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麻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陶渊明《桃花源记》
下得山来,荒废的梯田仍让我扼腕叹息,但自己也无能无力。眼前突现一地平旷,正如陶渊明《桃花源记》所描述的一番景象。
老舅家房子在村后靠溪,春日里溪水丰腴了不少,哗啦啦的有点闹人。
来到门口,舅母见了,笑眯眯的把我让进家门,然后朝里屋大声喊叫:“老头,老头,你外甥来啦!”
“哪个呀?”见老舅从里屋探出头来,鼻梁上老花镜压得低低的,从镜框上方瞧着我。我赶快迎上去叫了一声老舅。
里屋有些昏暗,春日里阴雨绵绵,房子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潮腻味。房子里堆得层层叠叠的书,稍显凌乱,又透着规整。
老舅原是山里的学堂的老师,后来学校改制并校,一个在村学校里教三十多年书的老教师还是体制外的代课老师。可舅父也不计较这些。前几年退休了,可来山里的老师换一茬又一茬,可留下来的没一个。学校的事情最后还是落到了老舅身上,同一个刚来的外地小伙子撑起了山里的那所学校。恰逢周末,老舅还是在家批改着学生们的作业。
小时候,总觉得老舅这房子透着神秘,让少时恋读的我,找到了自己桃源。只要我去了老舅家,总会偷偷的在怀里揣一两本自己喜欢的书。老舅明知道,却从没说破。不时就会去找我妈收回他的珍藏。就这样,我在他这书架上,读到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母亲》,《在人间》,《童年》,《我的大学》等等系列红色经典。
记得一次,不知道是谁从老舅家拿走了那本《静静的顿河》,他认为是我拿的,后来问我妈找这本书,当然找不到,那次,不识字的母亲让我屁股开了花。因为母亲认为是我把书弄丢了。
后来出来工作了,用自己赚的钱,特意为老舅买了一本精装版《静静的顿河》。它色彩鲜丽封面在那老书架上特别显眼。每次看到它,都会想起我开花的屁股,自己不觉得为自己当年行为一阵暗笑。
老舅好茶,他不比村里其他人,茶和水是不区分的,一顿牛饮,然后让解渴后的舒爽,用一声长吁或几个饱嗝来诠释。老舅不同,他教书,但也会下地干农活。但是从不牛饮,还是小盏小杯的品尝。就这事情,老被舅妈笑话为假斯文。但是老舅从不与舅妈争闹,我想,他骨子里的清高,是不会与一个他认为没见识的村妇来争辩他认定的事实。
用散发着春日花香的山泉,泡上我为老舅带来的普洱古树茶,醇香浓郁,清苦回甘,老舅赞口不绝。
二
饮茶间,几个小孩一直在老舅门口耍闹,有大有小,大的十三四岁,小的四五岁。
“耀祖,你过来。”老舅冲一灰衣男孩招手。
十岁的左右,灰白衣服,两肘都已经磨花,裤子提的不均匀,就显得一只裤腿长一只裤腿短。满脸稚气,怯生生的走了过来。
"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位考上大学的叔叔,你可得向这位叔叔多学习学习,知道吗?"老舅做起了现场典型教育。
小孩眼里满是羡慕,但是闪烁的眼神,让他有点游离在老舅的现场教育外。倒是看着我们俩杯里的茶水有点出神。老舅给他倒了一杯。
小家伙学的挺快,小心翼翼端起来,也学着先闻了闻,然后小口小口啜下。喝完,把舌头伸出来舒缓刚入口的苦味。然后大叫一声:“是苦的。”然后把杯摔下,扭头就跑了。
老舅哈哈一笑:“你这憨娃!要知道先苦后甜啦!”
我就觉得好奇,老舅这么喜欢的娃应该是他孙子吧!因此就问道:“这是你的第几个孙子呀?是哪位兄弟的小孩?”尽管每年都会回来,可大都是看望老的,还真忽略了小孩。
“不是的,是他学生。”旁边正在摘菜的舅妈抢着回答。
“学生?”我很诧异。
“可怜的孩子,他爸出去打工出事了,他妈为了两个孩子也出去打工了,家里还有个70多岁的奶奶,也是病拐子。”老舅像唠叨哪家家常一样。
“两小孩,还有个多大?”
“6岁,大的9岁。都在学校念书了。两娃成绩都好,可就是没人来管教,野得很。”老舅把眼光投向我,好像在嘲笑我什么似的。难道我小时在他眼里也是野孩子吗?也只好自己品味。
但是这小孩似乎跟我有着同样的境遇。我想老舅对他特别钟爱是有他原因的。
中午吃饭了,我看舅妈准备了一大桌子菜,青菜竟然用脸盆装着就上桌了。好家伙,还有另外的客人吗?
等开餐的时候,舅妈站在门口,扯开嗓门喊:“吃饭了——吃饭了——”
只听见门口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七八个孩子出现在了大门口。见有陌生人,有点怕生,胆大的开始去柜里取碗筷,胆小的也跟着,一阵哄闹,都自己打好了饭,然后七八双筷子在桌上一阵挥舞。然后都陆续的抱着碗走开,坐在大门口边嬉闹边吃饭。
老舅看着我,笑着说:“笑话了,丢了斯文了。等小的们吃完了,我们舅甥俩好好喝一杯。”
嬉闹间,孩子们的中餐结束了,舅妈早已准备了三个小炒,就着孩子们剩下的小半盆青菜,与老舅对饮。
“孩子们都不回家吃饭吗?”我好奇的问。
“回家,回家谁给他们做饭呀,大人都出去打工去了,小的就安排住在学校,上学时学校饭吃,中午那餐还是免费的,晚餐交点钱学校会帮着一起做,到了周末,有爷爷奶奶的回爷爷奶奶哪里吃,没爷爷奶奶的就到我这里吃点。”老舅还是像唠叨什么家常一样唠叨着。平缓语气,平静心态,好似所有这一切都是必然的。与他有关,也与他无关。
“免费吃呀!”我诧异问。
“都没问过要钱,有时候孩子们爸妈过年回来了,说给点钱,我也没好意思收,孩子们吃不了多少,也就图孩子一个肚饱。”不会吧,我心里想,就刚才那几个孩子,正在长身体,那战斗力我也见识了。一天没个一百或八十块搞不定他们的肚皮。老舅他那点工资可能贴得所剩无几吧。还好农村里,蔬菜粮食等自种自销,邻里多少也会给些。
三
三盏两杯淡酒,怎敌他山乡风急。眼前现实让我无法卖醉。
又从钱包里多拿了五百块钱加在原来计划的数量里,并跟老舅说,就多给孩子们买点肉吃吧,有什么需要,给我打电话。
别了老舅,回头看见老舅又已经在院子里翘腿看起了书,孩子们绕着他叽叽喳喳。山乡暮色似乎来得早些。太阳已经落入后山。
我绕路从村里路过,记忆里热闹的山村沉寂了,一把把锈迹斑斑挂锁宣示主人早已离开。
村口,大树下,一群孩子在嬉闹。
孩子们,你们的童年,谁在陪伴你们呢?——是那破败的村庄,还是那荒芜的梯田?是那村口的大柿子树,还是那从小就陪伴你的大黄狗?……
我想起了母亲,这些年尽管我们多次要求他到城里跟我们住,可是他还是喜欢待在槽门大院内。守候他在这里的曾经和记忆。母亲,是有着选择地待在这片故土,可还有多少老人,是不得不守候在早已荒芜了的家园。
我们,离开了故土,却把故土丢给了老人和孩子。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