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彬燕
浑身是汗,衣服湿了。他的呼吸急促,心跳加速。他戴着氧气罩,疲惫的闭着眼。
之前听见声响都睁开眼四处寻望,现在老年机大音量都惊扰不到他。
我喊,爸爸,没睁开。
他疼痛时,握着他手心,轻抚胸脯,像哄个婴儿。感觉这样他有安全感,慢慢的又睡着,等我把手抽开,他又睁开眼。
查出肺癌晚期后的第五十三天,父亲永远离开了我们。喝下我喂他的最后一口水,他灰白色浑浊的瞳孔放大,我惊慌失措地摇他的肩膀喊,爸爸,爸爸。
平生以来第一次面对此情景,每况愈下的病情衰竭的五脏六腑,我知道他快要走了。
他每一秒的呼吸都是痛苦的呻吟,痛到麻木说不出话。那是有多痛,无法呻吟的声音转换为浸湿衣服的汗水。
痛苦是有等级的,只有经历面对的人方能体会。
几人合力把他抱床上,大家都在喊他。他的眼角掉出两滴眼泪。他有心灵感应,却再也睁不开双眼,只能用两滴眼泪证明他听到我们喊他。他的呼吸还在,只是闭着沉累的眼睛。
我弟喂了他两口茶,吐出白沫,我把他擦拭干净,又吐出第二口。他的舌头向上顶后缩回去,接着,他急促的呼吸停止。
此时他的面容出现前所未有的平静。摆脱病痛的折磨,脱离昼夜无休无止的呻吟,安详地睡了过去。
人间的欢与悲,苦与甜,生命的开启与终止,时光不长不短的七十多载画上了句点。
我不舍得啊,一万个不舍。杜鹃啼血猿哀鸣,握着他苍白无力的双手,任凭我怎么呼喊,他不再回应。我的要求不高,只要我喊一声爸爸时,他能响应。
他不在响应我,不会像之前那样,推开古老的木门,问我,有事吗?我说,没事,我只是喊喊。
我是个被父亲惯出睡懒觉毛病的孩子,童年他一脚蹬开房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喊:麻烦三小姐起来吃饭了。
后来他不愿搬离的老屋,我进门第一声总会响亮的喊一声爸爸。
生前能走路时陪他走到自家森林,看小松树长多大了,又慢慢穿过林子和溪流回生活一辈子的老屋看看。
路边的小水坑有几只黑色蝌蚪,干旱溪水小成一条绳索般大,他的步履不慢,每一寸土地看了千百遍从不厌倦。
在他劳作的土地中,他说有一分力发一分光。他热爱土地,牲畜,热爱生活毕生的庐舍。
老屋的家外是去年他栅的竹篱,适合撒牵牛花的种子,让它攀爬缠绕一路繁花。
父亲抬额注视土墙边绿荫覆盖的核桃树,看它结了多少果子;目光再缓缓落在空荡荡的牛棚跟前,继续移动步子,荷包豆藤、芭蕉丛、番石榴树都过目一遍。
走的路非常熟悉,他却像离开很久的家园,充满乡愁的期待。
推开老屋院子简易的门,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虽然才告别老屋一个月,对于他来说,像一生。那是他们灵魂深处情感,他抚摸每一扇门,检阅每个角落边缘,查看有些日子没居住瓦片有没有松落。
所有的种种,随着他闭上眼瞬间终止,他对人间是有留恋的。查出肺癌开始,我全心全意陪伴。两个月的时间,我记载着他每一天的生活点滴,以便未来我沿着记载的轨迹寻找。
帮他穿上了寿衣,静静地躺着,像个睡着的清朝老人,被时间定格,沉寂而肃穆。
我泪如雨下,却无法阻拦生命的流逝,只能松开那双坚实的手,让他无牵无挂地离去。
两个月以来,每次与他聊天都像漫长的告别,无限伤感。真正来临时,感觉我的整个世界灰暗了下去。认为自己做足了心理准备,此刻万般的难以接受,却无法与强大的现实对抗,由不得自己,我,不再是我。
人生的终点,竟是一口棺材,棺材与人最终的归宿,是一个容纳棺木下放的坑。无论你的世界多么宽广,除了短暂几十载之外,都务必要在那狭小的坑里与世隔绝,连同过去和未来一起在土壤里守候永恒的安宁。
入殓完毕,合上棺盖,我守在他的棺前,遵照习俗,黑夜中点燃闪耀的香火,燃尽了继续更新,寓意着经久不灭、生生不息。
我从不相信谁能穿越生死,与神灵对话。父亲的寿衣里里外外有些厚,大夏天,如此多的香火在棺木前点燃,我怕他热。
有人合上双掌磕头祈祷,有人上香。我用沉默的心语诉说着生死离别无尽的悲伤。
清晨很想掀开棺盖,看看他会不会醒来,会不会昨日只是暂时性抑制了呼吸。会不会活过来棺盖太重他无法踢开,怕他没力气拍打棺盖而绝望。
坐棺材前无数个想象,无数个可能,即便他不再醒来,也很想打开盖看看是否安好。
所有念头被陈旧的习俗约束,我就那样一张张烧纸钱,燃尽一拄又一拄香。满脑都是他的画面,无边无际的往事幕幕浮现,沧海变桑田。
烧多少香火纸钱,不过是代代相传的仪式,我们无法与先祖沟通,只是表达给活人看的一种明示的敬意。
出殡时刻,父亲就要彻彻底底离开这个家,去他永生归宿的土壤,归根的不止是落叶,还有人类以及一切的生灵。
迈着沉重的步伐跟在棺材后面,我想象了半生的情景,像梦一场,如今真真实实。每个人早晚必须要经历这一遭,谁也无法免除,无法逃避。
棺木徐徐降放,那个恰好刚够容纳棺木的坑,爸爸的安息之所,他另外的家,从此阴阳彻底两隔。
坑里打开棺盖最后一眼,永生不会再见。那一眼,我发出悲怆的请求,让我再看一分钟……就一分钟……
而家人还是无情地合上那块沉厚的盖,从此人生不再相逢。
我不信轮回,也不信天堂,没了就没了,随时间而腐。
墓碑向东,完全按照他生前的叮嘱丝毫不差,周边是曾经熟悉的逝者。飞鸟在身旁低声吟唱,松鼠在树枝头穿梭。父亲喜欢暖,太阳出来就照耀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