现在失踪了,我们想让警察帮忙找他,但是需要你亲自去报案。”

“铁娃,他们说什么?”高俊良奶奶牙齿都掉得差不多了,说话直漏风,含糊不清。

高铁娃弯下腰,凑到她耳边大声说:“是俊良的朋友。”

“俊良什么时候回来?”老太婆问道。

高铁娃没再理会她,又详细问了一些关于高俊良的情况,春芳一一向他说明。他们聊着,从屋里走出一个女人,身子弱小却套了一件宽大的衣服,头发乱糟糟的,脸上积了一些灰,傻傻地笑着。

春芳注意到,她的眉眼跟俊良有些像,想来是他的妈妈。春芳朝她点头:“阿姨好!”

高铁娃看见她出来,大声喝斥:“你这个傻婆娘怎么跑出来丢人,快滚回去。”说完伸腿就朝她踢去,被她躲开了。

桂生拉住他:“大叔,别这样。”

高铁娃没所谓地笑笑:“我家的傻老婆,怕伤着你们。”

气氛一下子冷掉了,春芳已不知道如何说下去。他们说到要去阳城报案,高铁娃一再表示走不开,家里两个女人,一老一傻要照顾,去阳城路途遥远费用又高,他拿不出钱来。

周兴华对着高铁娃说:“高铁娃,这高俊良可是你高家的命根子,你就不想找?他要是死在了外边,以后谁替你烧香?”

高铁娃看一眼表情呆滞的母亲,她常一个人坐在屋外头,望着屋外的路。他低下头,沉默不语。

僵持中,春芳朝俊良的妈妈走去,轻声对她说:“你是俊良的妈妈,是吗?”

她傻笑着,口水流了一地。

“你想俊良吗?”春芳又问她。

“阿---良?”她拖长了音节,然后摇摇头,之后又点点头笑了:“阿---良。”她目光空洞无神,让春芳有些黯然。高俊良生性风流,谈吐得体,她曾一度以为他出身良好。某个瞬间,她似乎理解了高俊良出走原因。

高妈妈看着发呆的春芳,空洞的眼神聚起一束光,不过一闪而过。

午饭就在高俊良家吃了,一条腊肉,一半炒白菜帮子,一半清蒸。高妈妈被赶回自己的小房间,春芳不忍心,装起一碗米饭配着菜,端过去给她。高铁娃嫌她事儿多:“这傻婆娘吃得多不会干活,不用管她。”

“你怎么会娶上这个傻子?”桂生问高铁娃。

“你看看我们这里,全都是山,现在还穷得很,哪里有女人肯嫁?他是我爹以前还在世的时候花钱买来的。”说起这事,高铁娃毫无忌讳。

春芳心里“格噔”一下,不可思议地望着高铁娃。

“既然花钱买的,怎么会买个傻的?”桂生继续问。

“她以前不傻,后来才傻的。”

“买卖妇女是犯法的,你不知道吗?”春芳问他。

高铁娃看着春芳,一脸嫌弃,嫌弃她的幼稚:“你以为光我这样?我们这里整个镇,甚至大半个县,好多人家的媳妇都是买来的。花钱买媳妇天经地义!”

“你们警察也不管吗?”春芳疑惑地问向周兴华。

“十几年前的事情我不太清楚,原来也没听到有拐卖妇女的案件。”周兴华含糊其辞。

春芳突然觉得胸口有点堵,难受得吃不下饭。她放下碗筷,走到外面的晒场上。

眼前青山翠绿,飞鸟扑翅,空气清新,如果当是旅游,这地方的确不错。春芳站了一会儿,隐约觉得有人在看她。转过身,有一双眼睛贴在格栅窗子后头,春芳一阵悸痛。

吃完午饭,众人围在一起讨论去阳城报案的事情。高铁娃就一个态度:去阳城他没有钱。

春芳着急起来:“高俊良不是你家的命根子吗?他找不到了你这当父亲的怎么一点都不着急?没钱就不会想办法吗?”

