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要给狗戴项圈时,狗会扭开脖子,我也像狗一样,悄悄地退开。——玛格丽特·尤瑟纳尔,世界迷宫:虔诚的回忆
骗子,他们是骗子。直到成年前不久,你还相信他们编造的那套鬼话、关于婚姻与爱情的一系列谎言。他们成功地使你相信,婚姻是爱情发展到一定的阶段的必然产物,家庭才是完整的生命形式,以及孩子是爱情的结晶,教养良好的孩子是婚姻成功的证明。
当你越成熟,就越发现不是这么回事。你的父母生下你不是因为相互爱慕,怀孕甚至不是他们深思熟虑的结果。种种迹象表明,在你出生前,他们的感情就一度濒临破灭的边缘;正是怀孕的喜讯(在你看来是噩耗)挽救了这场失败的婚姻。老太太们接受的教育是「宁拆十座桥,不毁一桩婚」。抱着这样的信念,她们常劝慰年轻的夫妻,「不要想太多,等有了孩子就好了」。是的,你的出生再一次证明了这条铁律。
事实上当爱情的光辉消退之后,你的父母不可避免地开始相互嫌弃。小到牙膏从哪里开始挤、袜子不要随便丢,大到分配家务和争夺马桶、淋浴间和电视遥控器的控制权,他们无时无刻不在产生矛盾。但是到了你这里,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他们步调一致地对你严加管教。因为他们明白,如果爱情已经宣告失败,在教育上就容不得半点差池,否则这桩交易就彻头彻尾地失败了。你父母的小中产阶级自尊心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最好的状况是,你学业出色,这样他们就有在社会地位相似的亲戚面前炫耀的资本。最终证明,他们的婚姻是正确的,唯一的也是最出色的成果就是你。
你从小就感到了这种压力,因此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尽管你年纪太小,尚不能说清楚压力的具体内容,但是你参加每一次关乎人生走向的重大考试时,都感到手中握着的那支水笔的分量。它不仅关乎个人的命运,而且关乎家庭的幸福。如果你没有在正确的地方写下正确的答案,那你的父母可能会爆发矛盾。互相推诿在教育子女的问题上的责任,最终不是在考卷上签字而是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你是一颗订书钉,你父母狠狠地按住你的头,把他俩神圣地装订在一起。就这样,他们把维系爱情(如果还有的话)与家庭(假设它确实存在)的责任抛给了你。
好在你还不算愚钝,虽说被莫名的压力驱使着前行,却也一路顺风顺水地升学了。临走的时候你舒了一口气,你的父母也舒了一口气。就在前几天他们光明正大地分居了,一人一个卧室。你感到这个家里洋溢着从未有过的、轻松舒适的气氛,彼此间的物理距离如此疏远,总算是与心灵的距离相匹配了。
现在,你会想起这件事,感到浑身上下不自在。这一切早就应该在23年前及时停止。你出生的那一刻,你父母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死亡」了:你的父亲为自己的家族赢得了一个男性继承人(尽管没有任何财产可供继承);而你母亲,在同一时刻,完成了为丈夫家繁衍后代的光荣职责——因为独生子女政策,她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剩下的事情,每个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你成了工具,被父母用来捆绑彼此,提醒对方不要出轨、负起对家庭的责任、抚养孩子长大。你年纪越大,你父母对第三件事越不热心。当你上大学后,你的母亲好歹时常打来电话,照例询问你的学习;而你的父亲沉迷于自己的世界,你和他除了金钱往来,基本再无交集。
天知道你大学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你不喜欢自己的专业,但是这无关痛痒,因为上大学这件事根本就不是你自己的意愿。你只不过像其他同龄人一样,听从父母的安排,参加了高考,考上了大学罢了。学什么,学得怎么样,根本无关紧要。其实你挺希望自己念哲学,当你被高中教导主任没收了《怎么办?》的时候,就有了这样的念头。那样就没有人阻止你看闲书了。你清楚地知道看父母和老师口中的「闲书」才是真正的学习,而考大学不需要真正的学习,只需要「熟读并背诵全文」就够了。对了,你还知道哲学家不大爱结婚,这正合你心意。但你的父母绝对不会同意,理由很简单:学哲学找不到工作——至少他们以为是这样。回想起来,幸好当初没有学哲学,不然你可能早在大二或大三的某个相安无事的夜晚,抱着克尔郭凯尔的书,在月夜出走了。你嫉妒克尔郭凯尔,他有巨额遗产——康德也有一笔遗产,尼采好像也有?如果没有家族留下的遗产,他们大概无法成为无所事事而颇有成就的哲学家。而你——太可惜了,你没有。
昨晚,你接到母亲的电话,让你回家。
回家?哪儿有「家」?你几乎拼尽了全力才没有嘲讽出声。大学期间你最害怕回家。你没有家。
回家干嘛?双方都僵持着说不出话来,因为已经争论了太多次,没有必要再说。在沉默中,你几乎是决绝地挂了电话。
生锈的钉子行将断裂,所有人都嗅到了危险。你不要做订书机,更不要钉下一个新的钉子。不,你绝对不能有孩子!像你这样一个自私、冰冷、蔑视感情的人,根本就不配拥有孩子。如果你不得不和一个不幸的女性生育一个孩子,最后也只会在他们两个人的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而随着孩子长大成人,那个阴影将开花结果,在孩子心里长成漫山遍野的荆棘。20年后,他会用那些刺再去刺痛他的孩子。
不,你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一个人如果没有爱与被爱的能力,就应该自觉地停止生存与繁衍。从没有人告诉你这一点,这和他们编织的谎言大相径庭;只不过你念了太多书,几千年的哲学史给了你这种伟大的自觉。
所有这一切,本来应该在23年前停止。可惜你的父母没有及时制止这一切的发生,他们负有责任。现在到了,你再一次替他们负起责任的时候了。
汽笛声靠的太近,巨大的声浪几乎要把你连根掀起。你全身肌肉都绷紧了,用力贴紧铁轨,平生第二次体会到了被单一感官包围的感觉。上一次是你出生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是光,圣洁的光。
钉子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