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梦人


(一)

  他总是习惯往白酒里加点可乐,而且只在失眠的夜里喝。

  又是一个失眠的晚上,窗外正风雨交加,从海边肆虐过来的台风此刻在疯狂地咆哮,这狰狞的样子好像要撕裂一切。

    “咕噜咕噜……… 啊!”

  伴随喝酒的动静,不自觉地从胸口深处发出的一声轻叹,倚靠在床边,在酒精的催化与可乐的影响下,向着梦境深处走去…

    如此重复,至今三年有余。

  除了他以外,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他的家人和朋友们,曾反复劝说,威逼利诱,试图把他从颓废的泥沼里拯救,在无数次失败下,终于放弃。

  今天本来是他第七百六十四次尝试,却因为三个月前的一场火灾,而令他的计划暂时搁浅。

    一丝温暖的阳光从窗外照进,黑暗的房间里,这个不修边幅的男人,刚把他那记不得多久没剃过的胡须轻轻地剃掉,同时也可以瞥见他脸上的疲惫。

    “英子,我这个样子,现在出去得吓死人。”

      他自言自语着。

  的确,惨白的脸色,布满血丝的双眼,浓重的黑眼圈。

  同时留在脖颈处的三道可怕的伤疤。如果他挑在黑夜里出门,惊吓效果绝对拉满。

  为此他选择穿上略厚的衬衫,把每一颗扣子都牢牢扣稳,带上深色的口罩和帽子,尽可能地不惊扰无辜者,同时也想保留自己的一份安宁,尽管只是暂时的。

    “哎呀,咖啡喝不完了,我先出门了,要是我忘记带钥匙了,记得给我开门。”

    顾不上无人回应的尴尬,他迅速把门锁好,匆匆地去往另一座城市。


(二)

    这座巨大的城市像一座井然有序的迷宫,这些用钢筋水泥做成的大厦,从幽暗的角落里拔地而起,直挺挺地插入云霄。

    独自穿梭在人群中的异乡人,此刻就像一颗森林中的尘埃,一副不合时宜的模样。

    当他瞥见左边咖啡店门口右侧的红色长椅,它已经重新染色,不由得想起,三个月前,那个坐在这里,无助地等待亲人的小姑娘;那场让他陷入绝境的火灾,那个本该是他来拯救,却让他继续活着的小姑娘。

          “真是讽刺呢。”

          不由得苦笑。

    但他还是决定把真相,告诉最应该知道真相的人。

    他决定敲响一扇陌生的门。

    反复调查和踩点后,终于找到小女孩生前的家的地址。

    那是一处位于博物馆附近的高档小区,一间满是沉香木气味的三零一室。

  偌大的客厅里,只有一位头发斑白的老妇人,披着黑色的坎肩,略显冰凉的指尖,还有苍白的脸色。

    “你是年糕说的那个像叔叔的哥哥吧?”

    老妇人微笑着问,看样子她应该是知道。

      “呃,对的,请节哀。”

      他点了点头,随后补充。

    “她回来以后啊,一直说,她遇到一个很好的哥哥,陪她说话,陪她等爸爸。她还准备了一个小礼物,说是等你来家里做客时,再送给你。”

    他有些诧异,那次偶然的邂逅,会给小姑娘留下这么深的印象。

    老妇人轻轻地拿出一个精美的礼盒,故作神秘地放在了桌子上。

    “收下吧,这是她的心意,现在只能让我来代她送了。”

    他望着桌上的礼盒,只觉得发冷,就像一阵由万年前刮来的风雪,从头上倾泻,化作一阵阵辛酸的苦涩,在心底发酵,让舌头僵硬,嘴巴麻木。

      老妇人望着他那一潭死水的眼睛,觉得疑惑,出于礼节,克制着对无礼客人的怒火。

    近乎凝固的时间,随着异乡人说出的第一句话被打破。

      “太太,我之所以贸然来访,是想告诉你… ”

      他攥着拳头强忍情绪的翻涌,努力地陈述着在烈火里的发生的事情。

      而一丝针刺的痛觉,从她近乎麻木的心底出现,让她从这段糟糕的日子里,恍然想起,三个月前的某个夜晚,她的女儿和丈夫轻轻地出现在她的梦里,告诉她,在今天,在这里,等待着一位客人的到访。

