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一块石,它也不知道自己存在了多少年。
它总是觉得自己很平凡,偶尔觉得自己和别的石头不一样。
它临泉边,秉承湿润;它踞谷口,迎接来风;它处阳坡,最早知春;它站高台,亲近雨雪。它以它的姿势存在,它知道自己的运命。
它面对自然的花月,少见真正的活物。这里不是青埂峰,它永远也不奢望能够通灵。
鸟,不来;放羊的人,来不了……
偏偏有人发现了它。
毛笔必饮水而生。墨是食粮,水是精神,当然需要盛放之地。太大如池,极不方便,你不能每次都到池边去写。太小如瓶,更不方便,研墨的功夫如磨刀砍柴,哪里能有自由来去的领地。书写者郁闷许久,他掷笔于地,他走向深野。
他走着,头顶一片云随着它,也不知是他随着这片云。他刚构思了一点文字,不想再思索,索性随意走,云到哪,它到哪。
他见到了它。
这是一场文化的晤会。他见它,两眼睁直,心头腾腾。这小小的一方石,一下子走进了他的心怀。他爬上陡崖,采到了它。他是书生,却很豪野。
他用随身的短剑在石中间划了它的内接椭圆,深不过二指,放入泉水沃土,他用食指研磨,又用食指中指合磨。他感到一丝气韵直抵内心,飞扬的神思在心头激越。
找的就是你。等的就是你。
他说。它说。头顶那片云,看着它们,也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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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人执笔行文,必有墨先入砚。富者书童,贫者自己,研墨是一等功夫。笔在纸上行进,墨在笔底洇开,砚在旁边助阵。这时草堂外或兰亭边,总有白云飞来。而腕底的风声,心静者侧耳可闻。
一篇文字的成形,要经过多少的心灵体验?轻飘浮躁的文字有人不为,出手高者当然会冷眼不屑。少年的感怀,也许三十年后才付诸笔墨;耄耋的抒写,多的是回忆他孩童时的俊颜。文章与人的际遇,恰如人和人的缘分,有的一见难忘,有的熟视无睹。越是不能抵达的越是神往,十步之内的芳草总不幽香。只是少时的生发若到了中年时再倾吐,那必然是力道深厚,大气远超。而夕阳回望朝阳的感叹,可能哲理满满,但终究冲天的血性不再,不问英雄了。
感谢文房四宝的形成。砚最后结束了书写的遗憾,它们一起伴随古文人的寂寞生涯。它们四物相连,铺陈思想,传递文明。这一段我心思遥遥,推想远古,向往那默默或壮阔的文化之光。
生于农家长于田野,粗俗的北人如我,极少与毛笔结缘,少时书写春联,被老父批为柔软,从此不用存毫。上等的墨绝没用过,只是旁人书写时我会俯身闻那暗香。书法和绘画在宣纸上展放,成型后并不美丽,装裱后才放神采。砚盛墨等在旁边,本以为它是边角,后来才知道形成产业浩浩,几大名砚赫赫的势头似超笔墨纸张,后来居上了。
书籍在文人间流传,艺术品在官场商场送来送去,不懂的人更想以风雅掩盖老粗。书法,绘画,砚台,现在多成为送礼的雅品,这是它们的幸运还是不幸呢?权贵接受它束之高阁,蒙上灰尘;或者拍卖天价,沦为土豪之手,我不知道它们会不会流泪?懂它的人见不到它,拥有它的人不懂得它,这是爱情的本色,还是社会的大势呢?
风雅之旅落入流俗之理,想笑笑不出来。
但研墨便是磨心,行文就是磨骨。不管世道攘攘,必须笔下滔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