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村上春树
散文伯乐采薇推荐:这是一篇怀念父亲的深情散文。作者平静地回忆着小时候和爸爸相处的细节,温情地述说着爸爸对女儿无微不至的关怀,有父亲陪伴的岁月里,留下了许多美好的记忆,生活的点滴中充满了厚重的爱。
“我”故意出洋相逗不苟言笑的爸爸开心的场面,爸爸单独带“我”睡觉的场景,爸爸教我学自行车时一遍遍给我示范的情景……一切恍若在看一部老电影,旧时光在眼前流转,亲切温馨而又真实感人!
推荐理由:细腻的笔触下流露着恬静的温柔,平静的文字里翻滚着情感的波涛。读者在为童真童趣会心一笑的同时,深切感受到作者对父亲深入骨髓的思念和失去亲人的悲痛。父爱如山,生命虽短,爱很长,通过有温度的文字,我们在时光隧道里遇见这人间最真挚深沉的爱!
四岁那年,流行唱“人民喜洋洋”后不久,我和姐姐,被老爸带回老家探亲。一个月后,因我擅长学舌,已经熟练地讲福州话,和当地小朋友们玩成一片。老爸自作主张把我留在福建,只带姐姐回内蒙了。一年中,每天看不见的爸妈,我给忘记了,从来不哭着找爸妈,或许,和我小时候,总是被送出去有关系。
家里的奶奶从早到晚不说话,二叔二婶从早到晚不说话,三叔发精神病才会喋喋不休地骂人。从早到晚压抑的寂静,令人窒息,我在奶奶家以外的地方,又跑又跳,回到奶奶家,立刻变成过街小老鼠。有一天三叔把新锅砸成碎片,奶奶气得直抹眼泪,我鼓起勇气安慰她说:“奶奶,以后让我爸寄砸不碎的新锅来!”我那时总以为,老爸是无所不能的。
过去40多年了,我还记得,老爸来接我的那天,提着行李包从村口走进来,我和堂哥正在玩耍,听村人喊我:“向峥,你爸爸来了。”我才惊讶地发现,走过来的老爸,仿佛从天而降。他牵起我的小手,我站着一动不动,抬头看,这个又陌生又亲近的人,委屈地哭了。哭他这么久才来接我吗?哭他把我一个人撇在乡村里吗?幼时的我一路哭着,由老爸牵着,回到奶奶家。很快,我要告别奶奶了,临走,老爸嘱咐我,要和奶奶说一声:“奶奶,我走了。”他不知道,我在奶奶家,一年已经极少和奶奶说话,接近于自闭了。四周的长辈围着我,期待我张口,我低头,实在挤不出一个字。老爸带我坐上火车,路过北京,在毛主席纪念堂附近照相,继续责备我:“你临走为什么不和奶奶说话?!为什么?!”我能说什么呢?小小的我难以表达这一年我遇到了什么。这一年的故事,我会专门写一篇文章。
回去的列车上,我和老爸睡卧铺中层。中途,大约夜间快熄灯了,老爸突然不见了,没和我打一声招呼。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独自一人坐在卧铺上,异常可怕,四周都是陌生人。一分钟一分钟过去了,时间似乎过去了一百年,老爸似乎不再出现了,再没有人保护我了。我彻底绝望了,号啕大哭起来,把列车员叔叔给惊来了,问我怎么了?我悲痛而焦急,说不出话来,哭得越发震耳欲聋!终于,老爸急急忙忙跑过来,接下来,他再三和我解释:“我就是上厕所去了,你哭什么?”当时,我经历了一年被他“遗忘”,内心非常戒备,被他第二次“遗忘”怎么办。老爸一生都没有意识到,把四岁的我,“遗忘”在老家,给我造成了怎样的影响。
