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吉大利,今晚吃鱼。”御史台监狱的牢头马三放下食盒的时候说了这句俏皮话。
马三收了我弟弟苏辙的三斤黄铜,自然处处照顾我。这三个月来,我的饭菜都是由我的大儿子苏迈亲手交给马三,马三再亲手送到我的牢房里来的。
每次马三给我送饭,他都会说几句俏皮话逗我开心,“大吉大利,今晚吃鸡。”“大吉大利,今晚吃鸭。”“大吉大利,今晚吃羊。”“大吉大利,今晚吃牛。”
御史台监狱,四周种了许多柏树,树长得很茂盛,上面住了许多乌鸦,整天嘎嘎乱叫。我在监牢里住了三个月,每天都被人审讯,第一个月,他们给我上了老虎凳,我没招;次月他们又给我灌了辣椒水,我还是没招;第三个月,他们居然用了美人计,我为了转移注意力,就在心里想着出去以后,我一定把御史台监狱柏树上的乌鸦全捕捉了,拿回家做乌鸦炸酱面吃,靠着不断想象如何做乌鸦炸酱面,我最终抗住了美人计,还是没招。
每天我都被弄得身心俱疲,等到过完堂,听到马三的俏皮话,都很开心,常常笑到背过气。可是今天,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不仅笑不出来,我几乎是被五雷轰顶了。
“我命休矣!”我长叹一声,禁不住掉下眼泪来,我向马三要了纸笔,准备给弟弟苏辙写遗言,可是,虽然心里有千言万语,却无从下笔,脑子里也如同乱麻缠了鸡腿子,只好提着笔愣神,让思绪自由地飞翔。
“摩羯座的人命不好”,这是唐朝大文豪韩愈说的,韩愈对星座颇有研究,起初我看到他这么说,我还不大相信,因为我也是摩羯座,所以注意到了韩愈的话,当时还觉得“不见得吧!”现在看来果然如此,摩羯座一生坎坷,这是天命,自然是人力难违。
十岁之前,我基本上没见过我爹,父爱的缺失让我养成了哗众取宠博人眼球的不良习气。
我爹苏老泉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典型代表人物,结婚之前他就喜欢混社会,混到二十多岁,也没混出个啥名堂,唯一幸运的是找了一个好老婆,也就是我亲爱的老妈。
俗话说得好:“娶个婆姨,绊个绊;养个娃娃,套个罐。”结婚后,我爹苏老泉就被温柔贤惠的老妈给绊住了,好像风筝有了线的牵挂。等到我们兄弟出生,我爹更是被活波可爱的儿子给套牢了,而且他思想上也有了变化,那就是要给儿子做个好榜样,开始发奋高读书,最终在二十七岁那年考上了国家公务员。
所以在我十岁之前,我爹一直都在外游学,为做我的榜样而努力。教育我们兄弟的任务就落到了我妈身上。
等到后来,我和弟弟苏辙一起考上了国家公务员,我妈却因为长年累月的积劳成疾而去世了。
我这人特好奇,小时候我就听我妈讲过司马光砸缸的故事,没想到我长大后见到了故事的主人公,大家想想那激动心情自然溢于言表,所以我就和曾经的砸缸少年司马光成了笔友,相互写了几首诗,本来这完全是偶像和粉丝之间的互动,是不值一提的事情。
可是坏就坏在,司马光早就不是小学课本里的砸缸少年了,他现在的职务是大boss宋神宗的丞相。司马光位高权重,一举手一投足,都被世人注视着,再加上我刚刚以公务员考试全国第四名的好成绩被朝廷录取,我和司马光之间的诗文唱和,就成了我是司马光的人这一结论的铁证。
更糟糕的是,我给大boss宋神宗的另一个丞相王安石也写过诗,严格地来讲只是半首诗,事情是这样的,按照规矩朝廷新录取的公务员都要到各位高官那里去一一拜码头,我去拜见王安石的时候,他老人家正在主持变法,实行新政,日理万机,忙得不可开交。
那天,是一个秋天的午后,我到了王安石家,拜上名帖,王丞相正好有客,他的管家让我到丞相的书房等候,其实当时我心里也挺激动的,因为王安石也是一个传奇人物,能够被他直接安排到书房等候,这是莫大的信任和荣耀。
