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来自淘故事,经作者授权发布;作者:苏酒
“最近几天杨家都布置上红灯笼了,这是杨老爷要过寿呐?”
“哪里是要过寿,杨家千金出嫁呢!”
“哟,杨家小姐把自己娘都克死了,哪家公子敢要这种姑娘?”
“不是公子,就是个穷书生,住在城南的柳曲巷!”
“吴娘子怎这么清楚?”
“你忘啦,王媒婆和我多年的邻居了,这事还不紧着告诉我?”
“哎,这杨家造孽哟——”
二十年前。
“道长,我娘子到底怎么回事?”杨明臣急得满屋乱转,内阁中传出方氏痛苦的叫喊,声音尖利高亢,一刻不歇,即使天色明朗,听在耳中也不由让人胆颤心惊。见得道长出来,立即迎上去问道。
“夫人怕是被魔物缠住了,此事难办啊……”那道士白发白须,身着黄袍,两边宽袖印着太极图,左手拿符右手持剑,颇有仙风道骨之相。只是此时眉头紧锁,遇到了大麻烦似的。
“魔物?”杨明臣大惊失色:“为何缠住我家娘子?她还怀有身孕,这该如何是好啊?”
道士直言道:“那魔物靠吸食婴孩为生,夫人腹中胎儿已经足月,不日生产,如此良机它怎会放过?不过杨老爷放心,贫道既然来了,必不会容它为非作歹!”
“那这?”方氏痛叫不止,着实令人担忧。
“老爷不必担心,给夫人服下一帖安神药,自然就好了。”道长叫来一旁的丫鬟:“你将此物放在夫人的枕下,可明心静气,防止梦魇。”
“杨老爷,我们借一步说话。”
“好,道长请。”杨明臣侧过身子让出一条路来,领着道士前往前厅。
二人来到前厅,杨明臣吩咐丫鬟奉茶,与道士同坐高堂。
“道长有什么事,但讲无妨。”
道士习惯性地抚了抚胡须:“倒也无甚大事,只是想让您好好回忆一下,以往可做了什么错事,得罪过什么人?”
“道长何出此言?”杨明臣似有愠色:“我杨某清清白白,顶天立地,不曾得罪过什么人。”
道士微微点头:“杨老爷说的话自然都对。我不过猜测夫人招惹魔物的缘由罢了。”话音刚落他便起身要走,杨明臣还欲开口挽留,道士阻止道:“杨老爷不必送了,这几天不妨好好想想贫道的问题,想清楚了,就去城南柳曲巷,贫道在那恭候。”
说罢,道士一甩拂尘,拂袖而去,留下厅中杨明臣莫名其妙。
“这道士,着实令人不快!”杨明臣一向行善积德,每逢年节都施粥放粮,是锦州内出了名儿的大善人,若说他做了错事,得罪过人,简直就是对杨明臣的侮辱。
“老爷,怎么了?”方氏此时已好很多了,虽然声音虚弱沙哑,面容苍白,却比起之前发了疯似的要好多了。
杨明臣思绪回落,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了内阁:“哦,也无甚事,那道士临走前让我想想可否做过错事,得罪过人,说这可能是魔物纠缠你的原因。”
原只是夫妻之间的坦白,却不想方氏一瞬间变了脸色,她挣扎着从塌上坐起,眼中尽是惶恐,连声音都开始发抖:“你说什么?”
“夫人,你怎么了?”方氏的表现不觉让杨明臣起疑,难不成,真让那道士说中了?
可他到底得罪过谁呢?
“那道士,还说什么了?”方氏双手紧紧揪住杨明臣的衣袖,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变得青白。
杨明臣眉头一皱:“还说,若我想清楚了,就去城南柳曲巷寻他。”
“夫人,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没、没有……”方氏突然缩回手,不停地摇晃脑袋,杨明臣疑窦丛生,妻子平日里端庄持重,一个道士的话何以会将她吓成这副模样?
