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条深谙水性的鱼
所谓“成长”,不过是一个被骟的过程。
十四岁以后,我彻底离开了北村到外省求学。在一家动物园里,我看到一头冷漠的驴,他眼神呆滞,黯淡无光,像是蒙了一层薄纱。这让我想起了多年以前,牵着“口罩”到溪边饮水的那个黄昏。火烧云就燃在西边的天空,“黄皮”在我身后对着血红的落日吠个不停。“口罩”是我家的一头驴,整个北村最漂亮的一头驴:油光铮亮的黑毛覆在他身上,没有一丝杂质,就像是一件时髦的黑色风衣。只有四只蹄子和嘴巴上点缀着雪白,老人们说这叫“四蹄踏雪”。还有他那屁股上、大腿上那硬邦邦的肌肉,懂驴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他有多么健壮。他在溪边喝水的时候,总是故意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以此来向我炫耀他的自信与骄傲。
“哎,我说你啊,做驴可不能太张扬了,这样不好。”我捋着他脖子上的毛跟他唠叨。“晚上别老乱叫,这两天你已经吵得爷爷睡不着觉了。他说已经准备叫人来割了你那两个玩意,让你再也不能叫。”
他似乎是听懂了我说的话,反而扬起脖子,“昂昂”的叫了起来。
“你这个坏东西,倔驴!”
我气不打一处来,一巴掌盖在了他的屁股上:“再叫,就让你永远也当不了爹!”一旁的“黄皮”像是他的小喽啰,也跟着起哄,汪汪的吠起来。我感到可气又可笑,硬拽着缰绳把他往家里拉。
进了家门,我听到屋里有客人说话的声音。“口罩”打了一个开阔的响鼻,这时我听到祖父喊了一句:“驴回来了?”
我忙回了一声“回来了”,然后我便看到两个人从家里走了出来。拄着拐杖的是我的祖父,他已经年过六旬,脸上的皱纹渗进了肉里,须发皆白。“过来见过孙伯伯。”他向我招了招手,眼神充满了独裁般的威严,我只好唯唯诺诺地向旁边那个玉米杆一样的瘦猴儿问好。我认得他,他叫孙大疤,是邻村东坪上一个以骟牲口为生的光棍儿汉,这家伙身材消瘦,尖嘴猴腮,右脸上有一道细长的刀疤,据说是以前煽牲口时不小心留下的。他两只眼正直勾勾的盯着口罩,倒像一个专盗人家牲口种儿的贼。我对他充满了反感与恶心,据说,方圆十里所有畜生都是由他下的手。每次骟下来的东西,他还都要拿纸包好,带回家去做下酒菜。他绕着口罩转了一圈,又摸着口罩的脊背向祖父夸耀:“好驴啊,好驴!我见过的所有驴,都没有你这牲口俊。”
祖父听了他的恭维,不免高兴,但又不能显得过于骄傲。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微笑,说道:“什么好东西!晚上嗷嗷叫春,全村的人都被他烦死了。我看啊,还是叫他做个太监驴好。”祖父说着,又拿拐杖指了指口罩的四只蹄子,道:“不过我这驴倒是种儿好,是前些年我的那头母驴和芙蓉县里“走西口”的驴配下来的。你瞅瞅这蹄子,四蹄踏雪啊!”他每回向别人炫耀自己的驴时,“四蹄踏雪”这四个字是他必须要说的,好以此来说明他对这驴的了解。
“呵呵,确实!”孙大疤又绕着“口罩”反着转了一圈。他站在“口罩”屁股左侧,佝下背,眼睛直盯着“口罩”两腿之间的两颗硕大睾丸。他的眼睛发出绿光,嘴巴竟然吧唧出声来。一口唾沫咽了下去,他的手径直地伸向了“口罩”的两腿之间。忽然,“口罩”叫了一声,屁股稍微一挪,尾巴像驱打苍蝇一样甩了过来,“啪”,打在了孙大疤的脸上。我听到他惊叫了一声,被吓得退了两步,一屁股墩在了地上。我呼了一口气,压在胸口的紧张感顿时消散。“嗯昂,嗯昂”,“口罩”又叫了起来,像是嘲笑这个瘦猴。黄皮也跟着汪汪地凑热闹。
“混账东西!”祖父朝口罩骂了一句,便忙向孙大疤投去关照的眼神,问他有没有受伤。可是他脸上得意的神情却没有遮饰得住。他可能也在心里暗暗自得:“我们夏家的驴可不是说欺就能欺得了的!”
