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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在我成长的地方出生,我就在你出生的地方成长,只是我比你多了一个缓慢而疾速衰老的过程。我在这生养你我的土地里摸爬滚打几十年,终于迎来了安度晚年的闲暇,我已经驼背,再也背不起七八十公斤的苞谷,再也跟不上老水牛梦游般拉着的犁。如今我的生活除了吃喝拉撒睡,就是坐在堂屋外的矮板凳上抽烟和打盹。在烟锅中一锅接一锅磕出的烟灰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想那些从我身边次第消失的人,回忆或者建构那些与他们相关的事。只是我的脑子也和身体一样不中用了,越来越多的人让我想不起名字,而那些事情也在每次回忆中被篡改或者永远消失。我时常会去到鸡圈里,看看那口属于我的棺材,我用谷草擦掉落在上面的鸡粪,用指节轻轻叩击木板,听着那厚实的声音,心里有一种踏实感。我已经没有什么好牵挂的了,剩下的时间就是在咀嚼往事中等待死亡。
这些天来我总是会想起你。我看到你在包谷壳里打滚,你的笑声连同包谷壳一起,落得满地都是;我看到你背着小背篓回家,背篓里的草高过你的脑壳,你脸上挂满汗,腰弯得像虾米;我看到你踢着石子慢慢走着,书包有节奏地打着你的屁股,红领巾歪戴在脖子上;我看到你和一群小孩围成一个圈,右手捏着豆腐块举过头顶,奋力地甩到地上;我看到你把小狗逼到角落,一边抚摸一边唱着“偷鸡摸狗一声吼啊该出手时就出手.....”;我看到你站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初升的阳光打在你的脸上,照得你的眼眶闪闪发光;我看到你第一次在你大伯家里接过从远方打来的电话,刚喊出第一个字便泣不成声;我看到你拖着行李箱一步步走远,身影消失在巷子尽头;我看到你拖着行李箱从巷子尽头出现,左手拎着一个红色塑料袋,里面装着一条鱼......
你曾经牵着我的手一整天唠叨个不停,直到那天早晨你的眼泪在阳光中挥散。过去大家都担心你考不上,将来终归是劳碌奔波的命。而你却出乎意料地成绩越来越好,只是变得沉默寡言。你仿佛不再愿意跟我说话了,甚至给你夹菜你也变得不耐烦。你总是长时间地盯着书本一言不发;你总是独自一人在空荡荡的马路上徘徊;你总是趴在桌子上,一页接一页地写作业;你把金竹棍的一头敲碎,沾着水在地板上写满了字......
你上高中后我们见面越来越少,值得高兴的是,你终于愿意陪我说说话。你总是让我跟你讲一讲过去的事情。讲我们的老一辈人如何从不知名的地方迁徙而来;讲我的父辈两兄弟如何因一只白狗翻脸分家,最终繁衍出两个同音而不同字的姓氏;讲我的老叔如何被抓了壮丁;讲我在大集体时如何后山上放羊;讲我们在那个困难的年代是不是真的吃树皮;讲村里的有几个人如何在浮肿中死去;讲红毛坳是不是真的常有刚刚死去的小孩;讲刘老四如何被村里人打断了腿;讲村后如今种满包谷的山坡原来是一片茂密的树林;讲某一年宰了一只猪仔上交了一半最后只剩下13斤过年;讲能够合抱四五个人的老团树如何被人砍去;讲那时还只有几个月大的张老三如何被狼叼走又被追回来;讲我们包产到户后如何连天连夜地开荒......