五岁,我回到家,和陌生的老妈逐日熟悉起来。我发现,若出洋相,老爸就会被逗笑。幼小的潜意识里,让终日愁眉的老爸有笑容,是多么强烈的愿望。
“悄悄的哇,你爸下班要回来了!”老妈边拉着风匣,喝止我们在炕上玩耍。随着老爸进门,果不其然,他的眉头皱成一个大疙瘩,脸色沉得铁青。屋里顿时鸦雀无声。直到吃饭,他还是闷闷地,撮着二钱白酒,就着巴掌大的小碟子里的一点小菜。有时是醋泡紫菜,有时是醋泡虾米,有时是一截小鱼干,有时是花生米,有时掰碎的青椒蘸酱油……他依然皱紧眉头,不朝我们看一眼。
空气沉重而紧张,凝滞得充满了不安。饭后,他的眉头渐渐松开,往往是幼年的我,又忘乎所以,开始玩耍出洋相。他笑起来,老妈也就跟着笑起来了,家里就暖洋洋的。于是我就变成了家里的笑星。那充满了笑声的氛围,就像观众越捧场,演员的演出越敬业,我就自发而主动,一个劲儿卖力“演出”。
当时老妈机关有位杨姨,长着一双三角眼,腿有点罗圈。我于是戴上花头巾,穿上老妈的衣服,用手指把眼睛捏成三角眼,学说杨姨的一口土话,在炕上扭扭捏捏地走着,夸张地学杨姨训了老大,骂老二,出门喊老三回家吃饭。大约是我学得特夸张特滑稽吧,老爸笑得直流眼泪,老妈笑得弯下腰。他们越是笑,我越是来劲!越是故意夸张,搞怪到极点!现在想起来,对不起杨姨,无缘无故,她变成我儿时创作洋相的素材,我逗爸妈哈哈大笑的情景,至今都清清楚楚地记着。
妹妹出生前,老妈搂着我睡。老妈哺乳妹妹,我的睡觉归老爸管。姥姥来看护妹妹,三姨和板姐也来了。当时一间公房太小了,于是老妈向单位申请,分了最末一间的大屋子。爸妈盘了大炕,盘了做饭的炕灶,又打了家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活条件有好转,或者其他原因,老爸的眉头,没有再天天拧成疙瘩。这个屋子,变成老爸下班回来,带我单独睡觉活动的家。
每天晚上,老爸自己洗完脸和脚,一定也给我洗一遍。屋里生着热腾腾的火炉,炉上随时坐着一壶嘶嘶鸣叫的热水。他的大手攥干热毛巾,嗖一下盖上我的脸,幼小的我,对于突然袭击的热量,恐惧极了,吱吱哇哇叫着,扭着身体,努力要逃跑。他的大手,牢牢地钳住我的胳膊,笑着凶我:“为什么你不会自己洗脸洗脚?!”热毛巾抹了我的手脸,又捉住我的脚塞到热水盆里,他的大手有力地搓着,搓了我的脚趾头,又搓脚后跟,洗得格外仔细。他力气大,搓洗得我有点疼,于是我继续吱吱哇哇地挣扎。
每天晚上睡觉我要热出汗来,尽管是数九寒天。老爸一个劲给我盖被子(肯定是我蹬被子),头顶加一个大枕头挡风。问题是,我睡在热炕头,于是夜里热得乱扑腾。有一次,我把枕头顶到地上了。他被惊醒了,下炕捡起枕头,又顶在我头顶,我终于大声抗议:“爸,热死我了!热死我了!我不要枕头!”他开灯看我,摸我脑袋,果然热出水了,这才把隆重的枕头待遇撤销。
