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举起枪,扣动了扳机。
错的不是我,是这个世界。
一
桌旁的电子钟在漆黑的房间里散发着幽蓝的荧光,四点二十六分的字样闪烁着。是的,凌晨的四点二十六分,我依然坐在电脑桌旁——说是电脑桌,实际上只不过是一张破旧的有些歪斜的办公桌而已。我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疲惫的眼睛,才发现右手已经因为长时间握着鼠标早就失去知觉了。
“切……”我暗骂一声。想起刚刚的游戏,要不是那个坑爹的队友,早就应该赢了。我关闭游戏,看着窗外均匀的没有一点星光点缀的黑,想着也应该睡一会儿了。然而鼠标光标不自觉地点开了一部动漫,瞬间平静的电脑屏幕又被闪动的光线与炫目的色彩充斥。
算了,反正再过一会儿太阳就出来了。
反正再过一会儿太阳又下去了。
是了,我就是人们所说的宅男,无疑了。
我现在住着的这个地方,只不过是一个比厕所稍大一点的出租房,房东似乎也已经把这间房子遗忘了。十平米不到的空间,已经被各种家具、衣物和垃圾填满。几天没洗的衣物和垃圾混合的酸臭味在狭窄的房间里惬意地蔓延着,我倒也不介意。整间屋子唯一干净的地方,是放在门旁角落的一个书架,以及上面大大小小的手办和模型。
我有时真的很怀疑,我是否就这样毁了我的一生。
答案是肯定的,曾经的我,无论从小学,到初中,还是高中,成绩一直十分优异,一直是站在峰顶俯视别人的那一个,老师们个个把我当作宝一样捧在手心。要是他们知道我现在的样子,又会有多少人讶异,多少人叹息,多少人沾沾而喜呢?我不去想,也不敢想。
但是下一秒我总会承认这一切,承认这样的生活是我要过的生活。我不记得在哪里,在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事,使我甘于落下神坛,成为粪土。一日又一日重复着单调、枯燥而又让人兴奋的事,回忆与时间,早已不那么重要。我唯一要记的只不过是哪部动漫讲了什么,哪个人物的技能是什么而已,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想,但我清楚,我只需这样就可以了。肚子饿了叫份外卖,没钱了出去发发传单,打打零工,这样的日子很好,至少我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想,我总是有一种感觉,我一定经历了什么事,使我的人生发生如此大的转变。这种感觉像是空气,你知道它一定存在,你的存在就是对它存在的证明,但你看不见它,抓不到它,只能任由它从你指间滑过,停留,然后离开。
我注意到,在桌旁那堆臭衣服中间,有一份已经发黄的有虫子蛀过的痕迹的文件夹,里面装着我的简历。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投过,或者做过简历,它的存在简直是对我现在生活的玷污。但我有点印象,在不久前,或者很久前,我想要找一份工作,改变现在的生活,然后我又一次否定了自己。
这个社会会认同我吗?我记得当时我是这么想的。
为什么会这么想,我也不得而知。
我走到镜子前,看着对面那个年近三十的人,胡子拉茬,四天没洗的头发胡乱地散在头上,眼圈深深凹陷下去,浓重的黑眼圈仿佛嵌在了眼眶上。这是一个失败者,一个loser,我想,但不是我,因为我马上就要死了,又马上要重获新生。
我知道不管我忘记了什么,一定是生活加于我的不公。人生每天都有许许多多的烦恼,活着,就不会活得多轻松。我不可能像鲲鹏一样抛开一切扶摇直上九万里,更不可能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辨。
所以我选择遗忘。
忘记过去发生的,忘记身后的烦恼,像对待垃圾一样抛弃,成功也好,失败也罢,快乐也好,痛苦也罢,过去的我和现在的我没有任何的关系,现在的我也不会对未来的我造成任何影响,这样的生活不是轻松很多吗?感到痛苦时,只要闭上眼睛,太阳升起的时候,又是崭新的一天。
朝生暮死。这就是我的生活方式。
但是还有问题,我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生活,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生活?该死的,这不又回到一开始的问题了吗?我不知道这样的毫无进展的死循环拷问了我多久,也不知道这样的生活折磨了我多久,我知道我内心是抵制的,但我还是这么做了。无论我有多么想摆脱这个现实,每天醒来的时候又会接受一切。
我无力地躺在硬梆梆的床板上,注视着惨白的天花板,我的心是否也是这样空洞?只记得很久,没有像这样挣扎着否定过现实了。
我沉浸在头脑的风暴与空白的回忆中,就像想要在已经清空的回收站中找回一份误删的文件一样,找回那个点,那个造成现在的点。
直到那扇厚重的门被人推开,蛛网被拉扯,游丝在空气中崩裂,一阵虽不算新鲜但还算干净的空气蜂拥而入,把我从自我中扯出。
