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乘坐S1024次列车的乘客到16号检票口检票,列车将于2:30分......”
偌大的车站传来空荡的广播声,站在广场的中央被周遭来来往往的乘客包围的我,有些局促不安。用力攥紧手中的车票——那为数不多的仍为部分乘客进行打印的车票——我环顾四周,不知要去向何方,远处的警卫机器人将大大的侦测眼转向了我,我只得低头陷入人群中随波逐动。
“先生,请出示您的车票。”一个嗡嗡飞动的机器人拦在我面前,我老老实实地递过去,它扫描一番,一边又侧着头看了看我,大概正在扫描我衣袋中的东西,末了,它将车票还给我:“2048年7月19日14时21分,无异常情况,祝你一帆风顺。”我接过车票,一边询问:“时光站台在哪里?”“这边,请跟我走。”
我跟在它的后面,心中感慨万千,遥想几十年前曾嘲笑父辈们面对ipad时的笨拙,不曾想自己也成了这个样子,科技的发展日新月异,像吾等这些精英人士也只能被时代抛弃了。
“喏,在前面。”它指了指,又轻盈地飞走了。我有些茫然,面对面前的两排长队,不知手脚该往哪里放。细细端详,面前长途、短途两个电子屏,我站在长途那队后面,跟随人群走动。
“您的车票。”面前一个穿着灰袍的僧人伸出手,让我有些诧异。他细细端详着车票,粗糙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他抬起头望望我,混沌的眼珠里晃动着微笑:“单程票?”我点点头。“请这边稍等,您的路不在这儿。”
我站在一边,索然无味地看着他接过一张张车票。双手合十送走一名名乘客,见并无机器人在这附近游荡,我心里稍稍放松,踱步到旁边的一个房间中,推开门,不由得惊住了。
面前一个偌大的演播室,群群簇簇无数个3D显示屏展示着无数个画面,我心中诧异,伸出一根手指,划过一个小方块,方块中形形色色的人物,变幻莫测的风景,奇彩瑰丽,我轻轻拨动3D屏幕,然视角仍固定在方块正中一个小女孩身上,这才醒悟,面前的无数都是用于监视的3D 展示屏。
我望着她手拉着父母的手一步步走进海洋馆,我望见她脸上洋溢着稚嫩的微笑。我望见她骑在父亲的脖子上,高高兴兴的脸庞却不经意间划过一行清泪,是我的错觉么? 漫步在这偌大的房间中,仿佛亲历了人间百态,我看见穿越回去的青年拥抱着垂危的老人哭泣,我看见穿越回去的坏蛋浪子回头做了个好人,我仿佛看见我不该看到的,不禁喃喃低语:“这样回到过去,真的没有问题吗?”
“不会的,人们在跳跃于其他平行宇宙时,会被刻意掩埋对现世的记忆,”一个声音在我背后响起,“当然由于消除记忆需要过渡的时间,致使人往往在穿越的初始阶段仍残留部分记忆。这就需要保密协议与这个监控系统作为保障了。”是那个僧人,一身灰袍看不出任何表情。
“那他们还能回来吗?”“当然,到了他们自己购买的返程时间,会自动归来,其在其他平行宇宙留下的踪迹也会随之销毁。”
视线穿越无数的过去,我有些怔怔发痴:“就像一场梦一样......”
“是的,就像做梦一样,我们该走了,施主,请跟我来。”
我跟随他走出了,向黑暗的巷道中走去,不禁发问:“大师,咱们要去哪儿?”
“有一台最早发明出的尚不健全的时光机,专为单程票乘客服务的机器,您将乘坐它回到过去。”他头也不回,“听说它刚被发明时,人们用它回去试图杀死希特勒,可什么也没有改变,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从没有人能够了解——因为就连植入体内的跟踪监控器都会消失,换句话来讲,施主这一去,恐怕就不复返了。”
我没有应声,有些无言以对,只得发声询问:“为什么时光旅行还在人工检票?”
他脚步忽地缓了,却又很快恢复,让人不易察觉:“我在这里工作了40多年了,后来有了时光机器,担心机器人与时光轴的问题,他们让我来这里,后来,我做错了一些事,出家了,只是仍在这里工作,”他干笑两声,“无论时代怎么变,佛祖仍然是心灵最好的庇佑,施主又是何故至于此地?”
我张张了嘴,却忽的哑了嗓子,不知说什么好,他似乎察觉到些许异样,转过身来,一只手还立于胸前,脸上松弛的肌肉与沟壑般的皱纹却给人温暖的微笑。
“施主不愿说,则另当别论,”他又转过身去,“想必是有难言之隐。”
“我,刚刚跟我妻子离婚了,我、我......”“那施主想必是想回到过去,重归于好?”“不是的,其实,我并不爱她,”我舌头有点打结,嘴唇急急忙忙的闭合又张开,语无伦次说着些什么,“当时她结婚并非出于真心,我对这种生活,怎么说呢?”
