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五年前,我开了这家当铺。
它叫思想当铺。
英文名mindshop。
起初它开在北京一条著名的大街上,紧挨着它的就是国内一家著名券商的总部。每个晴天的某个时刻,会有阳光从宽阔的街道上铺开,券商总部的玻璃幕墙会把阳光折射成三种颜色,映照在它旁边的思想当铺。当时我最喜欢一种光的颜色,就是黄色,它代表着金钱的热烈。而那时候我很有钱,要不然我也不能把当铺开到首都的这条大街上。
而今天,我更加有钱。只不过我的思想当铺已经迁入这座三线城市。
如果你要来找我,你得从那座老旧的火车站下车出站,闻着火车站周围那股特有的浮躁气息,坐上一辆脏兮兮的出租车,然后它载着你穿梭出狭窄的老街,行驶到一条城市环线上,很快再使出环线,于是你和出租车将不耐烦地穿过一个人群拥挤的老商业街区,可能有的出租车司机会因此要求你加钱,你可以告知他你愿意他多搭载一些顺路的乘客,千万不要加钱,因为最终的目的地其实距离那个老旧的火车站不到两公里,而你的正常车费是十几公里的费用。你也千万不要怪出租车司机宰客,事实上,这个城市根本没有规划关于这两个目的地更好的道路。
所以你应该能看出来,我其实并不欢迎你来找我。
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个行当对精力的消耗是巨大的。早先几年我对这一切充满新奇,后来就出现了严重的后遗症,无数个不属于我的想法会在我脑中吵得我无法入睡。这几年我的情况稍微好了一点点,这一切都是我对自己严格控制的结果,我开始规律的工作和生活,甚至到目前我每天只接待一名顾客,而且周末双休。
当然我能做到这一点,也有小丽的功劳。小丽是我的助理,她负责每天接待几十名慕名而来的客户,并只从中挑选出一名和我洽谈,而随着我眼界的提高,目前采购端的交易量日趋减小,而供应端的转化率竟然达到了百分之五十以上,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数字。要知道思想当铺成立之初,所有的商品经常束之高阁,无人问津。目前采购端的交易频次大概在一周交易一次。
在小丽之前我试过其他的助理,比如某位著名的文艺青年,他鼻孔永远向着天上,接待顾客的时候会挑剔他们的品味,过于看中那些飘在天空的想法,他安排给我的客户,总是不和我的胃口,当我向他提出中肯的建议的时候,他总是对我露出云淡风轻的鄙夷之色。后来文明青年炒了他的老板。还有我从科技公司挖过来的技术高管,永远穿着格子衬衫,带着黑框眼镜,坚持不用我给他配的电脑,而自己带着那个老掉牙的大砖头一样的笔记本电脑,让人有些难以忍受的是我几乎没有见过他头发不油的样子。他带给我的客户经常试图用各种图形和数字想让我明白他们在说什么,而我很少能听懂。最终,这位技术高管被老板炒掉了。
小丽还是很不错的,她是那种有智慧有灵性的女孩儿,她总能找到我感兴趣的人,而我发现那些被她打发走的人,竟然也都带着笑意。这就是沟通的艺术。
但是小丽已经请了连续三天的假了,医生的诊断结果是神经衰弱。我明白她开始和我曾经一样经常失眠。真是难为这个小姑娘了。
于是这三天我让店铺暂时闭店,但是今天我得去一趟,因为我供应端的老客户到了。
思想当铺从十年前开始,停止了赎回业务,因为前边五年,没有一次赎回案例。就这个问题我跟采购方的客户们沟通了一下,他们的普遍反映是根本就没有赎回计划。所以我把不赎回的原则直接写进了采购合同里。
创立思想当铺的起因,就是我在年轻的时候向一个更年轻的小伙子手里花二十元购买了关于思想买卖的想法。早先思想当铺还有广告语:“让思想变成价值在人间永生”,而现在,作为一个生意人,我最直白的看法是:把你有用的思想拿出来,换成钱,然后走你。
