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带着他的希望,披星戴月,昼夜兼程,匆匆路过了人间的百废俱兴的景象,等到他来到泰山脚下之时,他小心翼翼守护着的魂火愈发孱弱,仿佛风一吹便消散了。好在,这样的场景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荒从最初的慌张到如今的冷静,其间也不过将将一年之期。
他披着破布烂衫,蓬头垢面,形销骨立,仿佛一个木棍支着一件脏兮兮的破麻布,他熟练的拿自己的魂魄温养着一株细弱的火苗。神明的魂火并不是凡人所能承受,哪怕它如今愈发孱弱不堪风折。
神就是神,人就是人,这是上古时期的秩序与法则。好在,人已经将这一法则打破,人向天地证明了人亦可称神,天地开始向人开放成神的大门。在成神的大门开放前,人还是要承受古神的怨念与诅咒,人开始在瘟疫与洪水间夹缝求生,饥饿与战乱紧接着前面的脚步,大地上一片疮痍,生灵避居,满目萧条。
荒承受着古神的惩罚,灵魂被魂火霸道肆意的入侵折磨得奄奄一息,而他甘之如饴。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叶是一为很温柔的古神,他对信徒十分友好,他不会要求他的大祭司为他举行盛大的祭祀,不需要三牲祭礼,只需要一方简简单单的小祭坛,上面摆上一枝花,一片树叶,一碗水,甚至对花,树叶和水都没有什么要求,祭坛就算是用泥土做的,做得很糙也没什么关系。
他本身就是从春天里走出来的神明,迎着万物生长,欣欣向荣,他足够美好天真单纯,才绝对包容与温柔,他到消散的前一刻都不曾表露过对人的憎恨与怨怼,还教导他的祭司不要去怨恨。
但是,古神们集体的仇恨与怨怼是怎么也不会在叶一个人的温柔下消散的,萤火与皓月之类,池水与江海之比,集体的仇恨和怨怼足以动摇一个个体的良善,更何况此时的叶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连自我意识与身躯都消散到天地四方,又能做什么呢?做得再多也不过是螳臂当车罢了。
荒深知自己的神明是温柔的,他也甘愿承担着这份不属于他的苦楚。荒在人神大战里什么也没有做,叶也没有,但是故事的结局都是一样的,一个是清清白白的人,另一个是两袖清风的神,立场决定了结局注定是此消彼长,两不同存。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叶与荒也不过是池鱼之灾。要说,就说一切都是造化弄人吧,不论是神还是人,都逃不过天地的制裁。曾有人和神试图窥探到天与地的边界,最后都成了传说之中的存在。
传说很多,有人说天地无极,也有人说天地有极,还有人说天地不存,万物当立。可惜,都是传说,传说多数不可考,当作一种茶余饭后的谈资讲讲就是了。没有人和神会大费周章地去寻找天地的边界,这种行为在大家的共识里是一种对天地的冒犯。
就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就像凭空出现在脑海里的一样,大家约定俗成,彼此闭口不谈。
妄论天地者,为天地所不容。很奇怪的一点,大家明明觉得天地不过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可总是让人觉得他无端端的有喜怒哀乐,像个活生生的生灵一样。
被人操控着的天地,那么所谓的天灾人祸与生离死别,是不是都可以怪罪在他身上?这个问题没有人知道,大家活得浑浑噩噩,就连神明自诞生开始到现在,也是浑浑噩噩。一群愚者的悲哀,到底是什么?