在所有我给你讲过的事情当中,你最感兴趣的是关于一场电影,一个我很多年前有关大理的夙愿。
那是我二十多岁时的事情。一大早我们整个队的人都散布在石拱桥旁边的空地上等着出工呢 ,队长点完名后高兴地宣布说今天可以放工早一点,县上派放映队来放电影了。那时村后山坡上新多出的二十多个坟头刚刚冒出草的浅绿,人的脸上也刚刚开始显出血色,死亡的阴影仍未完全消退。我们都不知道所谓的电影究竟是什么,但干活时我们都焦急地等待着去见识见识那个叫电影的东西。太阳终于接近远处的山头,我们着急忙慌地吃完饭,穿上最好的衣服,像去相亲一样保持体面,拎着板凳浩浩荡荡地赶往粮管所。我知道原来电影就是在一块白布上不断变化的画面,而那画面比湖面的倒影还要真切。那以后我又看到过很多次电影,里面讲的故事我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但那天晚上的我却一直记得。讲的是一个小伙子苦苦寻找一个叫金花的姑娘。“大理三月好风光——”我到现在都会唱。也是那天晚上我才知道,除了北京,除了昆明,除了苏联,除了美帝国主义,还有一个叫做大理的地方。看完那场电影之后,队里的一个小伙子突然间疯了,他妈好几个月里一直天不亮就带着他在大路上喊魂,又是偷偷地请外村地先生到家里做法,终是不起作用。无耐只能任由他像个小孩子一样骑着扫帚四处乱跑,一边跑一边叫着“金花!金花!我来啦!”村里人在枯燥乏味的时候总喜欢逗他取乐,揪着衣领把他拖到猪圈里,指着老母猪问他这是不是你要找的金花。两年后他突然恢复正常,他妈也重又恢复了两年前带他喊魂时的热心,隔三岔五托人帮他娶媳妇,却没有一个姑娘愿意嫁给他。终于说定了一个寡妇,他却在订婚后的第二天早晨从村子里永远地消失了。
在那个小伙子满村满院地叫着“金花”的时候,我脑海里也时常浮现出白布上那个那张美丽的脸庞。很长时间里,我做梦都想去一趟大理,去找那个姑娘。我暗中把那个小伙子当作对头,混在无聊的人群中间,不知疲倦地捉弄他,用放牛的鞭子在他身上抽得红印纵横交错,扒掉他的裤子扔在高高的树枝上,心中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但我从不参与把他扭送到猪圈叫他认老母猪的行动。我站在远处听着猪圈里传出的笑声,脸红得无地自容。他离家出走后大家都说他肯定是又疯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儿。你现在能看到的他的坟,不过是他妈在临死前独自刨的一个浅浅的坑,里面埋着他旧时的衣物。随着年岁渐远,面对那座被牛马踏得已看不出形状的土堆,村里人有关他的记忆也错乱了。有人说里面埋葬的确实是他,甚至绘声绘色地说他出殡的那天下了一场大暴雨,而更多的人却说,他根本就没有回来。只有我知道他是去了大理,并且娶了一个白族姑娘。我不知道该痛恨他,还是羡慕他。
我最终一辈子也没有去到大理,即便我无数次在深夜里睡不着觉,想像那个小伙子一样,义无反顾地向那个未知的地方走去。过了很久我从这个荒唐的梦里醒来,决心抛弃不切实际的幻想,脚踏实地地沿着无数辈人留下的脚印,做一个正常的人。我终于和久经飘荡的心灵和解,并如愿以偿体会到根植于土地的快乐。仿佛就在我锄头举起与放下的一瞬,我从小伙子变成了老人。只有仔细回想,这条衰老的路才会拉得越来越长,路上不断有人出生,不断有人死去。当我在烟雾中回想这些人,突然惊讶的发现,我们中的大多数居然一辈子都没走出这个小山村。这些年我们逢红白喜事坐在一起吃饭,我们谈到去过的地方,最引以为傲并让人羡慕的是去过省城,尽管那短暂的旅行是为了治病。更多的人去过最远仅仅是县城,而且是一生中唯一一次,躺着出去,躺着回来。他们都做到了叶落归根,再正常不过却又是几乎全部人梦寐以求的归宿。
用不了多久,我也将要躺在那块我杵着拐棍亲自挑选的几方尺黄土,周围埋葬着我的父母,我的爷奶,我的老祖,我从他们那里来,也要回到他们那里去。只是当我离那几尺黄土越来越近,当我再也不用为了一家老小而操劳,当我有足够的时间在树荫下消磨,那个尘封多年的梦又再次死灰复燃。
当我跟你讲完那些年久月深的故事,我多希望你也跟我讲一讲你在那个于我而言是另外一个世界的所见所闻。而你却说那一切实在乏善可陈,无非是整夜不灭的灯光,无非是满世界拥挤不堪的人和汽车,无非是走不完的街道逛不完的商店和吃不完的饭馆。你在其间穿梭多年,却没有留下任何值得回味的人和记忆。那个地方广袤得没有边际,然而真正属于你的仅仅是出租屋里逼仄的几平米。但那也仅仅是短暂的拥有,因为数不清你已换了多少个几平米。你每天上下班总会与小区里的邻居相遇,但是你和他们中话说过最多也没有超过十句。你说那个地方就是由成千上万个这样的几平米组成的,每个人都受困于狭小的地带,人们互不关心,偶尔关涉。