【二】
来找我的供应端客户是王总和李先生。这两个人是我最早的一批客户,也算是收益最大的客户之二。一般情况下他们会和张松一起来找我,而今天张松被邀请到一个金融论坛去做分享无法前来。
张松从我这里买到了一整套股市策略,当初张松告诉我,辛亏卖主没有发现这套策略里的一个小漏洞,要不然卖主一定不会因为缺钱把他的策略当掉。从张松买到这套策略起,他开始在金融市场崭露头角。
王总因为买到了一个商业构想,成就了他的公司,今日的商界巨无霸。
李先生当时买了一些我不是很理解的理论,让他给融合在一起,竟然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
我不清楚这三个人什么时候开始形影不离的,可能是因为他们有了一个共同的爱好,有事没事就会来思想当铺。按他们的说法,仅仅是来看看我,来思想当铺坐坐。我想我的颜值不至于让三个男人念念不忘,而思想当铺里的沙发也很普通。他们来这里的目的昭然若揭,简直就像猫会找鱼腥一样必然。
寒暄过后,果然王总说:“贾掌柜最近不是很勤奋啊。”
我明白他什么意思,于是我拿出了最近三个月的货品目录,上面对每个商品有简易的介绍。当他们俩开始埋头研究目录的时候,我很明白此刻我什么话都不用说,于是我帮他们沏上好茶。
王总看完摇摇头,显得不是很满意:“数量比以前少了,你真的是在偷懒,而且没有什么关于商业的内容嘛。”
我笑着对王总说:“老朋友,恐怕你已经忘了你第一次到我店里找商品的情景,数千个商品里想挑到一个合适的,滋味好受吗?当时你不也只寻到一个满意的吗?产品精炼化,不是坏事,想每次都能淘到宝,期望太高了。喝茶喝茶。”
李先生指着一个商品说:“我来这个吧。”
于是我将李先生请进内屋,将那个商品以两百万的价格卖给了他,看到我手机上的到账提醒之后,李先生坐在交货椅上,带上交货头盔,开始交货,整个过程需要大约半个小时。
李先生是熟客,深知交货的所有注意事项。在交货期间,接货人需要保持一动不动,最好的状态是直接睡着。李先生鼾声响起,我轻轻出了内屋。
王总端着一杯茶笑着问我:“开始给老李灌顶了?”
我对王总说:“开始了,你说的问题我会给小丽交待一下,小姑娘甄别商业思维的能力还是有点弱,实在不行你给小姑娘来个培训?”
王总逗道:“她弱,难道你也弱?还是你有惰性。”
我说:“做生意嘛,都是拴钱的,总不能把自己拴住吧。”
这时店门处传来一阵敲门声。对于我来说,不管来者是谁,我都希望小丽能帮我先应付和筛选一下。可能王总说的对,我可能变懒了。我清楚的记得王总和李先生来到店里之后,我是把大门关上了,而且门口贴着“全员外出培训一周”的字条,还会有谁这时候来店铺呢?
不情不愿地打开门,我又一次见到了王志琼。自从换了小丽当助理之后,这是第一次见到他。
王志琼还是一样穿着规规矩矩的有些皱的衬衫,戴着一副圆形的金属框眼镜。他见到我明显有点兴奋:“终于见到你了,贾掌柜。”
我的前两任助手分别都安排过王志琼跟我见过面。
在文艺青年助手时代,王志琼向我诉说关于怎样挽回一段爱情的思考。在技术高管助手时代,王志琼向我展示如何通过数据分析出一个人在野外的生存几率。当时我使劲浑身解数才摆脱和送走这位过于热情的客户,同时心里对两位神助手小声诅咒。
“您好,不过我们今天不营业。”
王志琼还是一如既往地有激情,这让我想起当初在北京碰壁的那位姓马的企业家。王志琼说:“让思想变成价值在人间永生!这是思想当铺的初心!”,他脚步不停,径直走进大厅,坐在一个单人沙发上。
我发现王总饶有兴趣地看着王志琼,我对王总苦笑了一下,然后对王志琼说:“好吧,那说说你有什么想法吧,注意控制时间,我们约定十分钟,怎么样?”