      接下来,客人的坦白让她近乎体验到一种无力的悲伤,如果不是因为沙发的支撑,她或许就会瘫倒在地,无法站立。

      原来,自上次在街头上的偶然邂逅。

    他和小姑娘在一家热闹的鬼屋里重逢。

    而这家鬼屋是他和他已故的未婚妻——那个叫英子的女孩;第三次约会的地方,之所以故地重游,或许他只想通过这种方式来试图想起那最后的几句话。

      回忆透过难熬的日子渗透而来,他想起自己因为爱人的离世而颓废度日,满脑子都在想怎么记起爱人的遗言。

    从第三十四个月前的某个夜晚,他开始废寝忘食地折纸船开始,到在大雨中穿着高跟鞋独舞,再到一个人对着空气做鬼脸等等,这些事情,都是她喜欢做且一起做过的事情。当然……… 在这件事发生之前,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被丢弃到名为“徒劳”的牢笼中。

    “嗨,哥哥,我们又见面了。”

    “我叫年糕,今年七岁!”

    鬼屋的接待处前,沉浸在往事中的异乡人,被身后的声音打扰。

    活泼的年糕穿着白色外套,浅蓝色牛仔裤,用粉色发带扎着马尾,笑盈盈地出现在他面前。

    “年糕,又见面了,这次,你的爸爸没丢下你吧?”

    他笑着询问。

    “嗯!”小姑娘的脸上绽放了一朵花。

    随着淡淡的红晕消失前,她兴奋地告诉着异乡人,自己的爸爸终于有空来带她出来玩,而这个鬼屋是她最喜欢的,最想要玩的,以及将来要做的事情。

    “等从这里出来以后,我还要爸爸给我买草莓味的棉花糖,回家还要看他送我的动画片,是英雄保护弱小者的那种!”

    说到这里,小家伙欢快地跳了一下。

    “那你今天可要玩个痛快。”

    他温暖地笑着回答。

    “年糕!看,这是你喜欢的棉花糖,草莓味的。”

    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男人,戴着银框眼镜,双手拿着两个棉花糖,出现在大门前。

    “嗯?爸爸。我马上来!哥哥再见。”

    年糕朝着爸爸的方向跑去,消失在远处。

    如果说他们最后没有选择回到鬼屋,那么,在烈火里死去的人们,就会少两个。

    而幸存下来的异乡人,曾几度设想,如果没有再遇到小姑娘,自己也会安然地在此长眠。

      可是,命运从来没有“如果”。

    在大火蔓延的一小时前,他像个幽灵一样,漫无目的游荡在鬼屋里。

    此刻,年糕父女正穿梭在深处的许多房间,和其他游客一样,正快乐地和“幽灵”们玩着捉迷藏,小年糕安心地跟在爸爸的身后,而她身前的大人也小心翼翼的保护自己的“小棉袄”。

    “如果你喝了咖啡,穿着白鞋,在雨里,雨里,就···就,遇到她···她,她··· 我也在这里。”

    一阵阵悸动夹杂着许多往事的碎片,从他的脑海里穿梭,变成层层苦涩,痛击着胸口。

    在眼泪随着苦涩的笑声爆发前,他理智地蜷缩在角落,试图回想起爱人的遗言。

    直到,似乎听到她在说:“来找我”。

    他才决心,拖着孱弱的身体,继续往黑暗里前行。

    大火蔓延的三十分钟前,鬼屋里的冒险游戏还在继续,"鬼怪“们正饶有兴趣地进行或安排着某一些环节;  “探险家”们,有的笑着说:“一场游戏而已。” 有的心里想:“鬼见到我也害怕”

    有的止不住恐惧在自己的身上肆虐。

    有的正保护着同伴;有的丛林奉行法则,有的像魔鬼;有的更像人。

    没有人注意到,在某个房间的某条电路,因为缺少维护而短路萌芽的火苗。

    大火蔓延的十五分钟前,一部分人可能因为气氛莫名的压抑,便提前离场;一部分人也许觉得游戏无趣,也陆续离开。

    他不在离开的人群里,也不在游戏的人群里。

    而是藏在一个红色的小屋里,淹没在黑暗里。

  他记得这个房间,这是他们第一次接吻的地方,他沉溺在真实的回忆里。

    年糕此时躲在爸爸的怀里,一边笑着说:“我不怕!”一边想着动画片的情节,还有爸妈宠溺的笑脸,顺便想起,那个在路口安慰自己,直到爸爸到来才离开的大哥哥。

  “要是他看到我送的礼物,他一定会很惊喜,对吧?”