荒在魂火的灼烧中,烙印在灵魂上的一些东西被魂火烧得一干二净,他成了世间的第一位从黑暗里睁开眼睛的人,他第一次觉得所谓的神创世人,看上去更像是所谓的骗局一场。
此时,泰山脚下,风起云涌,黑云压阵,浓墨一般的云从四面八方向这里赶来,汇聚,从墨色里突然刺出一道耀眼的白光,迅速地向地面刺去,将将好打在荒的面前。泥黄色的土地上赫然出现一团黑点,荒连忙闪过,瘦弱的身躯像一只敏捷的豹子。
紧接着又是八道天雷轰隆而下,激的荒狼狈地逃来躲去。九道天雷过后就是长久的沉默,风声刺耳折百草,云涛夺目暗四方。一道低沉的声音自四野茫茫而起,荒警惕的左右环视,寻不到声音的源头,他暗暗地咬了咬牙,将心中的慌乱强压下去。
他不知道声音从什么地方来,叶的魂火已经愈发的孱弱不堪,哪怕日日夜夜用他自己的魂魄护着,也是治标不治本,他必须要去往泰山下,找到泰山府君。
“下来吧,我虔诚的信徒,下来,告诉我你的诉求,我的时日无多,务必务必。”
荒慢慢地向前面探索,被九道天雷摧残过的土地焦黑,泥块纷飞,石块凌乱,草木尽枯,让荒无从下脚,只能慢慢地一点一点的蹭过去。
等真正来到山崖下时,荒看见了一条幽深黑暗的甬道,不住地向外吹着潮湿阴冷的风。荒随手捡起几根细的枯枝,从自己的破衣烂衫下撕出一小块长条布料,将它们牢牢捆在一起,使出自己为数不多还能用的法术,祭出了一个小火苗,点燃枯枝丛。
枯枝从噼噼啪啪地燃烧着,向四周传递着光明与温暖,荒捏着它,抬手便将它们扔进甬道。火光湮没在一片黑暗中,荒也勉强看清了甬道内的台阶,他一手扶着甬道的墙壁,一边试探着向下面走去。
他向下面越探索,就越觉得灵魂上附着一层难以去除的阴冷,他灵魂上的寒冷直接反馈到身体上,加上一年来的日月风雨兼程,他熬不住这寒冷,径直昏倒在甬道内,身体也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与黑暗相拥。
良久,荒缓缓睁眼,入眼的是一片淡蓝的幽光,幽光将甬室内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呈现给了荒,怪石嶙峋,枯瘦怪异。荒抬手,用手背盖住自己的眼睛,深吸一口气,又放下,起身。
他看见一朵火苗正费力地在一个手里挣扎,而那只手则来自一位身坐高台王座的一名黑衣男子,长眉如鬓,眼睛细长,眼尾上挑,鼻若悬胆,薄唇不点而朱,尤其是当他垂下双眼时,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你这火焰好生有趣,居然还会护着你,不过今天来了我这地方,”黑衣男子话语一顿,玩味一笑,而荒一瞬间心提到了嗓子眼,怒目圆睁,“你这火焰便不属于你了。”
荒此时眉头紧锁,一双眼睛如同鹰隼一般锐利,直直地看向他,手上祭出一柄长剑,抬手将剑指向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把!他!还!给!我!”
说完,他便一个箭步冲上高台,举起长剑便刺出,而黑衣男子只是抬手挥了挥,他便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向旁边的墙壁上撞去,墙壁上的石块凹凸不平,十分尖锐,顷刻间,便在荒的后背上留下几道深深的伤口,伤口混着碎石和破衣烂衫,看着血肉模糊。
而高台上的男子睥睨着他,轻浮地说:“你是知道的,现在古神全部都已经消散了,按理说,我手上的火焰本就不应该存在,而你居然留存了一个古神的魂火,真是令我不可思议呐。”
黑衣男子继续把玩着手上的火焰,拖着长音,道:“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就是外面传言的泰山府君。你此行的所要找的人。”
“别问我为什么知道,来我这儿的人或是神,都是有求于我,谁会平白无故来我这暗无天日的破地方呢?让我来猜猜,你是来求我将这魂火送往轮回吧?”泰山府君一边说,一边从高位上一步一步走下来,走到倒地不起的荒身边。
荒此时已经是强弩之末,泰山府君见他可怜,就给他灌输了一点神力助他恢复,他一边注入一边感慨,人神恋情有几个好结果的?
泰山府君见他已经略有恢复,起码整个人看着比先前的一派死气而言,已经好了太多了,就问他:“你一个早就该死的人,为什么能活到现在?我可没见过有哪一个人满脸死气还活着的人,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
荒沉默地趴在地上,回了一句:“我被濒死的神赐予了永生,不老不死。”
泰山府君沉吟良久,缓缓开口:“按理来讲,现在这个时期处于新旧神的交接期,你能卡在旧神消亡的节点被旧神赐予永生,还没有被天地所抹杀,就说明,你将会是新神之一。”
泰山府君见荒还是很沉默,就说:“我还没见过哪一个人像你这样,对自己成神了的事一点兴趣也没有的。”
荒翻身坐起,忍着剧痛靠在墙壁上,气若游丝,可偏偏目光如炬,直勾勾地盯着泰山府君,问:“我只是想问问,这株魂火还可以送往轮回吗?”
在之后的沉默中,荒等待着一个可以拯救他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