【三】
王志琼开始介绍,我明显感觉到他语速加快,看来他是一个守信的人,想在十分钟内把思想的关键点说完。
王志琼的介绍完全没有吸引到我,我在想这件事办得不完美,我应该在高高的柜台后面,王志琼应该站在柜台前面,我边看他的脑袋尖,边听他讲述思想。
王志琼喋喋不休地介绍着,他讲到共享经济,讲到流量变现等一些自创的新词。
十分钟到了,我打断了他的演讲:“好了王先生,您可以把您的电话留下,我们会在营业之后研究一下您的思想,如果达到当铺标准,我们会给您打电话。”,我在送客,我不觉得王志琼说的东西里有任何吸引我的地方,我对这种过分执着的人没有太大的好感,所以我几乎认定他们的思想也会带着一种执念,甚至是偏执,这种思想一般没有价值。也许是我习惯以貌取人。
王总突然说:“等等。”
然后王总把我拉到茶台处,小声告诉我:“这个人有几个想法还是有点意思的,你如果不想用,我的私募股权基金可以试着投资他,这是把你当朋友才跟你说的,你要知道,他电话号码我也能记下来。”
如果没有一点商业嗅觉,我也不配当这个伟大当铺的掌柜,我说:“老朋友,做生意得有道,咱俩是朋友,得有朋友之道,朋友不趁人之危,不夺人之美;我今天不是营业时间,留下客户电话,营业时候再交易,这也是我的生意之道。我让他走,只是想留下时间多陪陪你们这两个老朋友。”,当然,当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跟王总一样不会脸红:“既然你感兴趣,那就今天交割货物吧。”
接下来我开始忙碌,我把王志琼请进VIP洽谈室,把采购合同拿给他看,把价格谈到二十万,然后递给他关于思想抽取时的注意事项等资料。
然后在和王总喝到第三杯茶的时候,将交货价格定到四百五十万。王总满意地进入内屋,在李先生旁边的椅子上开始酝酿睡意。
一切准备停当,王志琼坐在思想抽取椅上,戴上头盔。被抽取思想的人,要时刻保持清醒。
为时三十分钟的抽取工作开始了,这是我最喜欢的项目,我观察着王志琼,渐渐地看到他出现了和所有当掉自己思想的人一样的反应,他那时刻满载的激情仿佛正在褪去,他的表情不再坚韧,开始变得越来越柔软,越来越随和,甚至开始加入些许的萎靡,而他的眼睛,则像一个燃烧着的火把,正在熄灭。最终他眼睛里的光彩散去。
对于当掉思想的客户,我不会用电子付款,我从保险柜里取出二十万的现金,装进一个不透明的塑料袋里,这一切的动作我做的很慢,而且保证王志琼能看到全程,我欣赏着他眼里升起的另一种贪婪地光辉。
“拿去吧,拿去还掉你欠的信用卡和月供吧!”
王志琼颤抖着接过现金,眼睛因为感动而流出了一点泪花。
“谢谢,谢谢,谢谢。”他不断地向我道谢。
我目送他变得有些岣嵝的身形走出店铺,按照道理来说他的生活负担应该减轻了一些,但是他的身形仿佛在说明他背上了一些其他压力。我记得在我创立思想当铺的早几年时间里,我还很不适应这样的送别场景,而如今,我竟然欣赏着这其中的反差美。
我知道他只是变成了一个和大街上很多人相似的一个人而已,多一个,不算多。
忙活了一下午,总算送走了两个老客户,看着他们心满意足的样子,我心里竟然出现了一个词:“老饕餮”。
我抓起电话打给小丽:“小丽,你现在情况怎么样,好些了吗?”
而我心里想问的是:“你什么时间能回来上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