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姐看脸记


        刘姐年轻那会,是个颜值与温柔并存的知识性美女。她是个小学语文老师。自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参加工作以来,一直受到学生的喜爱、家长的信任。她毕业没多久就结了婚,老公号称是“全城四大美男子”之一,当然啦,这都是当年那会儿。这么些年过去了,总觉得我们的刘姐也算是响当当一号奇葩,不写下来实在可惜得紧。于是乎,今天先把刘姐从三十岁到四十岁这十年发生的头等大事记录下来,那就是——看脸。

        其实说看脸,看脸这是“看大夫治脸上长包”的简称。刘姐二十几岁的时候是个小花儿,虽然不是倾国倾城那种,但是从他老公对他的爱称——巩俐呀,来看,肯定是很说得过去的。坏就坏在她这个风湿病上了。刘姐的风湿病是打小落下的,大东北这三九天儿,她打小就不爱穿棉裤,因为腿粗、再套了棉裤,就像是给大树的树干套了一圈黄色的防寒草垫子,要多窝囊有多窝囊。这么粗的腿,怎么能出的了门儿呢?刘姐就穿线儿裤,多么冷的天儿,刘姐就刺咯着两条小粗腿,穿条小线儿裤就出门了。她的妈,我们的张嫂抖落着棉裤搁后边紧赶慢赶、一溜小跑地撵她,一边撵一边大声喊:“小艳杰!你给我站那!”我们刘姐哪怕这个呀,主要是你得相信这世界上指定是有奇迹的,譬如说跑的快的,不定非得是腿长腿细的,我们刘姐两条腿加起来一米二,一样跑的快。张嫂撵不上她,总忿忿地回到家,把棉裤往炕上一摔:“落下病罗圈腿看谁管你!”刘姐也不是不冷,但是人家说了:“为了青春美,冻死不后悔。”这个老寒腿的病根就这么落下了。

        说来也怪得很,刘姐这个风湿腿吧,它跟一般的风湿还不大一样,别人的风湿都是腿疼,她这个风湿是一到下雨阴天儿,腿就痒痒,而且只有左腿痒痒。刘姐的腿白白胖胖,掐一把小嫩肉直晃悠,有点儿杨玉环的意思。所以说就算再痒痒,她也不舍得挠出红檩子来。所以实在痒痒得紧了,刘姐就用留长了的指甲盖按,一按一个半月儿形的指甲盖儿坑,有时候力度掌握不好,就一条腿白白嫩嫩,另条腿布满了指甲盖大小的红色疤痕,想像一下分外可怕。到了三十岁,这病使刘姐非常困扰,因为号称“全程四大美男子”之一的刘姐的老公在她三十岁左右的时候逐渐发迹,有了一点点飞黄腾达的苗头。刘姐觉得她的指甲盖儿腿实在“有碍观瞻”,必须得不能妨碍她和老公“郎才女貌”,分外的有危机感。我小的时候,老见了刘姐拿各种草药熏这条痒痒的腿,可是用了很多药始终也不见好。这回一到了下雨阴天,刘姐也不敢搁手指盖儿尅自个儿的腿了。刘姐就咬牙切齿地忍者,憋的脸色铁青。一到六月份雨季来临,刘姐教的班成绩就特别的好,无论啥样甩大鼻涕的后进生都被老师窦尔敦一样的脸色吓的拼命的念起书来。

        有回城里来了一个一把山羊胡儿的南方云游赤脚医,他跟刘姐说:“仄个大忒痒痒哦,巳仄个斯气既集在李头次不来哦。”刘姐觉得山羊大夫说的有理,就听从了他的意见,重金买了他的偏方。各位朋友们之前肯定读到过鲁迅先生小说里的各种偏方,有“沾了人血的馒头”啦,“一对蟋蟀(要原配)”啦,但是这些啊,远远不如刘姐当年那副偏方。这幅偏方叫“绿蚁新焙酒”,你没听错,山羊大夫就是有文化儿。我们的刘姐深信不疑,托人去很远的山里凑齐了这一罐子的“绿蚁新焙酒”,跟家搁着,每天饭前饭后来一勺。吃蚂蚁是啥感受我从没敢问过刘姐,不过她不胜酒力倒是真的。

