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中学是在镇上的二中读完的。那是一所真正的乡镇中学,学校里一色砖瓦结构的平房,连一栋二层以上的小楼都没有。学校里最高的建筑是供应开水的锅炉房旁边的水塔,水塔旁边是一眼机井,一台潜水泵深入到机井里,而电闸就在水塔塔底的房间墙上挂着,房间不上锁,除了锅炉房里烧锅炉的校工李云刚,任何人发现水管里没水流出来,都可以到水塔房里合上电闸抽一会水。
机井就那样敞着口,没有封闭;水塔的电闸房一直没有上过锁,任人进出。我在那所学校上了六年学,从来没有听说有谁掉到井里淹死,或是因为去合电闸触了电。
学校的后半部分是一片几十亩的菜园,菜园归老师们管理,谁种谁收,一片繁荣。菜园再往后是一片杨树林,树林的后面是一座只有两间房屋的宅院,那人儿和他的白发苍苍的父亲就住在里面。树林高大茂密,夏天的夜晚,南风一吹,杨树叶飒飒作响,像一群絮叨的女人,但并不烦人,反添静谧的气氛。
杨树林的尽头,是学校的后墙。翻过后墙就是我姑家。那时节,我到我姑家从来没走过学校大门,我总是穿过树林,翻墙而过。后墙三米多高,我双手攀树,双脚蹬墙,只用二三秒就可以攀到墙顶,然后一舒身,从墙上轻轻跃下。那人儿说我像只猫,还说我走路没有声音,像鬼一样。她惊叹我身手敏捷的同时,嘱咐我小心,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我就翻到墙外去了。
我觉得那时简直有飞檐走壁的本事。身轻如燕绝对是健康和年轻的特权。
除了上课,除了学习,除了翻墙去姑家,我在课余还有一个爱好就是打篮球。我们对篮球是真正的热爱,而不是因为打球时有女生站在旁边高喊加油。没有女生欢呼的场景,是因为学校里女生太少,班上仅有的几个女生大都来自农村,她们对篮球之类的东东看不懂,不感兴趣。但高二那年却有一个理科班的女生常来操场边看我们打球。她是学校一位退休校工的女儿,神情欢快,言语无忌,往往隔着几排教室都能听见她爽郎直率的笑声,仿佛一条玻璃溪流在整个校园的荡漾。她就是那个人儿,和她的父亲住在学校后墙边上杨树林中。
我对那人儿是熟悉的。她走路蹦蹦跳跳,扎成马尾的头发在脑后一甩一甩的样子全校男生都很熟悉。可是我没有和她说过话,我也从来不觉得她对我有另眼相看或格外的关注。有一天,她仍站在篮球场边看我们打球,夹杂在零零星星几个看热闹的男生中间。一个试图突破上篮的球友被我盖了个帽,球被我高高跃起一巴掌封死扇到了场外,正滚到她的脚边。她弯腰捡起来,镇定自若地将球递到我手上,“你打得不错。”她说:“身体好棒哦!”我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那不是饭菜香,不是瓜果香,而应该类似于五月槐花的甜香,那是从她身上散出来的少女特有的味道,与我满身的汗味形成强烈的对比。接下来的时间,我突然发觉自己浑身增长了无穷的蛮力,但动作变形,屡屡失误,看上去有些虚张声势的表演。我既兴奋又懊恼,还险些跟一个带球撞人同学打起来。
读初二的那年,我在暑假里爬上一棵桑树摘桑椹,我双腿夹住一根树枝,用武术上铁板桥的动作后仰着上身努力伸手去够一串桑椹的时候,突然觉得胯下一股奇异的暖流直冲脑门,全身的骨头里好似充满了泡沫,并伴随着颤栗的快乐和无力的恐惧,以及哭泣的强烈欲望。那种感觉带给我的冲击如此巨大,从此我再看女生就有了异样的感觉。可是,我们那所学校,平时男生和女生之间是不说话的,我们都努力在女生面前划清界限,装出一副严肃的凛然大义的正经样,仿佛女生们是我们今生的仇敌。我们都知道自己的正经是伪装出来的,我们的目光经常追随着女生的身影遐思无限。但全校男生女生都在恪守这样一条潜规则,我也就没有打破它的胆量。那天那人儿将球从地上捡起来递给我,这一切就全都改变了。我闻见了她身上那淡淡的香香的味道,那味道本是从她身上发出来的,可是我觉得也渗入到我的皮肤里面了,一连几天,我都在那味道的指引下本能地搜寻她的踪迹。每天下午,我还是去球场打球,她还是站在旁边观战,可是球再也没有飞到她身边,我没有任何理由公然再去接近她,但不论她离我多远,我都能清楚而准确地知道她正站在哪边。
终于有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在回家带饭返校的路上,在校院南墙外一片叫“鲍家林”的林间小道上,我突然看见那人儿的熟悉身影。待我骑着的自行车靠近她身边,就要冲过去的时候,她突然回头叫住了我:“哎,你停一下!”