我进了王安石的书房,等了一炷香的时辰也不见他老人家出现,出于好奇我就转着脑袋观察他书房里的各种陈设,又过了一炷香还不见人,我干脆起身在他的书房里转悠,到了他的书桌前,我看到他写的一幅字,那书法真是龙飞凤舞,不愧是天才级的人物,我细细揣摩他写的字,发现是他刚写的一句诗:“西风昨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
看到这内容我偷偷笑了,心想天才丞相王安石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呀!这诗里的黄花就是菊花,菊花是傲霜之物,怎么会秋风一吹就凋零满地呢?我刚刚考了全国第四名,人也有点飘,有点膨胀,就拿起桌上的毛笔在他的诗后面续了两句:“秋花不比春花落,留于诗人仔细吟。”
我写完后刚又落座,天才丞相王安石就进来了,我按照规矩拜见了他,又回答了他提的几个问题,期间他没发现我续的那两句诗。
最后我要告辞的时候,他托付我一件事,让我到四川去的时候,一定要去一趟三峡,务必给他在巫峡带一坛长江水回来。
我又好奇问他要巫峡水干吗,王安石只说了一句:“泡茶。”
“必须要巫峡的水?”我再次确认一下。
“必须的。”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心想王安石还挺有情调的,用巫峡的水泡茶,估计是为了巫山云雨的时候制造浪漫气氛,这是人家的私事,我不好再详细问,就答应着告辞了。
后来我路过三峡,一高兴,多喝了几杯,睡着了,等我醒来,船已经到了西陵峡,我赶紧拿出准备好的瓷坛子,灌了一坛水,用蜡好好密封,带回京城,送给了王安石,我心想长江水不都一样吗,巫峡的水流到西陵峡应该没什么变化,可是等到王安石用我带来的水泡热茶,他只看了一眼就生气了,把杯子一举,在口边一碰,说:“有劳你了。”
我知道这是官家的规矩,主人举起茶杯就是送客的意思。我只好赶紧告辞,虽然我仍然十分好奇,王安石为何生气,但是看他那脸色,我没有胆子再问。
后来这事情被人传出来了,我就被所有王安石的新政派视为了敌人。
这次我深陷“乌台诗案”,听我弟弟苏辙说就是那个叫沈括的小子诽谤的我。
沈括就是写了《梦溪笔谈》的那家伙,他写科学论文是一把好手,但是诗文水平不咋地,上不了台面,他又心胸狭窄,一向妒忌我,又是新政派,为了打压我这个所谓的“砸缸派”新人代表,他发挥所长,写了一篇论文,考据出我文章中所谓的“讽刺新政”的罪名,让我遭受了牢狱之灾,现在皇帝又决定杀我。
想着这“四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我悲从中来,泪流满面。
马三被我梨花带雨的反常举动搞蒙圈了,赶紧问我:“苏大学士,我今天的笑话不好笑吗?”
“实话跟你说了吧,马三!”我现在已经不用顾忌什么了,“我和我儿子暗中商量好的。”
“什么?”马三淡淡地问我。
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他:“送鱼,就说明皇上要杀我。”
“原来如此。”
“的确如此。”我一直夸奖马三的俏皮话是我的延命灵丹,其实我是骗他的。
“我一直以为……”马三每次见到我笑得开心,都为自己的俏皮话的好效果而踌躇满志,现在他也知道了真相,显出些许失望。
“不错,每次我都是知道自己死不了,所以开心大笑。”我都快要死的人了,也就不顾及马三的感受,给他来了个伤口上撒盐。
“看来是我误会了。”马三很快收回了失落的眼神,恢复了表情。
“既然我死定了,也就不怕你知道。”我一看他并不急着走,就主动提起话头。
“知道什么?”
“我对新政有意见。” 我用筷子抠出一颗鱼眼睛丢进嘴里。
“何以见得?”