至今都记得,老爸的被窝形状,有着明确的理科生特点,被窝很标准地折回两侧,再把尾部折回。临睡前给我洗完,我先钻被窝,他再钻,被窝很快就暖和起来了。“爸,给我讲个故事。”老爸讲的肯定是电影《小兵张嘎》!他一讲嘎子多么淘气,就哈哈笑,连讲带比划,声音也又高又亮。以至于我至今没有看过电影《小兵张嘎》,却仿佛看过,熟悉得不得了,因为实在是老爸讲得次数太多了,鬼子说什么,翻译说什么,嘎子说什么,他全都说得活灵活现。对于嘎子对鬼子的恶作剧,他更是讲得笑逐颜开,几乎是隔三差五来一遍,他仿佛没有讲够的时候。
老爸哄孩子,实在是没有花样,于是咯吱我,变成他的拿手好戏。他会突然挠我的脚心,突然挠我的咯吱窝,挠我的下巴,我在被窝里笑得翻来滚去,前仰后合。我笑出了眼泪,笑疼了肚子,他也笑出了眼泪。老爸的一辈子,大部分时间不苟言笑,我没有见过,他在乡间玩耍的童年,也没有见过,他辛苦的少年与青年,唯有他中年时带我,和他的晚年失智,他的喜怒哀乐才变得像孩子一样自然,愁与愤怒之外,多了眼泪与笑容。
我刚上小学一年级,学了学校的新歌,晚上回来在被窝里,唱给老爸听,老爸听着笑眯眯。老爸也给我唱了一首歌。这歌前后唱过二三次吧。那时老爸笑容满面,仰卧在被窝上,对着窗外完整地唱《铁道战士之歌》,表情还有点不好意思,就像个大孩子。他唱得很入神,很陶醉,满脸笑意。我当时还幼小,没有刨根问底,他从哪里学来的这首歌。可以明确的是,那天肯定是星期天,而且是午后。还可以明确的是,记住这首歌的孩子,可能只有我一个。
我和老爸睡,大概是幸福感作怪,没话找话,东拉西扯,一个劲开动脑筋问问题。这是甚做的?那是甚做的?老爸耐心又好笑地瞅着我,回答我。我所有问题,老爸都有答案给我。那段时间,我极害怕鬼。大舅用聊斋讲鬼,三姨用民间故事讲鬼,在冰河上玩耍时,大人们吓唬我们,冰窟窿里有水鬼,会伸出胳膊拉我们到冰下面,变成鬼再也回不来了等等。长达9个月的冬天,外面刮风的声音,尖细刺耳,像鬼在窃窃私语,把双层玻璃窗晃得咣当咣当响,好像鬼要闯进屋。天一黑,我就心神不宁朝窗外瞅,心惊胆战地听鬼敲窗。从东边小房子,走到西边大房子,要走30米还是50米?记不清楚了。那时老爸变成我的护身符,他的温暖大手紧紧地攥住我的小手,和他走在一起,鬼在空中打旋风,我不怕;鬼在空中吹口哨,我也不怕了。老爸带我进屋,窗帘一拉,门栓一划紧,鬼就无影无踪了。老爸搂着我睡,他的胳膊又强壮又有力气。临睡前,我和他叽叽咕咕一个劲说话,忘记了鬼的存在。
但是二年级的夏天,早晨起床,我发现褥子尿湿了,又羞又愧又慌,爬不出被窝。老爸要去东屋老妈那里给我取换洗内裤,我央求:“爸,你千万别告诉她们我尿炕了!”他“喔”答应一声走了,回来给我一条干净裤衩。我穿好衣服到了东屋,姥姥在炕上用腿摇晃着婴儿妹妹,妈和三姨,一个在叠被子,一个在洒水扫灰砖地。看见我,她们仨突然一起憋着笑问:“哎呀,你咋了要换裤衩?”我一下子愣住了,硬着头皮说:“脏了。”“那你爸咋了说是你尿炕了?”此刻老爸一本正经从我身边走过,我窘迫极了,害羞极了,气急败坏,老爸居然出卖了我的秘密!他却憋着一点点笑,假装和自己没关系。“我没有!我没有!!我爸瞎说!!!”我脸红透了,跳着脚,拼命大喊大叫!炕上的姥姥、妈、三姨笑得前仰后合,东倒西歪,笑得直抹眼泪。如今,童年记忆还清清楚楚地存在于我的脑海。但是姥姥不在了,老爸老妈不在了。记忆里她们曾是如此生动有情!