你说起一次傍晚乘车在山路上颠簸,路过一个又一个的村庄,稀疏而暗淡的灯光散落在黑魆魆的山间。你曾无数次透过车窗观望城市里漫无边际的灯,却没有一次像那天晚上一样感到无限失落。你又想起那个遥远的阳光明媚的早晨,阳光打在你的脸上,你的眼里泛着光。多少年来,你第一次想要回到那个曾经拼命想要逃离的村庄。可是当你真的走在属于这个村庄的柏油马路上,却发现一切都已经改变了。你在路上遇到那些曾经很熟悉的人,然而在脑海中搜寻半天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称谓,只好奋力挤出微笑,而对方却面无表情,仿佛你根本就是一个陌生的闯入者。你习惯了每天面对数不清的陌生面孔,满怀好奇地去探索一条又一条陌生的街道,而当你回到这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山村时,却突然会害怕在马路上遇到那些曾跟你有过千丝万缕的联系的人,哪怕你经常会在心里怀念他们。于是这个曾经属于你的村庄,在你心中删繁就简,只剩下一个围墙隔出的庭院。
柏油路旁有一条河笔直地向村外延申,在你小时候,它曾是你和村里的同龄人放学后一起嬉戏玩闹的地方。河里的水从村后的山上汇集而来,旱季时常常只剩下河床,里面长满艾蒿,而每当下起暴雨,汹涌的洪水便会漫过堤岸。在早年洪水泛滥的年月,河岸边好多家人都将家搬到更高处,只有三四户依旧岿然不动,其中有两家的孩子是你儿时最好的玩伴。你们一起去学校,一起放学回家,一起去山上砍柴放牛,一起躲在无人的地方学大人抽烟。偶尔你不得不一个人去做这些事情,心里空落落的像旱季的河床。小学即将毕业时,你们在河里堆了三个土包,上面插一根棍子,学的是桃园三结义。只可惜堆的时候没有砂浆和水泥,堆得再怎么严实,也抵不过一场暴雨。他们两人初中时便相继辍学,而你却在求学的路上越走越远。难得有几次,你们在路上相遇,却像是心有灵犀,打过招呼后便谁也没有说话。你想说点什么,却无话可说。没过几年玩伴甲就结了婚,很久以后你才知道。那天你从远方回来,看到甲抱着一个婴儿坐在家门前。他身体发福,胡子在肥胖的脸上疯长,眼中暗淡无光。你们隔河相望,打招呼的话谁也没有说出。在你背井离乡期间,玩伴乙家也搬走了,新房和你家只隔着两块麦田。放假回家时,你趴在你房间的窗户上抽烟,可以清晰地听到他家里的说话声。曾有一次,你和乙在手机上聊天,叙旧之余得知他与甲早已闹翻。聊天快接近结束时,你们都说了有时间来家里玩,但也许你们都在等着对方主动,都没有迈出第一步。你觉得乙结婚时总该会跟你说一声,直到后来一次回家时,你趴在窗台上,看到他家窗户上贴着红双喜,连结着屋顶与地面的彩带早已褪去颜色。
这些年河里再也没有发过大水,甚至几近干涸,垃圾充斥在河床上,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臭气。你说你就像这河里的水一样,走出深山便再也没法回头,只能裹挟在洪流之中,消失于大海。在之前,你不管走多远,总还能通过一丝细流与这个村庄有所联系,而现在却什么也没有了。
我羡慕你正当年少,羡慕你去过很多地方,就如我曾羡慕那个奋不顾身的疯子。而你却说,不管走过多少风景,终究没有什么是属于你的。你彻底丢失了故乡,也不知道何处能够有所归宿。
你曾说你一定要带我去一次大理,然而每次都是独自离开。我都忘了你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有回来,甚至开始怀疑你是否真的出现过。也许你也仅仅是我的一个昏聩的梦。
最近我时常闻到一股死亡的气味,一股我无数次闻到过的灵堂里香和纸混合的气味。在这气味中,我想起最后一次目送你离开,你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身影渐渐与薄雾融为一体。太阳升起,雾气消散。阳光照在我的脸上,世界一片朦胧。恍惚中我看到你骑着电动车出现在巷子口,车座前后没有鱼,没有红色塑料袋。你眉头紧蹙,没有月牙形的笑。一阵大风刮起,漫天的树叶与灰尘中你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