我捏住了自行车的刹车,我的左腿在地上支撑住,右腿跨下自行车,双手扶着车把望着她。我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跟她说什么。
“你为什么总偷偷看我?”她问。她问话的语气很特别,我一时分辩不清是责怪还是赞许。
我紧张地低下头,一声不敢吭。
“你学习成绩好,他们都说你是聪明人。”她的语气缓和下来,“可是大白天地你整天盯着我看,影响不好。”
我紧张地汗都下来了。这样被人拦在半路责备和质问,突然觉得自己的形象很像街上的阿飞。我想解释,可是一句话说不出。一瞬间我失去了所有自信和对她的感觉,觉得她不是平时我经常有意无意偷偷瞟几眼的那个人,与她的气味在自己的心中幻化出的那个形象完全不同,她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知道我家住哪吗?”她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
我点点头。
“我经常看见你从树林里翻墙出去。”她声音低下来说,“你对那片树林应该很熟悉。”
我心里更乱了,仿佛在教室里偷人家一块橡皮被同学当场拿获,有一种无地自容的窘迫。
“我平时觉得你胆挺大的。”她说,“你要敢做敢当哦。”说完,她露齿一笑,飘然而去。我看见两排珍贝一样洁白的牙齿,整齐得令人眩晕。
当天晚上,下了晚自习,回到宿舍,和同学们洗洗涮涮上了床,回想下午鲍家林里令人惊恐的一幕,我突然有了异样的感觉。在失眠的辗转反侧中,我渐渐恢复了对她的渴望。此时此刻渴望的,不仅是站在篮球场边看球的她,也是下午树林中的她,两种身影交织在一起,我觉得她话里有话,她是不是在暗示我什么?
我觉得自己内心有一团野火在燃烧,床上也是火热一片,炙烤得人翻来倒去如卧针毡。同学们已是酣声一片,大家都睡熟了。我摸索着穿上衣服,黒暗里听见有人在说梦话,“今天是不是星期三?”我起身推开宿舍的门,向东墙根的厕所走去。这个时候要是能遇到有人也去厕所,或者是巡夜的老师,我会装作去厕所方便的样子,然后再回宿舍睡觉。可是整个校完里阗无人迹。我从屋角折转向北,沿东墙往杨树林而去。我听见墙外有蛐蛐的叫声,头顶上有蚊子的嗡嗡声,自己尽管轻手蹑脚,却发出无比沉重的脚步声。心脏怦怦跳动,以天地间以前充满平时从未觉察的喧嚣。我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潜进杨树林,树林里黑暗如漆,伸手不见五指。我每走一步,脚下的树叶便发出咯吱咯吱的怪叫,引发一阵直达心底的颤栗。我的双脚高抬轻落,尽量不发出声响,终于我摸索到了她家的篱笆墙边。黑暗中院子里的那两间房屋影影绰绰,东边的那间应该是她爸睡的,那么西边的那间应该是她的。我用手摸索了一下,篱笆墙扎得很牢,而且中间长满了花椒刺槐等带刺的植物,根本无法破墙而入。但篱笆墙靠南的一侧,是学校的变压器水泥台,黑暗中变压器发出清晰的微微的电流声。我犹豫了一下,两臂一撑爬上变压器平台,两腿往下一探,便进入了她家院子。
从跳入院子的那一刻起,我仿佛又闻到了她身上的气味。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尽量不发出声响。幸好她家没有养狗,否则我从落地的那一刻起,就会被狗擒获。我试着往前走了两步,地上尽是枯枝落叶。每走一步都仿佛会发出巨大声响,每一次声响都令人心惊肉跳,紧张得我手脚冰凉。我本来可以借助气味摸索到她的后窗下,可是整个院落仿佛都充斥着槐花的甜香,让我一时迷失了方向,令人迷惑又仿佛那气味一直在我皮肤里游荡。我后悔莫及,那间屋里就睡着她的父亲,这个平时看起来煞是凶恶的白头发老头一旦被我惊醒,他会竭尽全力跟我拼了老命,从此我命休矣。我在黑暗中站立了好久,惊奇中自问怎么会陷入这样孤立无援进退不得的绝境?
