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中的意象
--@叶孤城 讲述
唐诗之所以具有高度的呈现性、境界性,与它的高明的意象组合技巧是分不开的。
在意象的基本理论中,意象是“意”和“象”的完美结合,它即是“意”,又是“象”,两者合二为一;而两者之所以能够合二为一,又在于诗人所要表达的“意”与他选取的“象”具有高度的契合性,或者借用西方格式塔理论的术语说,“意”与“象”具有着“异质同构性”;只有这种“异质同性”,“意”与“象”才能结合,“象”才能含“意”,才能表达“意”。
而意象的组合技巧,我们通常把它叫作“意象并置”。“意象并置”又可以分为几种,大体上可分为句内并置和句间并置,在这两大类中又可为分几小类,下面我们一一分述。
一、句内并置
所谓“句内并置”,就是在一句诗中,诗人依靠其意象间的内在联系,将几个意象直接组合起来,而省却了一切连接、修饰、交代等语言,使诗达到高度的凝炼、含蓄和高度的呈现性。
以温庭筠的《商山早行》为例:
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
温庭筠的这首诗之所以脍炙人口,主要就得力于“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两句。这两句就是典型的句内意象并置。我们先来看第一句,这句诗五个字并置了三个意象“鸡声”、“店”、“月”,在这三个意象之间,没有任何修饰、连结、陪衬性的词语,三个意象就像三个无声的电影蒙太奇一样直接呈现在人们眼前,使诗达到高度的凝炼、省净、高度的呈现性。
作为语言艺术的诗,诗人居然不依赖任何语法逻辑,而纯粹以三个名词直接拼合,而且不影响人们对其意蕴的理解,诗人将它们直接拼合的第一个内在依据是:
这三个意象处人观察感受的同一时间和同一空间:诗人在冷寂的清晨独自一人又要走向他乡了,在这样一个凄清落寞的空间里,诗人落落寡欢,耳听到空中传来的鸡啼,鸡啼更增加了环境的冷清;又看见低小的茅店无声地立在路边,一弯冷月在茅店后方冷冷地觑着。这三个意象是诗人在同一时间和空间直接感受到的,诗人将它们并置,实际上只是诗人这一“内在感受”的“外在体现”还原。其次,它们并置的内在依据还在于它同一的表现性。
在这句诗里,“鸡声”本身是响亮的,但在山间清晨的环境中,它唤起的却是一种冷清与寂寞之感,而低矮的茅店与冷月唤起的也是冷清寂寞的感受,仿佛都在向读者诉说着冷清寂寞与惆怅。
第二句“人迹板桥霜”也一样,它也是诗人在同一时刻在同一空间感受到的一个整体环境:仿佛形影相吊的孤零零的脚印(“人迹”)、结了霜的孤零零的板桥,这些都是诗人在同一时间和空间所“摄取”到的,诗人将它们并置在一起,而孤零的脚印、“霜”、和“板桥”,也都给读者一种冷清孤独的感觉,这样的情调表现性,也是它们聚合的内在依据。
诗人把具有相同表现性的事物并置在一起具有什么作用呢?作用不可谓不大。首先,诗人省却了一切连接、交待和修饰,而直接把几个意象组合起来,这就在相当程度上,阻断了语言艺术线性的叙述,而大大增强了诗的意象、空间呈现的功能。休姆说:“两个视觉意象构成一个视觉的和弦。它们的结合而构成一个崭新面貌的意象。” 这种聚合具有1+1>2的效应。
在温庭筠这两句诗里,诗人将六个意象有机地并置在一起,这是一个非常巨大的超级的意象和弦,它将诗人所感受到的情景、境界更真实地、完整地呈现在我们眼前。
类似的唐诗还有孟浩然的《宿建德江》
停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三四句就是意象句内并置,“野旷”、“天低”、“树”由于是诗人同一视域的三种事物,而且都极好地表现了诗人此时的寂寞、冷清、孤独(亦即都有相同的表现性),因此,诗人不借助任何语法体系,直接将三个意象组合起来以表现诗人的寂寞与怅惘。“江清月近人”一句也是如此。
这两句,与其说是语言艺术的诗,还不如说是一幅文字编织的画,或者说如两个生动的电影镜头,具有高度的呈现性且高度凝炼,极具表现力。
二、句间并置
句间并置根据其组合形式不同,又可以为分三种。
1.“强化性并置”,所谓强化性并置,就是诗人连续用几个句子呈现出多个意象来强化表达一种情感,句与句之间也依其共同的表现性和空间的连续性而组合,也形成一种更加广阔的境界,形成一种更加强烈的综合效应。前人称唐诗几乎一句一景,大半就是指这种句间并置情形。
以李百药的《送别》为例:
誊言一杯酒,凄怆起离忧。夜花飘露气,暗水急还流。
雁行遥上月,虫声迥映秋。明日河梁上,谁与论仙舟。
中间两联四句,分写夜晚的四种景象。这四种景象,虽不能说属诗人的同一视域,但它也是诗人感觉的几个连续空间,诗人将这几个连续的感觉并置组合在一起,也更能传达诗人当时的感觉状态,或者借用意象派的语言,也能将诗人的感觉“可触可觉地交给读者”。
同时,诗人的这几个连续感觉,无疑都具有相同的表现性,无论是飘着露气的夜花,在黑暗中急流的江水,还是在月光中愈飞愈远的大雁,在秋天的旷野中鸣叫着的虫声,这一切都给人一种冷清惆怅之感,它们并置在一起,强化表现了诗人的离愁别绪。
2.“喻式并置”,所谓“喻式并置”,就是以两句为一组合单位,其中一句言景,一句述人,言景句与述人句构成一种暗喻关系。
以司空曙的《喜外弟卢纶访宿》为例:
静夜四无邻,荒居旧业贫。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
似我独沉久,愧君相访频。平生自有分,况是蔡家亲。
司空曙的这首诗整体看十分平常,但“雨中”一联历来为人称道。这联诗妙就妙在它采用了意象的喻式并置手法。它颇类似于两个互相生发的电影蒙太奇:它呈现出的第一个镜头是一颗在雨中的秋天的黄叶树,呈现的第二个镜头便是昏暗的灯光下的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在这两个“镜头”之间,没有任何说明和连接,诗人只是将它们并置在一起,让它们互相生发、互相映衬,但其中所包含的暗示意义,读者能从中很清楚地感受到。与此相似的妙句还有韦应物的“窗里人将老,门前树已秋”,白居易的“树初黄叶日,人欲白头时”。也是很妙的喻式并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