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村听了,亦叹道:“这也是他们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这冯渊如何偏只看准了这英莲?这英莲受了拐子这几年折磨,才得了个头路,且又是个多情的,若能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这段事来。这薛家纵比冯家富贵,想其为人,自然姬妾众多,淫佚无度,未必及冯渊定情于一人者。这正是梦幻情缘,恰遇一对薄命儿女。①且不要议论他,只目今这官司,如何剖断才好?”②门子笑道:“老爷当年何其明决,今日何反成了个没主意的人了!小的闻得老爷补升此任,亦系贾府王府之力,③此薛蟠即贾府之亲,老爷何不顺水行舟,作个整人情,将此案了结,日后也好去见贾府王府。”雨村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事关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实是重生再造,正当殚心竭力图报之时,岂可因私而废法?是我实不能忍为者。”④门子听了,冷笑⑤道:“老爷说的何尝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岂不闻古人有云‘大丈夫相时而动’,又曰‘趋吉避凶者为君子’。依老爷这一说,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还要三思为妥。”
[if !supportLists]① [endif]伏后文英莲遭遇。
[if !supportLists]② [endif]贾雨村老谋深算,引导门子说话。贾雨村不让门子议论薛家、甄家,诱导他出断案的主意。
[if !supportLists]③ [endif]门子再次多嘴,贾雨村攀附贾家、王家的事岂能说出来。自此,门子已自绝后路。
[if !supportLists]④ [endif]点明是“蒙皇上隆恩”,回避贾家、王家,信不过门子还要装清高。贾雨村故意讲大道理引门子说出实话。
[if !supportLists]⑤ [endif]“冷笑”又是找死,门子连看破不说破的道理都不懂,实是底层小人思维。
雨村低了半日头,方说道:“依你怎么样?”①门子道:“小人已想了一个极好的主意在此:老爷明日坐堂,只管虚张声势,动文书发签拿人。原凶自然是拿不来的,原告固是定要将薛家族中及奴仆人等拿几个来拷问。小的在暗中调停,令他们报个暴病身亡,令族中及地方上共递一张保呈,②老爷只说善能扶鸾请仙,堂上设下乩坛,令军民人等只管来看。老爷就说:‘乩仙批了,死者冯渊与薛蟠原因夙孽相逢,今狭路既遇,原应了结。③薛蟠今已得了无名之症,被冯魂追索已死。其祸皆因拐子某人而起,拐之人原系某乡某姓人氏,按法处治,余不略及’等语。小人暗中嘱托拐子,令其实招。④众人见乩仙批语与拐子相符,余者自然也都不虚了。薛家有的是钱,老爷断一千也可,五百也可,与冯家作烧埋之费。那冯家也无甚要紧的人,不过为的是钱,见有了这个银子,想来也就无话了。老爷细想此计如何?”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或可压服口声。”⑤二人计议,天色已晚,别无话说。
[if !supportLists]① [endif]其实贾雨村自己是有主意的,这里是故意继续试探门子。
[if !supportLists]② [endif]奴仆报“暴病身亡”,族中及地方上还有保呈。
[if !supportLists]③ [endif]明清时期,扶乩断案有先例,并不荒唐,可以服众。谶语,伏薛蟠之死。古人相信不能随意假托神仙鬼怪的名义乱说,是要遭报应的。
[if !supportLists]④ [endif]拐子实招的话可以说明甄英莲是拐卖成奴的,出身不是贱籍是良人。拐子不会白白听话,必有交易,书中未交代。
[if !supportLists]⑤ [endif]贾雨村对这个主意不是完全满意的,需要斟酌。
门子自信这个主意是“极好的”因为:
被告人已死,原告便无从告起。薛蟠的假死,一有其奴仆报告,二有族中及地方上的保呈,三有乩仙显灵。就算万一被人发现薛蟠没死,也怪罪不到贾雨村头上。薛家有钱,冯家图钱,可以用钱堵住冯家之口。用扶鸾请仙服众。让拐子承担罪责以平众人之愤。
后文没有说贾雨村是如何判此案的,只说“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应当与门子的主意差不多,但要更加细致精巧。
有观点认为,贾雨村是故意把薛蟠判成“活死人”的,是要把事情搞大,薛蟠在法律上已经是死人了,以后薛蟠行动受制,终生见不得光了,贾雨村的判法是有阴谋的。我认为这种说法不准确,这是用现代的思维去判断古代的事。古时信息并不发达,贾雨村这么一判,只是当场的小圈子的人知道,冯家得了钱“无甚话说了”再加上薛家的权势,此事并不会传到其他地方。实际上,薛蟠进京以后即大肆结交权贵子弟,毫无低调避祸之意。薛蟠无法无天,胆大妄为知道自己根本不会真的被判什么罪,仍继续留着甄英莲也没有转卖或隐匿。薛蟠还有更高的要求——连公堂都不去。贾雨村这个判法是符合薛蟠预期的。贾家也犯不着用“葫芦案”要挟薛家,薛家本来就是依附贾家的。至于后来葫芦案被人拿来做文章是在贾家、王家败落之后了。只有葫芦案被翻旧账被利用的时候薛蟠才能算做“活死人”。有势力的人借葫芦案兴风作浪,就能变成大事,没人提这案子就是被人遗忘的小事。这个案子给薛家埋了个“雷”,这个雷前八十回没有响,薛家也不在意。
即使有人旧事重提,薛蟠首先可以说打人是家奴受辱一时激愤所为,自己只是管教不严未及时制止,也不知道后来冯渊死了,不觉得自己有罪自然坦然离去,更不知道家奴为了避罪报自己“暴病而亡”,再拿几个家奴出来顶罪就是了。葫芦案可操作的细节很多,可有可无,可大可小。如果别有用心的有足够势力的人翻出葫芦案,再有一番操作,薛蟠和贾雨村都将为此付出代价。后文详述。如果想收拾薛家,薛蟠类似“葫芦案”的事多了。
至次日坐堂,勾取一应有名人犯,雨村详加审问,果见冯家人口稀疏,不过赖此欲多得些烧埋之费,薛家仗势倚情,偏不相让,故致颠倒未决。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冯家得了许多烧埋银子,也就无甚话说了。雨村断了此案,急忙作书信二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不过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等语。①此事皆由葫芦庙内之沙弥新门子所出,雨村又恐他对人说出当日贫贱时的事来,②因此心中大不乐业。后来到底寻了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他才罢。③
[if !supportLists]① [endif]对比门子的做法,贾雨村要高明得多:这种事怎么能说出来?不过轻轻点出,点到为止。大家都是官场上混的场面人,自然心照不宣。
贾雨村没有直接判甄英莲回家,一是讨好薛家,让英莲跟薛蟠,二是因扶正了娇杏甄家算是自己的亲家,要回避,要避嫌。
[if !supportLists]② [endif]贾雨村怕的可不只是门子说出当日贫贱时的事,还有许多秘密,如攀附贾家王家,“葫芦案”徇私枉法的内情等。
[if !supportLists]③ [endif]贾雨村做事终究不是大奸雄所为,充发门子留下了后患,相比曹操错杀吕伯奢一家还不够狠。有观点认为八十回后门子会发迹报复贾雨村。但据前文分析,门子言谈举止低俗浅薄,不过是有些小聪明没有大心机的钻营小人。除非奇遇,门子难以发迹,更上不得大台面做不了高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