“高俊良他命大得很,不会有事的,我还等着他回来给我养老送终呢。”高铁娃无所畏惧地说。

春芳被他这种态度气到了,高俊良如何会生在这种毫无温情的家庭里?想到他现在有可能已经遭遇不测,春芳心痛得无法呼吸。

“不说那么多了。”她站起来:“高叔叔,你收拾东西吧,去阳城来回路费我给你出。我只是个普通的上班族,没什么钱的,我就是想能快点找到俊良。”

高铁娃点头应声:“好好,我这就去收拾东西。”只字不提家里没有人照顾了。

春芳在他背后跺脚:“这个老滑头!”

桂生看她气急败坏的样子,开导她:“话都说出去了,别生气了。我们还要赶时间回去。”

几分钟后,高铁娃就收拾了一个化肥袋子兴冲冲跑出来,那个样子像出门旅游,完全没有儿子失踪了的那种忧心。准备离开时,春芳又回头看了一眼,格栅窗后依旧有双眼睛在看她。

她停下脚步:“把俊良妈妈也带上吧?”

桂生吃惊:“你干什么?带着她一起去我们会添好多麻烦的!不行,我不同意。”

高铁娃怒瞪着眼睛看她:“你想干什么?她傻是傻了,但她还是我高家的人!”

周兴华催促道:“快走吧,我们还要翻两座山,晚上走夜路很危险的。”

春芳不肯转身,桂生硬把她拉过去。走了几步,高俊良母亲从屋里追出来,号淘大哭,嘴里还不清不楚地喊“阿良阿良……”

春芳听得心酸极了,眼眶红红的,她顾不得那么多,拉着她的手说:“我带你去找阿良,我带你去找他。”

高铁娃阴恻恻地笑:“你爱管闲事就管吧,她没有身份证,我看你能带她走多远。”

春芳瞪他一眼,不理会他。有桂生在,就一定能有办法。

回到镇上天刚擦黑,一行人都累惨了。尤其是春芳,回到旅馆之后直接趴床上,两个脚被磨出了好几个水泡。

第二天一早,周兴华送来高俊良母亲的临时身份证明,春芳和桂生才知道,原来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刘静芝。

四个人一同在镇上出现还是很惹眼的,桂生在人群里又看到了前天跟踪他的几个人。他们倒是没做什么坏事,就只是尾随而已。坐上车驶离镇子,几个人从他的视线里消失掉。

从镇上到县城,再到阳城,又是跟来时同样的交通方式。原来以为带着刘静芝会比较麻烦,但她一路上都安安静静,这倒让春芳感到惊喜,让桂生疑惑。



高俊良失踪一事由其父母出面报案,最终由城北分局下辖的派出所立案,陈桂生接案。做完笔录已是深夜,一行人疲备不堪,春芳给高铁娃夫妻在派出所附近找了个宾馆住下,桂生则把宿舍让给她暂住,自己去同事那里过夜。

第二天上午,春芳起床后去旅馆找高铁娃二人,商量后续事宜。敲了许久不见开门,就在她准备去叫服务员来时,门倏地开了,刘静芝站在门后,朝她露出一个诡笑,没一点傻气。这让春芳觉得毛骨悚然。

高铁娃被刘静芝用绳索捆在床上,嘴里还塞了一根毛巾,他愤怒地扭动身子,嘴里还咕噜着什么。春芳大惊失色,以为是刘静芝精神病犯了,急忙要去解开绳索。

“谭小姐,你且慢。”刘静芝开口叫她,这一声音让春芳惊恐不已,她睁大眼睛,目光停留在刘静芝手里的刀上。

“你要干什么?”春芳哆嗦着声音问她。

“我知道你是好人,我不会伤害你。我只不过想吓一吓这个老畜牲,他总是那么凶,现在见到刀子了,也吓得像一摊烂泥。”刘静芝平静地说。

“你先把刀放下,有话慢慢说。”春芳终于没那么怕了,劝导她。

“哼!”刘静芝的笑声特别瘆人:“我要真想杀他,谁也拿我没办法。我可是个公认的精神病人,杀死他了法律拿我也没有办法。”

“那你是装疯卖傻?”春芳喊出来,她没办法想象一个正常人如何装傻过日子,而且一装就是二十多年。

“是啊,不装傻,你以为我日子能好过吗?”刘静芝仰头,尽量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有时候我都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傻了。”