可如今方氏刚脱离险境,杨明臣实在不忍多问,吩咐下人们好生照看夫人后,径直出了房门。
半躺在塌上的方氏冷汗津津,外头谁人不知杨家夫妇乐善好施,与人为善,那是传出方圆百里都有的好名声,可今天这个道士……
只有那件事了吧。方氏在心中默默叹息,原是梦魇三年还不够,这报应,竟是找上门来了。
妇人不停抚摸自己的大肚子,也不吭声,下人们不敢扰了夫人安睡,纷纷退去,随着关门声响起,整个房间就只剩下方氏一人。
“是你来找我了么?”方氏喃喃着,眼角滑落两行清泪……
五年前,花朝节。
花朝节是每年开春姑娘家的大日子,一共热闹四天,要逛花神庙、祭花神、采花插花、制作花糕等,还能做游春扑蝶的游戏。这几天里,小姐们不必待坐家中,可以带上丫鬟小厮,邀上闺中密友,去各处逛个明白。
今年也没有例外,街道各处都早早地装点起来:簪娘们摆出了时新的各种花的簪钗;脂粉铺子将研究出的新妆容推了出来;衣饰店也不遑多让,用外地运来的新料子裁出一套又一套绝美的衣裳……
卖饰品的、卖衣着的、卖花灯的、卖小吃的,整条街上人山人海,叫卖声起伏不断,商品琳琅满目,直让人挑花了眼。
“阿雪,你慢些,此时人多,别走丢了!”方依凝走在方茗雪身后,眼瞧着妹妹离自己越来越远,不由出声提醒道。
“没事儿!姐,前面有表演呢,我去看看!”方茗雪放声回应,清脆得如同树梢婉转啼鸣的百灵鸟。
方依凝无奈地笑了,她心知这个妹妹是个闲不住的,便不再多留意:“环儿,我们去那边看看。”
比起方茗雪,方依凝柔柔弱弱,温柔端庄,说话细声细语,才像个大户人家的小姐。
方依凝带着环儿去到前头对诗的摊位,此时方茗雪一人三步走两步跑地,混进了观看表演的人群之中,人群中央有班子在耍杂技,什么吞剑、吐火、胸口碎大石,表演之精彩,惹得观众一片叫好。
“环儿,取笔墨来。”方依凝看中了一盏牡丹花灯,尾部坠着两根红条,其中一条写道:共请百花度生辰。
方依凝接过毛笔,略略思索,提笔接道:未至花朝一半春。
待到最后一横圆满,一旁观看的掌柜不禁连连称赞:“姑娘好文思啊,哈哈哈哈!”掌柜的摘下这盏灯,拿下红条,递给方依凝:“姑娘,按照规矩,你接了这句诗,这盏灯便是你的了。姑娘如此倾城国色,牡丹与姑娘,确实相配得很呐!”
方依凝接过花灯,微微欠身回礼:“掌柜过奖了。”
这花灯做的确实精巧:花瓣摸上去薄密顺滑,颜色染得也十分绚丽精致,花芯被糊在了灯罩上,其间是一支红烛。花灯与手柄之间靠一根细线相连,保持着一种奇异的平衡。
方依凝将花灯高举,今夜月色皎皎,在月光的映照下,花瓣竟还有着不同的流彩,着实惊艳。
不远处,几位公子瞧见一红色襦裙打扮的姑娘在观察一盏花灯,身材窈窕,模样可人,微笑时还露出两个梨窝,令人迷醉。
“明臣,那个花灯,不是你挂上去的那盏吗?”其中一位公子拍了拍杨明臣的肩膀。
“秦兄眼力不错,确实是明臣的那盏,看来让你挂牡丹,果然没错。”
“居然有人对出了明臣的诗,看来那姑娘也是文采斐然啊。”
“明臣,还不快上前去?”
“正巧你想摆脱亲事呢,赶紧再寻摸一个回来!”几人推推搡搡,个个都想当月老成全这份姻缘似的,杨明臣被这些人吵得没有办法,磨磨蹭蹭走了过去。
杨明臣脚步迟疑,走到一半,就离得一丈距离,他突然想打退堂鼓。
如此打搅实属冒昧之举,他如何做得出来?更何况……
“杨公子!”冷不丁冒出一句叫唤,把杨明臣吓了一跳,他急忙作揖:“刘掌柜好。”
“杨公子是来看诗的吧?赶巧了不是,您的诗已经被对出来了,就是您跟前这位姑娘!”
二人经刘掌柜的引荐相互看了一眼,施然行礼。
“杨公子好。”
“姑娘好。”
刘掌柜从摊位上拿出方依凝对的诗,递给了杨明臣。纸上柔美圆润的簪花小楷,一看便出自姑娘家的手笔:“未至花朝一半春……”杨明臣面露惊喜:“姑娘此对,杨某只有佩服二字!”