三年级了,冬天的一个星期天,老爸烧好一大壶开水,把洗衣盆灌上冷水,再倒入开水,非要我去洗澡。但是他不知道的是,我已经有了秘密。乳房开始有一点发育了,出现了黄豆大的小鼓包。我怎么抵抗也没用,被老爸命令着,脱光衣服泡进热水中,窘迫得两手紧紧捂着胸,不希望老爸看见。更窘迫的是,邻居爱姨来串门,清清楚楚看见了我的一切,向老妈使了个眼神:“咦,老二发啦?”“发了。”老妈瞥我一眼。发?啥意思呀?(长大后我才知道,她们说的发,是发育的意思)她们在说什么?好像在说我。我羞得没办法,老爸也突然明白了,最快速度给我冲了一遍澡。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给我洗过澡。
也是这一年冬天,村里干活的刘木匠,突然带三个人来投宿。老妈不好拒绝熟人,于是这个晚上,被子就不够用。老妈分配我和老爸睡,盖一个被子。我紧紧地贴着墙,死活不愿意朝老爸那边靠,中间硬生生拉开二尺宽。再也不像儿时那么亲昵老爸了,老爸嘀咕:“你咋变成这样了?你咋不和我睡了?去年你还和我睡的呀。”他把被子尽量让给我盖。他怎么睡的,我想不起来了。想来他是让我独自盖着被子,他盖着棉大衣之类的,凑合了一晚上吧。
我的体育一直差劲到极点。体育课,是我整个求学时代的噩梦。而教我学会骑自行车的老爸,又让我经历了体育上的种种失败感。我上五年级了,大院里的同龄孩子们,早就骑着大人自行车满世界疯跑。母亲意识到我必须学自行车了,因为以后上中学,离家远,需要骑自行车。老爸在下班回家吃饭后,把我带到地质队大院前的路上,训练我学习骑车。
草原上的夏,风清气爽,火烧云染红半个天空。老爸的永久自行车又大又笨,他让我熟悉。我极其不情愿,推着男式自行车走了几遍后,老爸给我示范,如何上自行车,两手扶好车把手,左脚踩脚蹬,右脚快速蹬几步,在自行车开始前进的瞬间,身体前倾,右脚瞬间垮过车座,踩到另一面的脚蹬上,坐直身体,蹬车前进。
我的恐惧心作怪,动作七扭八歪,不像老爸示范得那么简单。老爸又吼又喊,我迟迟疑疑,哆哆嗦嗦,就是迈不上去脚……气得老爸跑来给我示范,一次又一次。
也不知道用了几天,在老爸持续不断地喊叫吼骂中,我终于学会了一半儿自行车,只学会从前上,不会从后上。马路上散步的都是大院里的熟人,还有我同龄的小孩儿们在玩耍,笨拙的我,被老爸当众严厉吼骂,窘迫无比,头也抬不起来。老爸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再也教不会我从后上,只好偃旗息鼓。幸好老妈找车铺老王大爷,组装一辆二手的“二六”女式自行车,前面是大弯梁,完全适应我,我不会朝后迈腿也没关系,才算骑上了自行车。
老爸无疑是宠爱孩子的。小学时代的暑假,他多次用自行车带我去单位玩。他上班,我到处溜达探秘。办公室都长得一模一样,都是来过家里的叔叔伯伯,亲切地和我打招呼。老爸玻璃板下面,压着他去各地拍的黑白照片。抽屉收拾得整整齐齐。办公室里有一张单人床,铺着老爸的被褥。我把四周一切都看了又看,没什么好玩的,就拿本课外书,坐在楼下的台阶上读。我读书速度极快,一本厚书很快就看完了,草原上巍峨的云朵,在慢慢地散步。我再回办公室找老爸。老爸会掏出零食给我,有时是五香花生米,有时是五香瓜子,有时是江米条,有时是块大白兔奶糖……不多,但够我馋一馋。到了下班回家,他骑着自行车,带我经过副食商店,忽然半路停下来,买个香喷喷的油旋焙子,给我路上吃。快到家,我吃完了焙子,他突然说:“回家,别告诉你妈和你姐,我给你吃东西了。”果然回到了家中,老妈还真的问我:“你爸给吃好吃的没有?”“没有。”因为老爸嘱咐了,我只好这么回答。
在教育孩子吃穿住行上,老妈比老爸严格。老妈从来不惯着我们吃零嘴,而老爸来自富饶的亚热带,即使奶奶家贫穷,他从小吃的粗茶淡饭,比起北疆人的饭,依然算得上是精致美食。所以,老爸肯定比老妈爱吃,他是单位有名的美厨,逢年过节,来家里吃饭的同事们,都是奔着老爸的厨艺来的。
忆起与老爸在一起的儿时,许许多多细节。我出生时,老爸已40岁了。父亲对于女儿的爱,从那时开始。现在,我还没觉得自己长大变老,而老爸老妈就已经走了,走得远远的,只能在梦里出现。
如今,我在惶恐的世界上,独自体会,自己辜负了父母那么多的爱与期待!当我想到,我要讲述的老爸故事,长达近90年,相当惊讶。爱很长,生命很短。(待续)
2021.10.13夏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