感觉中过了上百年,我终于来到她的窗下。就在我左右为难不知是否敢于举手轻轻敲窗的时候,那扇窗无声地打开了。黑暗中一只五指打开的温润的手从窗子里伸出来摸到了我的脸。我一点也不感到吃惊,因为下意识里一直在等待这一刻,只是感觉疲惫到了极点。“你好大的胆子。”窗里的人轻声说道,“你就不怕让人发现打断你的双腿?”
我把那只手握住,仿佛大海航行终于到达了终点。“不怕!”我小声说,“你说我是聪明的,我得证明给你看。”
“你是我希望的那种人。”她说完,我们便不再说话,我们都担心,再出声说话,连墙外的人都能听见。我也伸出一只手去摸到了她的脸。一窗之隔,我们就这样一个在窗内,一个在窗外,两手握在一起。我隐约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一件很久以来就想做的事,只是以前从未想过自已真的可以做到。天地间一切都都隐去了,只剩下窗内那个人急促的呼吸和心跳,以及满天的繁星和树林里的风声。有一会我陷入迷乱的恐惧和莫名的渴望中,渴望赶紧逃走,又渴望永远留在夜的寂静和温柔的抚摸中。
夜色渐退,东方渐明,远处村子里的鸡叫声此起彼伏。我挣脱了她温柔的抚摸,从变压器平台上原路返回。此后的白天,我坐在教室里昏昏欲睡,暗自享受着前一天夜里的回忆。夜里,我在焦灼的等待中慢慢等来整个校园的深睡,然后精神抖搂地去杨树林里爬我的变压器平台。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期末考试,我的成绩一泄千里,我落入了万劫不复的险恶境地。
事情过去了三十年了,现在回想起来仍然心跳不止,手心出汗。我那时简直是色胆包天,不顾后果。我从那所学校毕业十年后,学校解散,学校里的老师分流到全县各个中小学,同学们也都天各一方,大部分同学从此再也没有见面,不闻消息。大学毕业后,我辗转南北,命运多舛,但这段经历刻骨铭心,历历在目,往事越来越清晰。我尝试过很多职业,最后沦落成一个讲故事的人。年龄越大,岁月愈深,我讲故事的欲望便愈加强烈。老是有人批评我的文字颓废与阴暗,充满“负能量”。面对雾霾,难道都需要像那个叫于丹的女人一样写些心灵鸡汤才叫“正能量”?于丹说,“关上门窗,尽量不要让雾霾进到家里;打开空气净化器,尽量不让雾霾进到肺里;如果这都没用了,就只有凭自己的精神防护,不让雾霾进到心里。”这种“不管世界多丑恶,我坚持心里美”的腔调,是我学不来的,也是我耻于模仿的。我就是我。我本丑恶,无需美化;我本善良,不能歪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