    想到这里,年糕不由得更开心了。

    任何一场灾难带走的人们,在之前都有着鲜活的痕迹,都有着鲜活的愿望。

    大火蔓延后的七分钟,无论是“鬼怪”们还是“冒险家”们,都不过是试图死里逃生的人。

    随着逐渐浓烈的烟雾,一些人因此昏迷,一些人被火焰点燃了衣服,在地上原地打滚;一些人发了疯地向出口跑;一些人捂着伤口哭泣。

    混乱和绝望占领了这里,许多人在这里倒下。

    大火蔓延后的十五分钟,爆炸声开始从深处传出。

    火势已经难以控制,有人报了火警,消防队正在赶来。

    他似乎开始清醒,兴许是难以忍受的高温,或者是在自己怀里满脸泪水的年糕。

    他们在离出口七百米左右的雕像旁遇到。

    满身伤痕的异乡人和近乎崩溃的小姑娘。

  “爸爸被倒下来的柱子压住了,爸爸让我往进来的方向跑,爸爸还在里面!”

    年糕颤抖着身子呜咽。

  “你现在得跟我走,他希望你活下去!”

    他试图说服情绪激动的小姑娘。

    “我要去找爸爸!”

    小姑娘奋力地挣脱他的手。

    “你别让你爸爸失望,有人在等你回家!”

      他一把拉住了往火场里跑的年糕。

      “你不要拦着我!我要去找我爸爸!!”

    他的右手被情急的年糕咬了一口,剧痛之下不得不松开。

    大感不妙的他,拼命地拖着身体,追着失去理智的年糕,害怕最可怕的结果降临;他在心里默默祈祷,尽管没能拯救自己的所爱,但至少也得让这充满希望的人,活下来。

      在一刹那,终于——

      “嘿!停下来!!你……………”

  就在他们的距离只剩十五米,就在她刚停下回头…………

    一切都晚了。

  强烈的爆炸引发的余波,将他震飞;而紧随其后的烈火把年糕吞噬。

    在意识逐渐模糊前,他看见消防队员们向他跑来,感觉到自己正被抬上担架,他看见另一批消防队员正向火场里跑去……………

  他感觉到心里有某种东西在下坠,伴随眼角的泪水。

  但他就像个哑巴,没法言语。


(三)

      他在旅馆里,打开了礼盒。

      旅馆外正风雨大作。

      一股浓烈的沉香木的气息扑面而来。

      甚至沉睡在其中的手链,也残留着沉香木的味道。

    “这孩子最喜欢的是沉香木的味道,甚至也会随身携带这种味道的香包,时间久了,我们也都习惯了,她是个善良,安静,又执著的孩子。”

    他想起年糕的妈妈这样对自己说。

    “小伙子,我对你的故事,表示同情,但却不能和你一起悲伤;尽管我们想保护的是同一人。”

      …………

  “  不用再安慰我了,她和她爸爸只是比我先抵达终点罢了,我们的“团聚”只是时间问题。”

    他想起,在自己离开前,她最后说的这些话的样子。

    一脸似笑非笑,凄然里带着不安。

    死亡真的是生命的终点么?

    即便是,他们又都会在终点么?

  活着的人们隔着名为“人间”的河流这样假想着自我宽慰,试图以此缓解失去至亲至爱的疼痛,在漫长又短暂的时光里,活着灿烂直到凋零;在阴晴不定的四季里,重复着看似不同的每天,直到定格在某天的尽头。

  活着的人挂着裂痕继续活着,哭笑着经历悲欢。

  许多遗憾,也埋在心底。

  他看见,年糕的妈妈在知道真相后,已经接近崩溃。

  要是自己没有贸然拜访,没有告诉她这残忍的真相,没有这么多自以为是的话。

    一切伤痛都会被时间抚平吧。

    要是能逃过内心的审判的话。

    天亮后,旅馆外的风雨已经停歇。

    他独自踏上返程的路。

    这座巨大的城市,像台井然有序的机器,街道上从空无一人,到熙熙攘攘,不过半个钟头。

  而咖啡店那张重新染色的红色长椅,现在有一对情侣,正依偎着。

    他远远看见,那个男人留着短发,有一双深遂的眼睛,穿着浅蓝色衬衫,正看着怀里的女伴微微笑着 ;不一会儿,又用修长的手指,宠溺地抚摸着她的脸庞。

    风起,一阵茉莉花香吹来,让他注意到在男人怀里的女伴:浅蓝色短裙搭配高马尾,系着紫色发带的秀发下,露出洁白清秀的面容,再仔细看,就能从她的眉眼里,感受出属于女子的英气。

    “哈哈哈!方先生,我知道你最好了!”