他忽地停下了,我抬眼望望,才发觉已走到了尽头。他伸出手去在墙上摸索着什么,不一会儿,路的尽头亮起一盏小灯,我看到一个小小的时光舱。
他转过来,双手合十,脸上是恬静的微笑:“我们到了,施主,不必着急,时间之旅一旦启程便无以复还,如有什么想讲,便说于我这个老和尚罢了。”
我望着他的眼睛,慢慢有些释然了,轻轻呼吸,有些忘却了时光:“对我来讲,爱的是一个人,结婚生子的又是另一个人,生活不免一天天失去希望与生气,人到中年,便愈发觉得我这一生如此颓唐,如此一死了之,又觉可惜,几番思忖,还是与我妻子分开了。她待我很好,是自始至终的好,虽然我从来没有爱过她,不能实现心与心的交流吧。我现在,只想能够回到过去与那个我爱着的人在一起。我也不知道她如此是对是错。但我还是想,让我的心更加快乐一点吧。”
他双手合十,静静地听完我的话,稀薄的灯光下看不出他的喜怒,他缓缓的张开口:“我常常在想,如果每个乘坐时光机的人都会忘却记忆,那我们又何曾知道自己是属于何方的呢?时光机器的创造,最初也只是源自几个平行宇宙的通道的打开,不想竟在相对论及量子理论的推动下发展至今日,可以随意调节个体的时间轴。于是人们觉得,失去的可以弥补,美好的可以重来,还有几人能够珍惜自己拥有的呢?他们却不知道自己回到过去,时间与思维是统一的,该出现的一切仍会发生,而个体的思维却不能超越宇宙的维度,时光机器的意义恐怕只在于给人以梦一般的憧憬。科技发展竟至于斯,到底是种进步,还是退化呢?“
我没有应答,也许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吧,我还是向往着回到年轻的时候,重新来过,带着爱情与自由,哪怕没有记忆,我平静的说着:“大师,我是不是该上路了。”
他摁了操纵台上的按钮,似乎已见多了我这样的人,面前的窄窄的舱门打开了。他推了推我,帮助我爬了进去,里面狭窄的让人喘不过气来。我忽然想到些什么,对他说道:“大师,您当初又为什么出家了?”
他在操纵台上调试着,低声对我说:“我来告诉你什么是最可悲的,你遇见一个人,犯下了一个错,你拼命想弥补,却于事无补,我们能偿还的,远远不及我们欠下的。”
他摁下主控的按钮,时间舱开始晃动,发出巨大的响声,我想过一会儿,便要开始加速了,他走到舱门前,望着我,一双眸子混沌而清澈,我大声喊道:“快离远点儿,一会儿开始加速,那么大的能量会很危险的。”“施主,我本不该告诉你的,但却不想你落得我这般下场,其实,在你之前,有一位女士也进行了一次单程旅行,细细想来,她应当就是你夫人吧。”
我想起她,想起那个一如既往爱着我的女人,那将她曾青春的容颜变为衰老来与我生活的女人,我知道是我的错,我对不起她,即使生活于我有错。“她与贫僧说,他深知自己的丈夫并不爱她,但她仍一心为他付出一生,她舍不得你,我想是的,她愿再回到过去,无论能长久还是再分开,她说,她心甘情愿,为你再度半生。”
舱门关上了,隔着超钢化的舷窗,我望见他退后几步,双手合十,嘴唇轻动,仍是那:“阿弥陀佛。”
时光机器开始行走,时间的轴线渐渐剥离,我眼前闪过一阵白光,我感觉自己头顶的毛发转黑,感觉自己的肌肉重新变得有力,继而陷入一片混沌,恍如隔世。
再睁开眼,面前,是歌唱着的小鸟,澄澈的天空,大脑中一片混乱,只能记得僧人最后与我说的几句话了,我知道,这是我的记忆在销毁了,我站起身,看见她了,那个我向往的人,还是青春的模样。依稀记得,这是我自己购票时选定的时间节点,便是我第一次遇见她。
我走上前去,我知道,我将会由一声招呼认识了她,而抛弃那个之后与我结婚的人,不必再为命运的错过后悔半生,我能够自己再选择一次自己的人生。
脚步一点点在我耳畔响着,僧人的话忽地在我内心响起,我模模糊糊看见一个人的身影,在远远的记忆中背对着我,带着无限的爱与悲伤。
樱花在头顶上飘落,枝桠的碎影在地面上斑斑驳驳地浮动,我走过面前人的身边,不发一语,头顶的风儿轻轻地吹着,不知不觉间,泪水已流了满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