方依凝娇羞一笑,确比花开更加娇美:“小女不敢当。”
两个人投机,正一来一往地聊着,突然街上开始骚动,一批金吾卫持刀跑来,冲散了许多百姓。
“封锁城门及各个出口,水路也要盯紧了!今天晚上出城的人,一律押解!”
“是!”
人群中一片骚动,杨明臣和方依凝二人也散开了,匆匆赶回来寻姐姐的方茗雪却怎么都找不到人,急得像无头苍蝇般,四处张望。
“姑娘?”杨明臣看到方茗雪,眼中一亮,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姑娘,此地不安全,不如明臣送姑娘回去?”
眼前公子浓眉大眼,略带点婴儿肥,虽不比眉目俊朗的养眼,却是难得的憨厚耐看;衣裳是去年流行的古香缎,搭配暗纹滚边,显得大方持重。方茗雪抓住了“明臣”的字眼,忽然想起前段时间媒婆拜访,一众未成家的公子之中,就有他。
“可我还得寻人……”方茗雪寻不着姐姐,急得直跺脚。
杨明臣环顾一圈,确实没见着环儿的身影:“姑娘莫着急,金吾卫出动,人心惶惶,环儿姑娘一时走散也是有的,你一人也难找,不如回去再做打算。”
“也好。”方茗雪打定主意,转身就提裙往方府飞奔:“多谢杨公子了!”
“在下还不知道姑娘芳名呢?”
“方茗雪!”
方茗雪融入人群之中,直到那一抹艳红逐渐消失不见,杨明臣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方茗雪……”杨明臣恍惚想起,前段时间母亲中意的儿媳人选,恰好是这个名字。娘亲看中她精于商道,懂得变通,可自己却觉得女子应当打理内务,温柔贤淑。如今看来,这门亲事,当真是天赐良缘。
他是不是应当送姑娘回去的?
杨明臣立在原地兀自懊恼,想着想着突然心生喜悦,他得快点儿回去禀告娘亲,趁着花朝,赶紧去方府提亲才对!
另一边,方茗雪一路跑回了方府:“姐姐可回府了?”她问向站岗侍卫。
“是,大小姐刚回府不久。”
方茗雪松了口气,赶忙跑了进去,就见方依凝坐在厅中喝茶,好不惬意。
“阿雪,怎么才回来,我正要去寻你呢。”方依凝放下茶盏迎了上去,掏出怀中手帕替妹妹擦汗:“看你跑的一身的汗,外面正乱呢,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方茗雪笑答:“只是看不到姐姐着急。姐,你说巧不巧,我方才碰着杨公子了!”
“杨公子?”方依凝擦汗的手一紧。
“是啊,就是媒婆说亲来的那个杨公子。”下人们端来茶,方茗雪接过一饮而下。
“是嘛。那公子怎样?”
方茗雪认真思索着:“看着老实,长得也不赖,应是良配。”
方依凝微微一笑:“那便好。没想到你这个做妹妹的,倒要比我早一步出嫁呢。”
“你我同胞双生,年龄本不差什么,姐姐若在意这个,不如让我做姐姐,这样就好啦!”方茗雪挽住对方的胳膊:“再说,娘亲是看我跟着爹爹在外胡来惯了,早早替我找个夫君管束我呢,姐姐如此貌美贤淑,自然得慢慢看、好好选呀!”
“坏丫头,少拿我打趣了。”
两天之后。
媒婆带着杨家的聘礼,来到方府提亲。
一行人浩浩荡荡,百箱聘礼招摇过市,彰显着杨家的财力,街道两旁的住户、商客和行人议论纷纷,小孩儿们手拿着拨浪鼓嘻嘻哈哈,口中唱着:
花朝节庆喜洋洋
公子小姐对诗忙
今天上门提亲去
明日结亲拜高堂
“窦夫人,这聘礼可还满意?”厅堂之上,媒婆立在一旁,身后堆满了从杨家送来的金银珠宝。堂上窦夫人喜笑颜开,亲切地拉媒婆坐下:“好好好,自然满意。”
二人寒暄几句,媒婆自袖中拿出这对新人的生辰八字:“杨公子和二小姐八字合,实在天造地设。老婆子我看过了,下月初五就是个好日子,窦夫人,尽可安排上啦!”