孙大疤站起来,拍着身上的尘土,大笑起来。嘴里还是那两个词:“好驴,好驴。” 他转身向祖父说:“我说,夏老伯,这单生意我不要钱。你把骟下来的东西给我就行,怎样?”
“随你。”祖父本来就是要和他谈价钱的,听到孙大疤这么说,马上给出了痛快的回答。
“那好,明天早晨我来骟驴。 ”孙大疤向祖父点了点头,便向外走去,经过“口罩”时,又剜了他一眼。
那天夜里,口罩叫得特别响。我躺在床上,听着他的声音,回想着祖父说过的话。我知道,口罩这是在想母驴呢!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祖父就不容许呢?还非要找人来骟他,来扼杀“口罩”这些不规矩的想法?
正在这时,我听到祖父在院子里大骂,“口罩”一时间又安静了下来。随后,我听到祖父的咳嗽声,脚步声,还有关门声。
时间回到五十年前,那时他还是一个十六的小伙子。那年他的家乡大旱,庄稼颗粒无收,逃荒的人成群结队。他的父亲带着儿女逃到芙蓉县,刚刚落下脚,父亲说要回去取那些未拿上的家什,临行前嘱咐他一定要照顾好弟弟妹妹。他点点头,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一个字没有说。那个男人离开后,从此再也未曾回来过。只是他一声不吭,扛起了家里重担。有一次,年少的弟弟在夜里哭着要找爸爸,他一巴掌掴在弟弟的脸上,冷冷地说:“他死了。”
他先是在芙蓉县找了一个在粮站背麻袋的活儿,他算了算,他每背十五趟才能保证一个人的吃饭。而他还有弟弟妹妹,还有住宿的问题需要解决,从他干活的第一天起,他就是干活最多的人,背了六十趟麻袋。那晚,他回到家,背上都是淤青,他一头栽倒在床上,如同死人。
三个月后,他被一个姓李的中年胖财主看中,挑他做了家里的长工。
那是一九四二年的冬天。
我在胡思乱想中渐渐睡去。
我看到“口罩”走在北村的街道上,肆无忌惮地啃食别人家晾晒的麦粒。没有一个人管他,他就欢快地随处跑动,“黄皮”跟在他身后,两个家伙在北村的阳光下鼓足了劲儿比赛奔跑,他俩那么自在,以至于我都被他们感染,也一并蹦跳起来。
忽然,西边的云像黑色的波涛一样汹涌而来,淹没了太阳,我听到一声熟悉的呵斥:“畜生东西,又乱跑,给我滚回来。”我转身一看,是祖父。他就站在乌云端,恶狠狠地瞪着我们仨,眼睛几乎喷火。他身后又蹦出一个人,提着血淋淋的刀,身形猥琐,逼了上来。
“快跑。”
我惊叫一声,惊醒在被窝。院子里传来“黄皮”的叫声,太阳已经升高。院子里有人在说话,是祖父和孙大疤。我想起,今天是“口罩”受煽的日子,便匆匆穿上衣服,来到院中。“黄皮”不知道受到了什么惊吓,一个劲儿地朝孙大疤狂吠,也可能是他嗅到了他身上的血腥味。
祖父命令父亲把“口罩”从驴棚里牵出来,父亲对他的话是从不违逆的,他拖着一条病腿,一瘸一拐,走进驴棚,又一瘸一拐地牵着“口罩”走了出来。听别人说,父亲是村里少有的高中生,那年执意上京请愿,结果被县里派人拦下,那天村长老罗带着几个人把父亲从县里带回来,从村长身后走出一个穿中山装的人,他把父亲的事情讲给祖父,要求祖父对于父亲的行为给出一个交代。当时祖父刚从地里回来,手里的锄头还未放下,他一声不吭,提起锄头砸在父亲的小腿上,父亲惨叫一声,倒了下去。从此以后,父亲的腿再也没有利落过。
父亲把“口罩”拴在院子中央的梨树上,对祖父说:“我去取水来饮驴。”
祖父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说:“小北,去帮你爸抬水。”
父亲拖着病腿朝厨房走去,我没有多言,紧紧跟了上去。
父亲一瓢一瓢地往桶里添水,舀水的时候,他的左腿在前支撑着大半力量,右腿则轻轻点着地,左手扶着缸,另一只手探进去,整个人都是一副卑微的模样。水珠子像一块块沉重的石子,“噼里啪啦”,砸进桶里。
“爸爸,‘口罩’会死吗?”