一个人,一个漆黑的人,带着一个微笑着的面具,缓缓地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进我的专属空间。
我从没有把房间的钥匙给任何一个人,或者说我不记得给过任何一个人。我立即从床上翻身坐起,右手不动声色地去摸床下的瑞士军刀。然而在我开口询问他的身份之前,他拿出了枪。
我无法辨别那是不是真枪,但也惊讶于我的内心居然如此平静。毕竟我已经“死”过千百回了,只是这一次,可能不会再在日出时重生。我没有看见漆黑的枪口,但我看见了他的眼睛。
在那条眯成一条缝,以一种诡异的弧度弯曲着的眼眶里的眼睛。
我发誓,那是我见过最美的眼睛,深邃,闪亮,在他眼中,我看见了一个宇宙。
二
我是一个命运的宠儿,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从小到大,我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候超常发挥,考试也好,比赛也罢,无论过程如何不遂人愿,结果总能以我最期望的形式出现。正因如此,我总能得到老师和家长的赞扬与关注,还有期望,我也相信自己的未来会十分光明。没有人会一帆风顺,话都是这么说的,但谁不希望自己是一帆风顺的呢?
我的学习很轻松,别人要花一天都不一定能做完的作业,我总能在晚八点前高质量完成。别人刷了几本习题,到头来还是考不过只是背了要点的我。我时常觉得我是很拉仇恨的人,但只要我做得最好,世人是不敢对你妄加非议的,而我也一直能够成为团体的中心。
但他们无情地关掉了它,那部我认为是精品的电影,打开了另一部我打心里瞧不起的娱乐化的肤浅的视频。他们不知道这部电影还没有上映,他们不知道我花了多久才找到了资源,他们不知道我为了把它带到教室里分享专门买了一个U盘。
我不知道他们全部人为什么喜欢这样一部毫无内涵与价值只能让人哈哈一笑了之的东西,我不知道他们全部人为什么会如此一致地反对我,我不知道他们有什么权力只看开头就否定整个电影。
我只知道人,原来和我想的并不是一样的;我只知道被排斥,是如此的孤独与不甘;我只知道我,错了。
那个毫不犹豫将鼠标指向红色的叉的同学看着我笑了,那是我见过最嘲讽最丑陋的笑容。像一根根长钉,钉入我的每一寸肌肤,血色已经荒芜,抽打着我僵硬的脸颊。我再听不见任何声音,一步一步向教室外走去,没有人看我,都只注视着大屏幕上浮华的光与影,然后哈哈一笑。
一个人的信仰,尊严,脆弱得像一只刚刚出生的小鼠,抑或是烈火中的一段朽木。我没有听见任何声音,只有我的世界,在一片一片地剥离,碎裂,崩坏,消失在虚无,留下虚无。我从未经历如此尴尬,也不知道这样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会对自己产生多大的影响。只是不久之后,月考失利,将我彻底拉下“王座”。老师和同学都说这是正常的波动,但他们的眼神,分明充满着怀疑与轻蔑。我也曾想过东山再起,然而之前的那个我,仿佛是死去了,只留下那种凌迟一般的痛楚在心头久久不能忘却。吴刚与桂树,西西弗与巨石,消磨他们无限的光阴,我也不知道这种痛,会伴随我多久。
只是有一个声音在对我说:
忘掉它。
后来他们也终于注意到我的反常,带我去检查。精神分裂?不要说笑了,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许我真的有反社会的倾向,错的并不是我,从来不是,是他们,是这个世界。
我不知道我在病院里待了多久,不知道我接受了什么治疗,也不知道我做了些什么,如果每个人都是一条大鱼,那我宁愿记忆只有七秒。时间的流失确乎是不那么重要,过去那个我也确乎是死了,现在的我只相信自己。
我尝试写了简历,想要重新回到这个社会,接受这个社会,但我终究没有迈出那一步,这个社会不会接受我的,我也不会接受这个社会。
我终于发觉自己到头来和这个世界一样是错误的存在,也发现这样想的,这样做的,这样堕落的不止我一个。我决定纠正这个错误,直到我被这个错误纠正。我通过不合法的手段得到一把枪,找到一个人。
错误的不是这个世界,错误的是我们。
三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看见了他的一生,但我至少知道了这个漆黑的枪口中,这个美丽的眼睛中背负的挣扎与绝望,这种落差,这种孤独,这种扭曲,与我何其相似。
我为其原因感到可笑,忍俊不禁,而他的眼神唯以冷漠回应。但这让我明白了一件事,我们看似天大的挫折,改变人生的走向的事,到头来也不过是一些蜗角之物。我感觉我心中也有了答案,被紧紧封闭的真相,此时抽丝剥茧,银丝在虚无中飘荡。当那个被我看成耻辱的不肯表达,不肯描述的牢笼消散殆尽,我才发现里面只是一粒尘埃。我的未来其实还是光明的,只是我一直在为尘埃而活。
但是又能怎样呢?我马上要死去了,真正意义上的死去,死在一个于我的经历如出一辙的熟悉的陌生人手上。我看见他的手在颤抖,尽管他的眼神依旧冷淡。
我在想,如果他没有杀死我,我会不会开始新的生活呢?过去如果不再重要的话,原因如果如此渺小的话.