“看我的诗文就知道了。”
“在下不才,些许认得几个字,勉强不是个睁眼瞎,苏大学士的诗文深意,小的看不懂。”马三一副求知若渴的样子。
“也好,我就免费给你解释一番。也免得死后,人们不知我的主张,让我苏轼死得不明不白。”
“那我洗耳恭听。”马三狡黠地一笑。
虽然我捕捉到了马三一闪即逝的表情变化,但是我一个将死之人,顾不了太多,我拿起酒来自斟自饮了三杯子,来了一段长篇大论:“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是讽刺青苗法的,"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是讽刺盐法的,"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两句的用意是讽刺朝廷水利之难成的……
“还有吗?” 马三是个很好的聆听者,只有在我说得停下来的时候,才会适时地问我一句,鼓励我继续说下去。
我越说越起劲,又告诉马三我在写给朋友的诗里暗藏的那些小心机。我告诉他:在给驸马爷王诜的诗里,"虎难摩"一句讽刺的是贪官污吏;写给李常的诗里有一句"洒涕循城拾弃孩",是我在密州的亲眼所见,那真是饿殍遍野呀;写给曾巩的诗里的"聒耳如蜩蝉"一句,讽刺的是沈括一类的小政客;写给张方平的诗里的"荒林蜩蚻乱"和"废沼蛙帼淫"说的是朝廷。我一股脑地列举了和十八个好朋友诗文赠答的例子。
“没有了?”马三见我不再说话,最后确认了一句。
“就这些,再没了。”我斩钉截铁地答道。
马三点点头悠悠地说:“今天我倒也听到有人说大理寺已经给大人下了判决。”
“杀头不过头点地,我知道了。”虽然我怕得要命,可是我还是很豪气地说。
“杀头不杀头,我不知道,我才疏学浅,只听得八个字,但是不太明白。”马三又露出了他狡黠的微笑,这次毫无躲闪,把这笑一直挂在脸上。
“哪八个字?”我又倒了一杯酒一仰头喝下,压抑着内心的惊恐强作淡定地问,“说来听听!”
“当徒二年,会赦当原。”马三居然也大模大样地举起我面前的酒杯,自己倒了一杯喝下。
“什么?果真是这八个字!”我一下从地上站起来,根本不敢相信。
“判决很长,我只记得最后的这八个字,不会错的。”马三把酒杯放下,斟满了酒,推到我面前,说,“大人,这八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啊……那这鱼是怎么回事?”我接过酒杯,并没有喝,停在半空中,问道。
“今天,不是令公子送的饭,是大人的亲戚送来的,说是公子出城办事去了。”
“马三,你到底是谁?”我开始怀疑马三是搞我的人派来的。
“我是御史台的牢头呀!这您早就知道的。”马三的演技真好,居然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
“你是沈括的人?”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最大的嫌疑。
“哈哈,哈哈”马三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起身走了。
我悔恨不已,本来已经扛过来了,没想到在最后时刻功亏一篑。
后来我才知道,本来大理寺给出的判决,的的确确就是“当徒二年,会赦当原”。意思就是我的罪按法律规定应该被流放两年,但是正好遇到大赦,就可以免罪了,再加上我弟弟苏辙情愿用所有官职换我一命的请求,以及皇太后挺看重我们兄弟两个,也替我求情,还有已经退休的王安石也替我求了情,大boss 宋神宗看我在牢里也已经待了快一百天,也基本同意了大理寺的判决。
可是,没想到最后时刻,因为亲戚不知道我和儿子的约定,儿子又没有嘱咐亲戚送什么菜,亲戚给我送了一条我最喜欢吃的鱼,我自己以为大限已到,一番不合时宜的乱说,马三全都记下了,马三也收了沈括的好处,暗中监视我在牢里的一举一动。本来我已经可以获得自由了,马三却在最后时刻获得了我诗文玄机。
马三当晚就把我说的话报告给了沈括,使得沈括这小子抓住了我的把柄,又到大boss 面前告了我一状,大boss一生气判了我一个“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其实就是让我挂了一个黄州武装部副部长的闲置,而且不准我离开黄州,实际就是把我软禁在了黄州。
祸从口出,真是如此,我不仅害了自己,还连累了一帮子好朋友。受我牵连,驸马爷王诜被免去了所有的职务,成了个边缘人;王巩被发配到了西双版纳,整天和虫蛇鸟兽为伍;弟弟苏辙被降了职,调到高安,当了筠州酒监,等于是前途尽毁。其他被我出卖的朋友按官职大小,分别被罚了三十斤红铜或二十斤红铜,拉了好几年的饥荒。
唉,我真是害人不浅。
到了黄州,我以自嘲的口气发了一个朋友圈:“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
可是,没有一个朋友给我点赞,评论更是没有。我感到了无边的寂寞。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我整日醉生梦死,没事了就和一个叫佛印的和尚斗嘴。和尚不在,我就一个人跑去和村夫喝酒,有一次喝醉了,我发酒疯,结果还被人给打了一顿,头发都被揪下了一缕。
又是一度秋凉,有一天我半夜被尿憋醒,披衣起夜,等我到后院痛快淋漓一番之后,我才注意到月色下,一片金黄满地,黄州的菊花居然一遇秋风就凋零殆尽,我猛然惊醒年轻时见到王安石的半首诗来,“昨夜西风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
原来是我错了!