“怎么会死呢?只不过把他阉割而已。没大碍。”他抓了一把粗盐撒进桶里,回答道。
“他一定会很疼吧?”
“嗯,疼是一定会疼一阵儿的,慢慢就好了,就麻木了。”
“可为啥非要阉割他呢?”
“不听话呗。”
父亲伸了伸腰,将墙上挂着的一只扁担拿下来,自言自语道:“阉了他,就跟杀了他差不多了。”他把扁担从铁桶的提手中穿过,我赶忙接住扁担的另一端。父亲又把扁担向我这边多伸出一截,使水桶离他更近些。
我俩抬着盐水,向院子中走去。父亲边走边说:“阉了他,他就不会乱叫了,也没有性子了,只知道埋头干活了。”他的声音低沉,似乎在哀悼一头驴的未来。
就在“口罩”低头喝水的时候,孙大疤拿着绳子凑了上去,“黄皮”似乎意识到了伙伴的灾难,突然又朝他叫了起来。“口罩”立马警觉到了威胁,还未等孙大疤将绳子穿过他的大腿,他就尥起了蹶子,他侧着蹄子一腿就踢上了孙大疤的胸口,那瘦猴儿登时跌了出去,正摔在祖父跟前。
我吓呆了。父亲和二叔则死死扯着缰绳,抱住“口罩”的脖子不放,祖父勃然大怒:“畜生东西,非宰了你才能安生。”祖父怒目圆睁,“啪”一拐杖甩在了“口罩”的屁股上。“口罩”惊叫一声,扯着脖子想摆脱父亲和二叔的束缚,但是依旧被狠狠按住。“黄皮”在一旁叫得更激烈,他跟着反抗的口罩左右扭动,浑身黄色的毛全都竖了起来。
“滚。”祖父朝“黄皮”吼道,将拐杖掷了出去,正砸在“黄皮”身上。他像一个受了屈辱的孩子,发出“唲唲”嘶哑的声音,夹着尾巴逃到墙角去了。祖父扶起孙大疤,摆出一副很自责的样子,询问他的伤势。
“没事儿。”孙大疤站起来,揉着胸口,强忍着疼痛,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骟了这么几十年的驴,没见过这么烈性的,好驴。”
“这驴还骟得了?”
“没问题。整个芙蓉县还没有我骟不了的驴。”孙大疤拍了拍胸脯,“不过我得先把他的眼睛遮上。”说着,孙大疤从腰上解下一条黑布腰带,他挥了挥,我闻到一股尿骚味儿。
孙大疤拿着腰带来到“口罩”跟前,笑嘻嘻地说:“嘿嘿,先遮住你这对招子,看你还怎么折腾。”他两眼一大一小,一笑就迷成两道不一样长短的缝儿,额头上的横肉拧在一起,整张脸奇丑无比。
父亲和二叔抱紧口罩,孙大疤把黑布腰带蒙在了他的眼上。“口罩”喘着粗气,借此来表达不满。
“夏大伯,我这就要给他动刀了。”孙大疤对祖父说道,像是在请求指示。
“嗯。不绑驴腿了?”
“我看不用了。只消悄悄地给他来上一刀,包管马到功成。”
孙大疤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拿出一把四寸长的柳叶刀,早晨的阳光照上去,刀身银光闪闪。他张开口,满口黄牙,对着刀子呵了几口气,又把那刀子在袖子上擦了两下,这算是消毒工作。
我站在门口看着,不由得感到恶心和恐惧。
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口罩身子左侧,俯下身子,瞪着“口罩”那两颗硕大的睾丸,眼睛发着绿光,像是一只看到食物的贪婪臭虫。忽然,他眼睛里闪出一丝凶意。他的柳叶刀像一条波光粼粼的蛇伸向“口罩”胯下,随时准备一口咬杀猎物。院子里静极了,叔、父两人都屏住了呼吸,祖父拄着拐杖威严地站在窗下,像是一个观看斗兽场的国王。我捂着嘴巴,眼泪都要崩出来了,我想上前大叫一声,阻止这个屠夫的行为,可是我不敢。
就在这时,窝在墙角的“黄皮”突然向孙大疤扑了过去。这一次,他又为了自己的伙伴奋不顾身。“黄皮”的攻击使那条蛇改变了走向,刮着“口罩”的大腿,咬了一口。这一道刀伤彻底惊怒了口罩,他拼命地甩起身子来回硬撞,两条后腿左右乱踢,“口罩”的蛮力巨大,二叔和父亲有些吃力,缰绳在他们手里如同一团烈焰。孙大疤握着刀在他身后左右躲闪,忽然父亲手中的缰绳一松,“口罩”蹄子猛然后扬一大步,竟然砸到了孙一刀的腿裆上。他向后滚了两圈,捂着裆疼的直打滚。叔、父两人此时已经有些抱不住这只疯狂的驴子了。他横冲直撞,眼上的黑布都被颠得松落。