    女人撒娇地抱住男人,似乎想把自己的味道留在恋人的身上。

    阳光从云层里穿出,照亮他们所在的地方。

    异乡人似乎看见了永恒,以旁观者的身份。

    他也察觉到,名为“幸福”的热浪在冲刷着自己苍老的心,只是这感觉朦胧又遥远。

    提醒着他:“我曾经也拥抱过幸福。”

    就刹那间。

    男人也注意到他们正被异乡人观察。却没有不悦,只是微微点头致意。

    交集在瞬间结束。

  他习惯地想起英子的模样。

  却陷入巨大的困窘——不管他那些宝贵的回忆,是如何清晰,不管他回想了多少次,甚至不管他换了多少种方式回想。

  记忆里的人儿,脸庞总是模糊,就像隔了一层雾。



(四)


  在他们曾生活的房间,

  他把头埋进被子里。

  喝下加入一点可乐的白酒后,却不能进入梦境。

  无数的遥远的回忆,涌入他的脑海——他依旧看不清英子的模样,就像隔了层雾。

  三天来,这座城市夜里都在下雨,就连白天,天空也是灰朦朦的。

  他坐在地上,脑袋开始隐隐的痛。

  不仅如此,有时他会闻到强烈的沉香木气息。

  也就他可以闻到。

  因为他刚问了下老陈,自己曾经的朋友。

“你在说什么胡话?天天酗酒把脑子酗坏了吧?”

  老陈用手扶了下鼻梁上的眼镜,好让它不因为自己激动的情绪,掉在地上坏掉。

    “三年了,她已经不记得你了,即使你们曾经再热烈,再深刻。”

    他没有说话。

  “听说你还去了你们曾经去过的城市,除了一身伤痕外,还有什么收获呢?”

      他依旧沉默。

    “我说,结束了,朋友,这颓废的一切该结束了!你该对自己负责!没有人能理解你的真实感受,但是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

      他微微抬起头,半醒半醉间。

      冷冷地望着老陈。

      轻轻吐出三个字:“你放屁。”

    老陈爆发了自己积压以久的怒火。

    伴随一声咆哮,他向着曾经的朋友挥出拳头。

        “嘭!!!”

  自己的拳头终究是打在了左边的墙壁上,留下深深的血迹。

      然而,他开始大声地对曾经的朋友说着:“英子在三年前,死于在高速公路上的车祸,致命的死因是贯穿她头颅的三根钢钎;同时随她而去的,还有她肚子两个月大的孩子。”

      “当时,在所有得知这个噩耗的人里,你是第一个到现场的,你应该知道,当钢钎取出来时,她的头颅都碎了三分之二!”

      老陈这样补充。

    “所以,你声称自己找到的遗言,根本就是自我安慰罢了,她当时已经没法说话了!朋友啊,退一万步来讲,要是她在天上真能看得见,要是她看见你,因为自己变成这个鬼样子,会是什么心情?即使是为了她,你也得好好活下去。”

    天黑之前,老陈就离开了房间,关上房门前,他说自己要出国了,大概不会回来了,希望自己曾经的朋友,好好保重。

    窗外不断有狂风在卷起树叶,巷子里那棵梧桐树依然沉默着。

    大概是在夜里两点半,他从梦里哭醒,醒来的时候,承认了老陈说的一切——他的确是第一个,见到她最后一面的人;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拥抱她的人。

    她的确没有说遗言, 不过是自己不肯接受事实罢了。

    可他真的很想她,以至于变成一种畸形的习惯。

    “要是再见到你一面,我就会好好活下去。”

    他再次自言自语。


(五)


    秋天结束的时候,他已经走出往事,并为过冬做准备。

    他们的房间已经焕然一新。当然也保留着她的一些东西,比如——浅蓝色短裙,紫色的发带,没用完的口红,喜爱戴的粉色围巾等等。

    而在抽屉里,那条他无比熟悉,却未曾戴过一次的手链正安静地呼吸。

    戒掉酗酒恶习的他,仍会时常想起英子和年糕。

  但让他疑惑的是,最近房间里,沉香木的味道比之前浓烈了好多,并且这味道还隐约藏着腐肉的气息。

    每到夜深的时候,这种奇怪的味道就达到浓烈的高潮,他几度想睁眼察看,却有心安的感觉。

    今晚,他终于打算一探究竟。

    轻轻地,他感觉有某种温凉的液体,滴在自己的额头上,一下两下,闻起来带着些许腥味。

    他调整了身子,液体刚好滴在他的嘴唇上。

    他尝了下,咸中带腥,是血,还是泪水?