我在想,如果他当时没有将这一种尴尬死死地梗在喉中,而是像口香糖一样,尝不出味道就吐在路边,现在又会是怎样的生活。
我在想,我这一副看似放荡不羁,超脱外物的皮囊下,是否有一颗充满希望,永不停息的心脏。
我在想,他这一副笑得妖异的面具下,是否隐藏着麻木而悲伤的脸庞。
我在想。
枪响了,他最终还是扣下了扳机。我轻轻地倒在地板上,像一片树叶,从枝干上脱落,在空中飘舞,用自己的身躯画出空气曼妙的姿态,留下婉转的弧线,然后悄无声息地归入泥土。我后悔没把房间整理得好一点,让它像一块干净的墓地。
第一缕阳光不知不觉爬上了唯一的窗台,金色的河流在惨白的天花板上流淌,落在我身旁。我再一次感受到了阳光的温度,温暖而又温柔。
我的瞳孔开始散开,但我还是看到了门旁的书架上,我毕生为其倾尽一切的财宝,现在看来是那么可笑。我们被自己束缚得太久了,我解脱的时间到了,他却不知还要承受多久。这样看来,我却是幸运的。
弥留之际,我看到一条鱼,很大,大到无法用言语描述;我看到一只鸟,很大,遮蔽了半个天空;我看到一个人,很大,却走不出心与心的牢笼。
我看到他的眼睛,深邃,美丽,却闪过一丝怀疑。我才发现我笑了,不是以前为别人而笑的笑。我知道我的思维已经开始模糊了,许多毫不相干的东西同时从我眼前呼啸而过。
但他摘下了那妖异的面具,我甚至能感觉到我散开的瞳孔在瞬间紧紧收缩在一起。我看到了,那是一张十分干净的面庞,没有胡渣,没有黑眼圈,头发也十分温顺地待在自己应该在的位置。尽管如此,我还是认出来了。
那是我。
四
我从精神病院中走了出来,时间是下午的四点二十六分,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两个月前,我被怀疑患有精神分裂的症状,今天只是例行的检查。
但是我睡着了,不知是意外还是被催眠。但我知道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长到让我怀疑它的真实性。
至少我还活着。
我清楚地记得我,和我的绝望,挣扎,迷失。我又开始怀疑,这到底是无边无际的梦魇,是源于心底的恶魔,还是真实的未来。
但至少不会再是我的未来。
其实每一个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是精神病,只不过有人和别人患的是同一种病,有人不是。有人认为自己与世界不符而改变自己,有人认为世界与自己不符而抛弃世界。我无权对任何一种行为做出自己的评价,但我想,我知道自己该如何选择。随波逐流也好,另辟蹊径也罢,不应再屈服于过去,执迷于过去了。
当我看到那一粒尘埃时,我想我已经明白了。
至于他是不是我,也许不会再重要。
我要的原因,已经找到了,不管是以何种形式。
我路过一家普通的小店,墙上的一副面具吸引了我的目光。它微笑着,眼睛眯成一条缝,和嘴角一起以一种触目惊心的弧度弯曲着。
不知道为何,我买下了它。
我不记得谁说过,面具戴久了,就再也摘不下来了。
我也不记得谁说过,我们是虚幻的,梦才是真实的。
但我记得“他”在最后看着我难以置信的眼神说了一句话。
“没有人能抛弃过去,抛弃的只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