这时,他的眼睛看到了另一双愤怒的眼睛。祖父冷冷盯着他,一言不发。
这个眼神曾出现在二十年前的那个晚上。那天他被打得遍体鳞伤,家里的东西都被抄走了,而这一切的原因只是他娶了那个李姓胖财主的女儿。批斗他的人说他是特务走资派,有来历不明的身份,还和地主的女儿“狼狈为奸”。他被架着游大街,脖子上挂着一块沉重的牌子,上面写道:“夏牧泉是资产阶级的走狗”,不时得有人朝他扔来土块、石子,也有人朝他吐吐沫。他再次深深感受到来自整个人群的恶意,那天他就用这样冷冰冰的眼神看着整个人群,他开始承认别人加在他名下的罪行,他指着妻子的灵位说着违心话,并且亲自毁掉了它。
那天,他彻彻底底被这群人所驯服。
祖父转身进入堂屋,从墙角摘下那把经年不用的猎枪,灌上子弹,又沉沉地走出门外。我看见他端着猎枪,一步一步走来,虽然已身形佝偻,但仍然无法消释他那与生俱来的孤傲与倔强。
“滚开!两个没用的东西。”他向着叔、父两人暴吼了一声,像一头愤怒的狮子。这只驴已经多次触动了他的高傲,他终于在此刻爆发。他要他付出代价。
父亲与二叔悻悻地闪到一边。他们谁也不敢去阻止祖父。
他瞄准了口罩的脑袋,准备扣动扳机。
“口罩”大腿上的血仍旧噗噗的流着,他忽然平静下来,盯着祖父的枪口。孙大疤依旧在地上打滚,看来他确实被踢中了要害。
祖父的手开始微微发颤,枪口慢慢的低了下去,“口罩”安静地像一个挨打的人。
忽然,孙大疤的刀闪过一道寒光,它终于咬住了“口罩”的睾丸。
“没有我骟不了的”,“驴”字还没有出口,“黄皮”已经扑上去,咬着他的手臂不松口。“口罩”被疼痛彻底激怒,跑过去踢孙大疤,用头顶他的肚子。孙大疤“嗷嗷”地叫个不停,直喊救命。
二叔呆若木鸡。
父亲呆若木鸡。
我呆若木鸡。
砰——,子弹钻进了口罩的左脑,又从右脑钻了出来。血和脑浆像高压水枪里的水,喷了老高。溅在了祖父的衣服上、脸上。叔叔和父亲吓傻了,我的眼泪沿着指头缝渗进了嘴里,孙大疤倒在一旁,兀自叫个不停。
“口罩”轰隆倒地,蹬了两腿,便再也不动了。“黄皮”被压在“口罩”的身下,用头使劲拱着那沉重的尸体,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埋了吧!”
祖父转过身去,又一步一步走进了屋里,关上了门。
咬过人的狗也留不住了,第二天祖父又命令二叔吊起了黄皮。他舀来一瓢水,给黄皮灌了下去,他扑腾了几下子,就再也不动了。叔父俩人依旧谁也不敢阻拦祖父的暴行,那个下午,我看着死去的黄皮,独自发呆。
我发誓再也不和祖父说一句话。当然,那些只不过是当时孩子的想法。祖父依旧疼我,他依旧会亲昵的捏我的脸蛋,给我留他不舍得吃的点心。但是,对于父叔两人,他却表现出比以往更深的冷漠。
在第二年的那个秋天,祖父也不得不在孤傲中向死亡屈服。他临死前的那些日子里,常给我说,他时常会听到驴叫和狗叫。他说那条驴是条好驴,那条狗也是好狗,可就是没有个好儿子。
秋分那天晚上,他已经奄奄一息。父亲与二叔在他床前守着,他不看他们一眼,只是闭着眼睛等待死亡的降临,后来他睁开眼睛,对父亲和二叔说了一句话,便死去了。
接下来的几年,父亲和二叔就像换了一个人,他们竟然联合办起了村里的面粉厂,几年后,还买上了轿车。直到我成年后,有了自己的家室,父亲也已经做了爷爷,我才敢问他祖父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他说,”父亲抽了一口烟,缓缓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