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妮是村东头老葛家的女儿，她和我同岁，皮肤白，眼睛像她的妈妈，杏仁眼，眼珠黑白分明，无论谁和她说话，她都呵呵的笑，笑是她在这个世间最鲜明的标志。这样漂亮的女孩却是一个傻子，每次村里的大妈大婶们看到她都会掬一把同情泪。
大妮从来没有上过学，经常看到她赶着几只羊去放羊。大妮喜欢在我们上学经过的路上放羊，站在那里眼巴巴的看着我们来来回回。
小时候，村子里的男孩子喜欢欺负她，有时候会故意大喊大叫的从大妮身边跑过，大妮的羊被吓得四散逃开，大妮紧抓着羊绳，有时候站立不稳，还会被摔倒在地。
村口的树上有一个马蜂窝，有一天大妮像往常一样赶着羊出门，村里几个调皮捣蛋的男孩子看到大妮过来了，就开始砸马蜂窝，马蜂嗡嗡的飞起，那些男孩子早就躲进准备好的遮蔽物里，一无所知的大妮就成了替罪羊。大妮被马蜂蜇的满头包，扔下羊群，尖叫着往家跑，跑出去好远了马蜂还追着她，大妮养的那些羊也追着大妮一起失魂落魄的跑回了家。
大妮的父亲老葛是一个老光棍，四十几岁了才从外面找了个痴傻的女人回来。这个女人为他生了两个孩子，大妮和二蛋。大妮虽然痴傻但是比她妈妈好一点，二蛋是一个正常的孩子。
自从有了这两个孩子，老葛的生活也有了盼头，以前只是在家里摆弄那几亩薄田，现在肯出苦力，去外村的一个窑厂背砖，每天早去晚回。每天，老葛天不亮就起床，给家里的一家三口做好饭，盖在锅里，然后他去上工，剩下的三口醒了就爬起来吃饭。大妮和二蛋从小没人带，像田埂上的野草一样，顽强茁壮的长大了。
每年春天老葛都会在自己家的田头种上几颗西瓜。二蛋还小的时候，喜欢坐在田头看瓜一点点的长大，期盼着可以早点吃到它。每天，等老葛回来之后，二蛋就会用手比划着告诉老葛，瓜长多大了，可以吃了吧。那时候老葛才会在疲惫里露出一点笑容，慈爱的抚着儿子的头。
二蛋就伴着西瓜长大了，老葛送他去了学校。二蛋不喜欢学校，因为学校里的同学总是喜欢欺负他，骂他是傻子的儿子，还有一个傻姐姐。老葛好说歹说二蛋才把初中念完了，初中一念完，老葛就带着二蛋一起去了窑厂。
大妮也长大了，有了女人的风韵，村里的光棍像发现猎物一样，开始尾随着大妮放羊，没人的时候还会对大妮上下其手。有一次一个疯男人对着大妮裸露下体，大妮的母亲看到了，拿了一把铁锹像发疯的母狮子一样跑出来，追着疯男人满村子跑，把疯男人的耳朵削去了一半。从那以后，再也没有男人敢对大妮动手动脚了。但是大妮毕竟大了，虽然她不善言语，脑子转的也不快，但是她还是有知觉的。村子里的大妈大婶见到大妮夸大妮长得漂亮的时候，大妮总是会红了脸，扭扭捏捏的跑开了。
老葛开始为大妮张罗婚事，大妮虽然长得不错，但是智商是硬伤。老葛实在是不愿意委屈了自己的女儿，大妮的婚事就一拖再拖。
大妮的婚事还没有搞定，二蛋也长大了。二蛋长得像他的父亲，法令纹很深，年轻的脸上满是愁苦，常年在窑厂里背砖，背有些弯。二蛋二十岁的时候，老葛快七十了，已经背不动砖了。老葛在家里多承包了几亩田，多养了几只羊。有一次回家，见到老葛蹲在田埂上看着他的几只羊，夕阳把他镀成了金色，花白的头发在头上被风吹得凌乱，老葛目光呆滞，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村子里仅有的那两间土屋被推倒了，老葛拿出所有的积蓄，盖了一幢楼。楼盖好之后，村子里的媒婆也开始不断的去老葛家。二蛋老实本分，吃苦耐劳，外形也还不错，在村子里一帮啃老的男孩子里面不算拔尖，但也不差。但是他的负担太重了，父亲年老，母亲和姐姐痴傻，家里所有的重担都在他的肩上。姑娘介绍了一个又一个，但是没有谁家的女儿愿意嫁到这个被苦难填满的家庭。