        刘姐嗜饮,但不善饮,啤酒一杯、白酒一勺儿,就这点量。喝多了刘姐就唱,唱“我要去桂林呀啊我要去桂林,可是有时间的时候,我却没有钱”、唱“我家啊地表唔嗷唔叔,叔唔唔唔不清”、唱“搞高地山呦我滴爱,那路哇一呦那路哇”,唱得了还不算完,还得诗朗诵;先自个儿给自个儿报个幕:“下面请欣赏诗朗诵《七月的——祖——国》”,之后拿围裙擦擦手,对着洗碗池前面的墙呲牙一笑、敬个礼:“我至今、仍不能念及您的名字——祖——国,您是波涛汹涌的——长——江,大浪滚滚的——黄——河....前赴后继的中华儿女啊——携手同心——走向——未来!”朗诵毕,看着洗碗池里的盘子羞赧一笑,进行下一部分的R&B,刘姐那年代没啥R&B,就一首,她翻来覆去地唱:“嘿!一双筷子轻轻被折断!十双筷子牢牢抱成团!同舟么共济海浪涌,号子么一喊浪滔天,百舸么争流千帆过,波涛在后浪在前!嘿!”有时候“美男子”回家来,看到她在“刘老师大舞台”上又唱又跳,也来了兴致,不过他没有那个文艺细胞(刘姐语),他就只会唱些东北二人转:“娘怀儿十个月,不知不晓哇”,刘姐立即停止R&B哈哈大笑:“哪里来的傻妈!”

       “绿蚁新焙酒”成功治好了刘姐的风湿腿,但它作出来的妖远没有刘姐在厨房里“登台表演”这么简单,它的副作用之一是使刘姐长了一脸的包。起初刘姐也没太当回事儿,涂了点达克宁,以为没事儿了。结果越演越烈,挤破了吧,这包里有股脓水儿,脓水儿沾到哪里、包就长到哪里;不挤破了吧,时间稍长,这包就变硬结了痂,状如蜂蜜。不出一个月,刘姐就满脸的包,不分晴雨、不分左右,此消彼长、连绵不绝,像中华儿女一样前赴后继。有脓水儿的时候,苍蝇经常往她的脸上落,赶都赶不走;没脓水儿的时候吧,苍蝇倒是不来了,八成是怕崴自个儿了脚脖子。我们刘姐闷大被里哭了好几场儿,开始决心“不惜任何代价,一定要治好脸上的包”,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看脸”之路。

       “为了青春美”的刘姐,“看脸”足迹遍布东三省。有次辽宁的吕大夫给开完了汤药,刘姐喝了半拉月不好使唤。去找黑龙江的张大夫,张大夫一瞅“嗬!这吕大夫能啊!这方子好得紧啊!那个小刘老师不是我说你,你指定是喝的时候不虔诚来着。”说罢用手一指刘姐“你说你是不一饮而尽来着。”刘姐点头如捣蒜。张大夫大喝一声:“这药岂能亵喝,你回家要恭恭敬敬地这般这般喝!”刘姐战战兢兢回到家,按照张大夫的指示,喝药之前拿张红布垫在碗底下,搁碗上横竖两支红色小桃木棍儿摆成一个十字儿,每个象限这喝一小口,拢共分八口把她喝完,喝完之后向西南方念三声:“喝药不详、化为吉祥;喝药不详、化为吉祥;喝药不详、化为吉祥。”如你所猜,黑龙江张大夫的这幅神药没起到啥效果,倒是使得刘姐睡眠状况特别好,早睡晚起、鼾声如雷。我认识刘姐二十来年,刘姐的喊声从小夜曲变成四重奏变成交响乐,反正从没失过一次的眠。在东北各路萨满的治疗之下,刘姐的脸有很大好转,但是始终没有痊愈。偶尔内分泌紊乱的时候,还会冒出一颗两颗的包来。