“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经历了十八层地狱的折磨。”讲完这句话,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继续说下去。

“二十七年前,我十八岁,刚参加完高中会考,去一个要好的女同学家里玩。因为是头一次去,在车站向一个中年妇女问路,她说自己正好也要去那个地方,于是我便跟她搭了同一班车。我以为自己碰到了好心人,对她十分信任。未料到她是个人贩子,伙同他人一起,将我卖到了高家寨,给高铁娃当老婆。”

“被卖到高家后,由于激烈地反抗不从,便遭到了高铁娃一家三口包括他母亲的毒打,用绳子勒,用棍子打,用烟头烫。有一次我曾试图逃走,跑到半山腰,他们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出来找我,把我抓了回去又一顿打。后来为了防止我再逃跑,便把我绑在床上,窗子封死,屋子外面加了两把锁。”

“你见过人给猪配种吗?我被绑在床上,任由高铁娃发泄他的兽欲,我以为这样已经够了。他那个如恶魔般的爹,根本不顾人伦纲常,也经常过来欺负我。后来他老娘知道了,大骂我不要脸,又常被打。”

“我常常恨自己没有去死的勇气,所以只能在那里受尽折磨屈辱。后来我怀孕了,他们才稍微对我看得松一点,我已麻木得如行尸走肉,常常一个人发呆。怀孕足月产下一个女婴,我想着自己的遭遇,不想她也经历人间炼狱,便用手将她活活掐死了。我的心死了,他们也觉得我疯了,于是我便疯了。”

谭春芳听得头皮发麻,她捂着眼睛,痛苦地问她:“你的家人有没有去找过你?”

“不知道。就算找到我了,也无济于事。那个地方,差不多每个村子里都有被人贩子卖过来的女人。有些女孩子家里人带着警察找过来了,会被全村人堵着出不去,也不敢镇压村民,因为他们家三亲六戚里就有买老婆的,谁敢大义灭亲?”

春芳原来想不通周兴华有些奇怪的表现,现在刘静芝这么一说,就明白了。

“这个地方的人对外来的陌生面孔会格外地警惕,一旦知道是寻人的,总会想方设法来阻挠。”

春芳想起在镇上时,桂生说的那几个奇怪的人,原来是如此。

“我后来又怀孕了,生下高俊良。他们怕我再掐死他,刚生出来就把他抱走了,看也不给我看。生下男孩,高家的人对我就没那么苛刻了,再加上我装傻,只要不跑出去,他们也无所谓。”

被捆着的高铁娃从喉咙里发出愤怒的声音,但是两个女人谁也没有心思管他。

“那你接下来的打算怎么办?”对于是静芝的遭遇,春芳一时半会儿无法消化,她只能流泪。

刘静芝脸上的泪水已经干了,她习惯性地抹抹眼睛:“我想回我自己的家,看看我的父母和家人,我想过自己正常的日子。”

“那俊良呢?你不管他了吗?”

“我管不了他,也不想管。我只是生了他,并没有母子情份。我要重新过回正常的生活,就必须要跟过去切割。他若安好,是他的福气,如若不测,则是命,怪不得谁。”刘静芝冷冷地说。

“你对他,就这么无情吗?”谭春芳不死心地追问。

“我的遭遇不是更无情吗?等你见到他,就转告他一句话:勿须牵挂,各自安好。时间不早了,我走了。至于这个老畜牲,算了,等我走久些你再解开他。”

高铁娃一直在咆哮,但两个女人都没理他。

谭春芳把刘静芝送到楼下之后,才问她:“你家在哪里?”