可是王安石为什么又在我性命危在旦夕的时候出手相救?多年以后我终于被朝廷赦免,得以离开黄州的时候,我专程前去南京,拜见了早已退休的王安石,这一次我在南京盘亘了一个月,每日与天才丞相王安石聊天散步,突然生出一种惺惺相惜的情感来。
我找机会提起了当年到巫峡取水的事情。“丞相,还记得当年我从巫峡给您带回了一坛水的事情否?”
“那是西陵峡的水。”
“我当时睡过了头,醒来已经到了西陵峡。”
“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王安石微笑着说,“你最近睡眠可好?”
“睡得迟,醒得早。”我心有愧疚,但还是如实相告,又虚心求教,“只是不知丞相当年怎么晓得我带来的不是巫峡之水?”
“瞿塘峡在上游,水急,泡茶立竿见影,一泡而茶色立浓;西陵峡在下游,水缓,泡茶不见踪影,三泡而不得茶之真味;巫峡居中,水流不急不缓,最适合泡茶,三泡之下,正好品得茶之精华。”王安石徐徐道来,又问我,“你不品茶?”
“牛饮而已,不得真味。”
“文人雅士,大多懂茶道,你当真不懂?”
“茶太淡,我好酒之浓烈。”
“哦,那倒是我也误会你了!”
“丞相何出此言?请明示。”
“我推行新政,本意在于为天下苍生谋利,所以希望能过有条不紊,循序渐进,不能太急,急则容易激化矛盾;也不能太缓,缓则容易生变。”王安石话锋一转到了新政,“这就和泡茶是一个道理,所以我喜欢用巫峡的水煮茶。可是你却带给我西陵峡的水,我以为你是趋于保守。”
“所以我被划在了司马丞相一派?”我如梦初醒。
王安石哂笑。
“那丞相最后又为何救我,替我求情?”我接着问他。
“沈括之徒,太过激进,是瞿塘峡水。”王安石却突然提到了诽谤我的罪魁祸首,“我也不支持他们的做法。”
“所以丞相告老还乡了?”
“用人不当,致使新政不得人心,我无力回天,只好告病回来了。”王安石轻轻摇头道。
官场沉浮多年,我明白王安石的苦衷,安慰他说道:“丞相一心为社稷苍生殚精竭虑,力不能逮,实属天意,不必过分自责。”
“我空负天才之名,居庙堂之高,却没有识人善任之能,惭愧呀!惭愧!”
“世间事,因缘际会,不是丞相一人能够左右。”
王安石长叹一声说:“子瞻才是巫峡水,泡茶最适宜,可惜我错过了!”
“丞相谬赞了,我何德何能!”
“你在杭州政绩很好,为百姓做了百年功业。”
“我现在也没什么作为了。”
“你不会站队,新旧两派都容不得你,但是也不可自暴自弃。”
“我还有作为的机会吗?”
“其实,现实生活里没有巫峡之水,尤其是从政,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不能幻想着中间路线,就像你既不属于保守派,也不属于新政派,但实际上的结果却是你既被保守派当做新政派,又被新政派视为保守派,两头都不讨好,受了夹板气。”王安石从那坛水说到了我的遭遇。
我听了他的话如同醍醐灌顶,心悦诚服地说:“丞相批评得极是。”
“我不是批评你,我是自我反省,我搞变法,也想不急不缓,这也是幻想,结果你也看到了。”王安石说得中肯。
“看来,我这一生,只能如此啦!”我心情有点低落。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以后有机会可以传学于民,这也是千秋之业,不能只拘泥于个人荣辱得失!”王安石给我了具体的指引。
和王安石的这次会面之后,我终于明白了沈括为什么极力诽谤我,因为我站在了两军对垒的战场中间,两边的明枪暗箭自然都先向着我头上招呼过来。
其实这实在不能怪罪沈括。古人云:“行有不达,皆反求诸己!”谁让我站得不是地方呢?
唉……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