    一阵暖意冲击心门。

    睁开眼,他看见了,不知何时在天花板上着挂一个破碎的头颅,头颅带着长长的秀发,而头颅的血,正朝他的方向滴下。

    空气里开始浮现,鲜红的血肉,从一丝一缕汇聚成一个整体,朝着天花板上的头颅飞去,慢慢地变成了一张脸,一张他日夜想念的脸。

    热泪从他眼眶里流下,这一刻他等了太久!

    英子也看着他,流下了泪,又朝他微微笑着,鲜红的唇色,特别明显。

    他从床上走下,整个房间里变成一条充满迷雾的山路,他赤着脚,路上荆棘满布。

    一人独行的他,走过一片繁华的都市,远远地看见那对情侣还在依偎着,云层里穿出的阳光,依旧照在他们所在的地方。

    他穿过一片火场,红色的房子早已化成废墟,他好像看见火场外,有一处灯塔,某种声音指引他去往那个方向。

    “嘿!哥哥,我们又见面了!”

    熟悉的声音让他开始蔓延悲伤的情绪。

    年糕忽然抱住他的左手,不过这次,没有咬。而是把他拉向自己的方向,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把身子靠在他的怀里。

    嘻嘻地笑着。

  “哥哥,我送的礼物,你喜欢吗?谢谢你陪着我。真的很谢谢你愿意冒险救我哦……”

    年糕仰起头,调皮地眨了下活泼的眼睛。

    他终于没忍住悲伤,止不住的哽咽:“年糕,对不起,要是我没有松开手,要是我最后再跑快一点,就不会,就不会!………”

    年糕轻轻地笑着摇摇头,说:“不怪哥哥哦,我知道,哥哥已经尽最大努力了。”

    顺便,还用袖口擦了擦他的眼泪,又笑着说:“好了,好了,大人们可不是爱哭鬼哦,哥哥要好好地活下去!我们来玩作迷藏吧!你一直往前走就好了。”

    说罢,年糕把他扶起来,躲在他的背后,推着他往前走。

    不知什么时候,年糕已经消失,而他已经走过海边,雪天,黄昏,高速公路,惨烈的车祸现场,此刻在茂密的树林里。

    当他走到第三棵梧桐树时。

    年糕悠悠地出现,笑着跟他告别。

    她说:“就送哥哥到这里吧,因为前面有哥哥最想见的人。而我也该走了,因为我爸爸妈妈,还在哪里等我呢,最后再说一遍:能再遇到哥哥真的,真的非常非常开心!”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英俊的中年男人和年轻的美丽女人正手挽着手,向着他微笑致意。

    无数的树叶开始飘落,似乎是纪念年糕一家远走的身影。

    英子,你在哪里?

  他开始奔跑起来,顾不上双脚已经血肉模糊。

    一阵海风吹过,他再次来到了海边。

    月亮升起来了。

    身穿红色短裙的女人,牵着身穿红色短裙的小女孩,出现在月光下。

      他几乎是狂奔过去。

      “好久不见,英子,我真的真的——”

      没等他说完。

      “爸爸,我和妈妈也很想你。”

      小女孩却开口先说。

      “我给她取名:念君,没经过你的同意,你别生气哈。”

      英子一把抱住他,然后俏皮地说。

      “我们有很久没见了,差不多三年了,能最后见你一次真好。”

      “我知道你现在有很多想说的,只是时间不够了,但是,我都知道,我知道你的心里话。”

      英子看见满脸泪水的他,一边给他擦眼泪,一边嘟着嘴说:“这么大人了,哭成这样像什么样子啊?不要再哭了啊。”

    平静的海浪不知何时变成了沸腾的烈火,而烈火将要包围他们。

      “我们该走了,亲爱的笨蛋,拜托你好好地活下去;我向你保证,我们会再见面的,以长久的方式。”

      英子暖暖地笑着对他说;同时还在他的肩膀上留下了深深的牙印。

      随后,他被她奋力一推,离她们越来越远。

      风声在耳边咆哮,他看见她们向他正微笑挥手告别。

    当他醒来时,是一个明朗的早晨,天空格外澄澈。

    他发现了抽屉里的手链,已经断开。

      沉香木夹杂腐肉的味道,也彻底消失。

      而直到他暮年,其肩膀上的牙印却一直如新。


                                                                                    (完)




若有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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