        刘姐爱唠嗑,跟谁都是好朋友。摊大饼的韩大姐、烤地瓜的吴大爷、鸡汤豆腐串的宋姨无不跟她推心置腹,他们的事儿嘛,刘姐不咋参与。但是刘姐有人缘儿,刘姐的事儿就是大家的事儿。刘姐的脸严重那会儿,有回上街,让修鞋李给她拦下来了,修鞋李爱大惊小怪,总是以“唉呀妈呀,我跟你说”开头、以“我的天呐,就说是呢”结尾。她说起话来还有特别喜欢用“就就就”来做连接“就就就东头那老头儿,就就就他老伴儿老往脸上搽痱子粉那个,就就就我跟你说啊”。刘姐管她叫李姐,张嫂背地里叫她“哎呀妈”,刘姐的婆婆夏政委背地里管她叫“就就就”。你也不知叫她什么好,总之就是这号人物,神秘兮兮地从街上把刘姐拦下了。

        “唉呀妈呀刘老师,我跟你说啊。就就就我兄弟媳妇儿啊,就就就印识个银儿,哈,就就就能掐会算呐,唉呀妈呀就就就拄拐那老王头儿他家老二,就就就不有点苶不呆的么,就就就上他那一去哈,唉呀妈呀你猜咋着,唉呀妈呀登下就就就好啦。就就就完我就想到你了,哎妈呀我说,刘老师长那么好看,就就就白瞎在这脸上啦,这回好啦,可着救啦,就就就赶紧去他那愁一眼。哎呀妈呀,可算是得了救星了。”刘姐心存感激地听着:“是啊,那敢情好了,谢谢李姐啊。”修鞋李抓着刘姐的手,连忙补上一句:“我的天呐,就说是呢。”说罢,修鞋李神秘兮兮地瞥了刘姐领着的五六岁的孩子一眼,压低了嗓子:“唉呀妈呀刘儿啊,其实我告你,啥都不用啊,就就就只要搁那银儿那睡一觉哇,唉呀妈呀啥病都没有啦。”刘姐那孩子早熟,五六岁就跟着“美男子”在家用VCD看“千人艳舞”:一排排高叉泳装女在地上滚来滚去。听闻此言,虽说也不甚明白,还是警觉地抬起头看了修鞋李一眼。修鞋李抓了一把那孩子的脸满脸堆笑:“啊呀妈呀这孩儿一点都不像你们公母俩,哎呀妈呀你们俩多俊呐。”刘姐笑呵呵应承了几句,看修鞋李心满意足,就领着孩子走了,走出快一百米,那孩子突然来了一句:“妈,李姨她弟妹,不是有老公吗?”刘姐一愣,抓紧孩子紧走了几步:“妈给你买锅烙吃。”

        自那以后,刘姐的脸带带拉拉时好时坏,但也许是折腾累了,也许是被修鞋李给吓着了,可能也是年龄大了的缘故,不那么爱信些小偏方儿了。关于这脸上的包,她跟孩子说了:“你妈这么完美,再不长点包,能不能让人活了。”那孩子从小儿就会撒谎,连连称是,讨的刘姐开心,又吃顿锅烙。本来这脸也就这么地了,谁知道四十岁那年,刘姐早起做饭,迷迷瞪瞪错穿了“美男子”的拖鞋,得了一场脚气,横是把毒素下逼到了末梢神经那儿,脸反倒是好了。又过了几年,刘姐的孩子迷上了武侠小说,逐渐明白了什么是“以毒攻毒”,对刘姐的“得了脚气治好了脸”,才有了新的哲学上的理解。这时候刘姐早已忘却了自己“看脸”的风风雨雨,心情好的时候炒个小菜,跟她的孩子俩人儿开一瓶啤酒,互相给对方报个幕,“下面请欣赏诗朗诵《党旗上飘扬着你的名字——焦——裕——录!》”

后记:

        刘姐就是我妈。二十年来,刘姐和“美男子”风风雨雨,虽然并没有给我留下太多丰厚的家产,但是他们给了我非常幸福的童年。他们让我相信爱情、努力奋斗,和学着生活。因此,谨以此文表达我对他们深深的感激与爱恋。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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