“好,倒是可赏脸来喝杯喜酒才好!”窦夫人笑得合不拢嘴,一路把媒婆送到门口才回转,期间又互道了吉利话,好得不能再好。
“那后来呢?”道士给方夫人倒了盏茶,一口气说这许多,定是口干舌燥了。
方氏接过茶杯,道了声谢,小抿了一口后,继续道:“成亲的时间定下来了,两家就紧着操办,我心里着急啊,明臣分明是喜欢我的,可新娘却是茗雪。我不甘心。”方依凝眼神里尽是落魄。
道士问道:“所以你就杀了她?”
“没有,阿雪是自杀的。”方氏目光定在一处,思绪再次飘远……
花朝节期间金吾卫出动,其实是在抓捕一个采花贼。
此人是个惯犯,手段极其狡猾,逃窜各地尚未被抓。方依凝心想,如今全程封锁,那贼必定还在城中,这或许是个机会。
于是方依凝设法让方茗雪出了府门,独自一人去到偏僻小巷……
果不其然,姐妹俩这张出众的容貌,终是引来了采花贼,待到丑时,方茗雪跌跌撞撞、衣衫不整从小门回到方府,满脸泪痕哭着向姐姐求助,方依凝心疼地替她拭泪:“阿雪,你失了身子,如何嫁与杨公子?”
“这件事牵扯太多,我陪你去和爹娘说清楚吧。”方依凝替方茗雪换了身新衣服,瞧着对方身上处处青紫,方依凝滚落两行泪珠,心中却是说不出的快意。
阿雪,从小爹娘就偏爱你,你任性妄为,却要我循规蹈矩,就因为我比你早出生半刻,便要我一味忍让……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如今连夫婿你也要跟我抢,这教我如何能让?!
“爹娘知道后,连夜将阿雪送去了城外的庄子,我同他们据理力争,这才同意将我送上花轿。”方氏眼中噙着泪,声音愈来愈激动:“我顶着方茗雪的名字,活了二十多年,我比她苦!她死了一了百了,可我却再也不能做回方依凝了!再也不能了!”
妇人绝望地闭上了眼,情绪的剧烈波动令她十分不适。道士漠然地看着这个珠钗环绕的贵妇,即使未施粉黛,也雍容华贵,岁月待她宽和,她却不曾待方茗雪温柔。
“你梦魇三年,眉间一团阴气,腹中胎儿大受影响,恐怕不保。”
“是不是阿雪来找我了?她来带我走了……我害得她一尸两命,她不会放过我的……”方依凝喃喃道,突然腹中疼痛难忍,两腿间流血不止……
大婚当日。
迎亲队伍从柳曲巷出发,正往杨府走来,杨府之中丫鬟小厮忙成一团,新娘端坐闺房,一个婆子拿起木梳,站在新娘身后,替她梳头。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堂……”婆子边梳边说着,惹得新娘鼻酸。
她从小没有娘,爹一人抚养力不从心,便遣了个婆子来照顾她,这么多年过去,王婆子在她心里,早已像亲娘一般了。
如今她要出嫁,离开王婆子和爹爹,不可避免地伤心起来。
“阿朝今日嫁了人,以后就是做夫人的了,若还总哭鼻子可怎么了得?”王婆子轻轻帮新娘子擦泪,生怕她哭哭啼啼的弄花了妆,大喜之日,哭到底有些不吉利。
外头敲锣打鼓的声儿越来越近了,王婆子让丫鬟们又补了点妆,然后给新娘盖上盖头,这时屋外头响起小厮的叫喊:“吉时已到,新娘上轿——”
新娘在众人的搀扶下走出房门,坐上了花轿,又是一阵吹吹打打,沿着原路把新娘抬回了夫家。
夜深,席散。
杨明臣醉醺醺地回到屋里,打开床头柜的抽屉,里面静静地躺着两张红纸。
上面写了一句诗:共请百花度生辰,未至花朝一半春。
自从二十年前方依凝难产而亡,他就成了鳏夫,前前后后多少媒婆来介绍,希望他续弦,他都不曾答应。
杨明臣手握着这句诗,瘫在塌上沉沉睡去,梦里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花朝节初见的那个晚上。
十六岁的方依凝身穿红色襦裙,发间朱翠摇缀,葱白的双手托举着他亲手做的牡丹花灯,嘴角微扬,笑意盈盈。
只那一瞬,一眼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