“在宏关,离阳城也只是两百公里。”

“你捆高铁娃的绳子从哪里弄来的?”春芳把心中还有的疑惑说出来。

“早上趁他还没睡醒的时候出去买的,这些年我悄悄攒下了一些钱,最大面值的五块。我从来没放弃过离开的机会。”刘静芝如是说。

春芳拦下一辆出租车,将她送到汽车站,买了一张到宏关的票。买完票,她身上所有的钱加起来只有一百多块,全塞给刘静芝:“我现在只有这么多钱了,祝你一路平安。”

刘静芝收下钱,含着眼泪说:“你是个好人,将来会幸福的。俊良,找得到就找,找不到就算了。”

春芳等去宏关的车子开走以后,才打电话给桂生,让他去宾馆把高铁娃解开。


高俊良失踪案立案后,警方先去他租的房子查看,屋里摆设如常,没有打斗的痕迹,他的东西亦没有缺少的。屋里两个显眼的脚印,经过比对,显示都是高俊良本人的。

围绕他的人际关系展开的调查,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而监控那边也没什么收获,春芳陪着看了两天的监控视频,高俊良最后一次出现在视频里是回家的时候,之后再没看到他的身影。他失联前发的工资都没有动过,身份轨迹活动停留在他失联前去异地出差坐车。

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凭空消失了?

最后警方说,此案就暂时搁置,直到有新的线索为止。

春芳忙碌了一场,得来的结果竟然是这样,一股深深的挫败感与失落感涌上间。桂生说,他应该是故意离开,并为这场离开做了充分的准备,他避开了住所附近的探头,有可能还伪造了新的身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明明是你们警察无能,找个人都找不到!”她绝望地说。

“忘掉他吧,就当是做了一场梦。”桂生劝她。

春芳自是不肯,但又无可奈何。此后便一蹶不振,除了工作,下班之后便一个人窝在屋里,沉沦网络。



她在网络上开了一个帖子,起名《阿良的故事》,讲述“我”和阿良的感情历程,大部分情节都是她编的,但因为投入了真挚的情感,慢慢竟然收获了一些粉丝。很多人跟着她的帖子开心、伤感,他们也跟她讲述了自己的感情故事。

有个女孩子跟帖回复,说自己失恋了,独自去远方旅行疗伤,还附上了一张在路上的照片。异乡的街头,一个孤独寂寥的影子。

“连个帮我拍照的人都没有。”姑娘最后说。

有过相同经历的人,会特别懂得这种悲伤,春芳把这张照片看了又看,恍惚间觉得照片里旁边店铺的那个人侧影看上去很像高俊良。

她把照片独自打开再放大了看,那个侧脸却越显模糊,她一脸泄气,觉得自己真是走火入魔了。晚上入睡时,脑子里一直浮现着那个像高俊良的侧影,搅得睡不着。干脆爬起来登陆网站,私下找那个女生问拍照的地址。

那是在云南瑞丽的一条街,离缅甸很近。

春芳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失去了理智,她请了假,一个人去了瑞丽。这条街上大部分的人从事翡翠玉石原料生意,她慢慢地走,慢慢地接近照片中的那个店铺。

老板一个人在静静地喝茶,他的脸颊清瘦,肤色褐黄,留着些许胡须。客人走进门里,他才起身迎客。

春芳站在他面前,泪流不止:“俊良,我找你很辛苦。”

老板怔住,但过两秒钟之后便回过神来:“小姐,你恐怕认错人了。我叫奈温,缅甸人。”

“高俊良,装什么蒜啊?少来跟我唱这一套虚的,你以为演电视剧吗?”谭春芳愤怒地大喊起来。

“你要是不信,我可以去拿我的身份证明给你看。”

“我不要看!”春芳尖叫着:“我不管你现在是谁,我知道你是高俊良!”

两人目光直视,一个心虚,一个固执。僵持了许久,高俊良先败下来,他换了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坐在茶椅上,翘起二郎腿:“我就是高俊良,你千里迢迢过来找我干什么?”

“不干什么,只是想要知道,你当初为什么不辞而别?”

“因为我玩腻了。这个理由你可以接受吗?”

“既然是玩腻了,既然是打算要走,为什么还要给我买东西?”春芳质疑他。

“你真是个没见过世面单纯小姑娘。买东西送礼物不过是男人骗女人惯用的手段,至于把你感动成这样吗?”高俊良不屑一顾。

“你有没有爱过我?”

“没有!”高俊良面无表情地回答她。

“当真?一分爱都没有过?”春芳又逼问他。

“当真!一分爱都没有过!”高俊理重复她的话,语气肯定。他补充道:“如果以前是给你造成了什么误会,我向你道歉!”