二蛋快三十了，他父亲快八十了，他姐姐已经年过三十。时间在他们家像河里的水一样，走的无声无息，又理所当然。窑厂倒闭了，二蛋不去背砖了，跟着一个朋友学起了瓦工。生活似乎觉得他家的苦还不够味，又给他们添了一点。二蛋从架子上跌下来，摔残废了腿，走路一崴一崴的。
一天傍晚，吃完晚饭，我在村后的小河旁闲坐。天色逐渐暗了下来，我靠着一棵树发呆，突然听到脚步声，我抬头看到是二蛋。他没有注意到我，一瘸一拐的走到离我不远的地方坐下。二蛋低着头，刚开始是压抑的哭声，后来变成了嚎啕大哭。
我坐在那里像一个偷听者一样，不敢出声。枝头的喜鹊被惊到，嘎嘎的叫着，嘶哑的声音在安静的夏夜传到好远。二蛋哭了一阵，又一瘸一拐的走了。
我看着他离开的身影，低着头耸着肩，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子。
回家，我听母亲说，有人给介绍了一个外村的孩子，家里是兄妹二人。兄妹二人小时候都得了小儿麻痹，大哥要严重一点，要拄双拐，妹妹轻一点，走路一拐一拐的。因为两家结婚都有困难，媒人提议说两家换亲，亲上加亲。
生活窘迫里的人，选择本来就不多，老葛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这个久不见欢笑的家庭也热闹了一下。
老葛已经八十岁了，干不动了，他老婆年轻他将近二十岁，虽然也年纪大了，但是相对老葛来说，还是强一点。老葛开始教他的傻媳妇做事情，媳妇虽然傻，但是力气大，也能帮老葛一些忙。
老葛和二蛋对新媳妇很好，一家人觉得生活有了希望。老葛又开始在他家的田头栽起了西瓜，说长大了结了瓜给儿媳妇吃。那家对大妮也不错，大妮脸变圆润了。
姑嫂二人差不多同一时间怀孕的，两个人都生了一个健康的胖小子，可把两家给高兴坏了。二蛋学起了修车的手艺，在镇上租了一间房，开了一个修车铺。村子里的人都说二蛋变了，变得爱说爱笑了。
有一次我去二蛋店里洗车，见二蛋把他的儿子抱在怀里，爷俩个笑得很开心。那个曾经在小河边嚎啕大哭的二蛋早就过去了。
老葛八十几岁了，早就不下地干农活，在镇上帮儿子看店，顺便抱抱孙子。他的那个傻老婆还是每天痴傻的笑着，笑嘻嘻的看着孙子。有时候趁他们不注意会偷偷地抱起孙子，小孩子一点也不怕他，更不嫌弃她，有时候还会伸手要她抱抱。她把孩子抛向空中又接住，把孩子逗得咯咯地笑。老葛和二蛋看到她这样逗孩子，总是大声呵斥她，怕她一下接不住把孩子摔在地上。
孩子大一些了，二蛋让他儿子骑在他的脖子上，看他修车。二蛋的媳妇每次看到二蛋把儿子放在肩头，都会把儿子抱下来。她害怕二蛋一个不稳会把孩子摔着。但是孩子坐的高兴，每次抱下来总要哭半天。
一天，还是像往常一样，二蛋媳妇把孩子从他肩头抱下来，然后去帮人洗车了，孩子站在那里没命的哭。老葛媳妇看孩子哭得可怜，把孩子抱过去，放在了她的肩头。只听到一声惊呼，孩子倒栽葱摔倒在地。二蛋一瘸一拐的，走快了像袋鼠一样跳起来。二蛋把孩子抱在了怀里，孩子半天才哭出声来，大家都吓坏了。二蛋和媳妇带孩子去医院检查身体，老葛气的脸都青了，拿个棍子在追他媳妇。
从那以后，老葛一家再不让他媳妇碰孩子。老葛媳妇还总是围着孩子转，老葛一个凶狠的眼神就能让他媳妇安静一会。
生活就这样平稳的往前走去，后来大妮兄妹又都生了一个女儿。大妮家的生活实在太苦，二蛋经常接济他们。
二蛋看着他的一双儿女就像老葛当年看着他的那几颗西瓜苗，含着殷切的希望。
村子里的人都羡慕起老葛来，他家的生活越过越红火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