“呵!误会。”春芳苦涩地笑:“没有了,不用道歉。是我自做多情。”她的两只眼睛里满含泪水:“我走了,不打扰了,再见!”

高俊良眼睛盯着桌子上的茶杯,没有看她。

春芳走到门口的时候,想起与刘静芝分别时说过的话。她仰头擦过眼泪,背对着高俊良说:“我去过高家寨,见过你的母亲刘静芝了,她没有疯,已经回到她的家乡重新开始生活了。”

“砰!”一只茶杯被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接着又是一只。

“谁允许你去我家里?你凭什么去我家里?”高俊良因为发怒,整个五官扭曲起来。

“因为我爱你。我担心你出了意外,我想找到你。”春芳刚擦干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高俊良因为过度的愤怒导致呼吸急促,胸脯一起一伏:“谭春芳,认识你是我人生当中最大的错误!我费尽心思,处心积虑地换了个身份,到瑞丽这种小地方重新活过来,你为什么要来打破我的梦?”

“我只是来寻找我想要的答案,是你太敏感,觉得你的梦被人打破了。”

“哈哈!”高俊良气到笑起来:“我敏感吗?谭春芳,要是你生活在贫困的山村,母亲是个疯子,父亲暴躁没本事,爷爷有可能才是你生物上的父亲的家庭,你会恨,宁愿自己从来没到过这个世界。”

“我努力走出那个山村,那个畸型的家庭,可是不管我多么努力,我的出身就是原罪。我以前是风流,我游走于不同女人之间,不过是以此来麻痹自己忘掉原生家庭,忘掉我身上的罪恶。我认识你,爱上你,我想要跟你结婚,要是这样,我又不得不带你去面对我的原生家庭,又要把我内心的创伤扒得血淋淋,然后让你带着偏见看我。我没有这种勇气,没有那个魄力,我能做到的只有逃避,逃得远远的。”

“高俊良,你是个自私鬼!你自己是可以逃,逃得远远的,可是你想过你的母亲吗?她又何其无辜?你明明可以带她一起走。高俊良,我看不起你!”

“谭春芳,你别站在道德的高度上指责我!你没有经历过那种苦难,所以你想当然地认为我应该勇敢乐观博爱。是,她是我母亲,她是无辜,可我呢?她装傻,对我不闻不问,任我被欺侮冷眼,我难道不无辜吗?”高俊良低下头:“我宁原她当初受不了屈辱,一死了之。”

“你说的是人话吗?”谭春芳猛地回头,伸出手指指着他:“你不敢承认自己胆小懦弱自私,你不敢对抗原生家庭,却把一切责任都推到那个弱小的母亲头上。尽管我不愿承认,但是我现在必须要说,高俊良,我看错了你了!我谭春芳爱错你了。再见!”

谭春芳愤慨走出去,高俊良再也无力支撑,软软地靠在椅子上,双手下垂。

两天后,谭春芳回到阳城,打开《阿良的故事》贴子,有粉丝见她好几天没有更新,有催更的,有关怀问候的。有个粉丝是生面孔,他在回复里写道:“爱过,无悔。向你告别,向世界告别,以此证明,懦弱者也有勇敢的时候。于天涯,于海角,各自珍重。”

春芳没太在意,以为是看帖子故事有感而发的人。但热心的粉丝们留意了,有人向网警报告他有自杀倾向,希望当地警方去解救。之后两天,粉丝给她发了一条私信,是警方官方网络平台的通告,通告写网警接到网络报警之后迅速查找发贴人IP地址,最后锁定在云南瑞丽,找到发贴当事人时,他已在家中自杀身亡。

谭春芳全身冷得直哆嗦,最后从椅子上跌落下来,摔在地板上。

后来,《阿良的故事》再也没有更新过,帖子放进了一首《五月的风》。谭春芳听过好几个人唱的版本,但她最喜欢的还是金嗓子周旋唱的。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尖细高亮的嗓音唱着:“假如云儿是有知,懂得人间的兴亡,它该掉过头来,离开这地方。

一遍又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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