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生殖隔离？什么意思？”站在布话器前的总指挥脸上写满了疑问，他的身体微微向前倾了一下，让自己的嘴离话筒更近了一点。控制中心内所有的人都紧盯着大屏幕，露出不解的神情。
大屏幕靠右的区域显示的是莱德中尉的视频图像，他正弓着腰站在球形气密过渡舱内的通信台前，左手撑在舱壁上，显得有些疲惫。他的软式低压宇航服还穿在身上，只是把面罩打开了，显然是急急忙忙赶回来做例行汇报的。过渡舱内消毒工作所产生的雾气还没有完全排掉，难闻的气味让他那本来就不招人待见的面容更加扭曲了。
“就是字面的意思，长官。按照刘博士的说法，这颗星球上的生物没有物种之分，长官，它们都能自由杂交。”莱德中尉稍稍缓和了喘息，他低下头在左腕的显示屏上点按了几下，“他管这叫做‘强融合与全生态位占领型生物或生态系统’。呃，恕我拙言，长官，刘博士这个名词起的实在是有点拗口，我已经反复背诵几次了，但还是记不下来。”莱德嘴角挤出一丝苦笑。
“一颗星球上所有的生物之间都没有生殖隔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中尉？”总指挥觉得这个说法简直莫名其妙。
“是的，这我知……”
“这意味着这颗行星上的生物有且只有一种，这可能吗？”因为通信延迟的关系，中尉的话刚刚说了一半就被总指挥打断了，“而且这也与之前的在轨观测数据和登陆汇报不相符啊，当时探测显示该星球地表发现多种形态的生物体，指挥中心也都看到了，不是吗？”说完，总指挥扭头看向一旁的工作人员们，大家也都点头表示同意。
“是的，长官。”莱德挺直了身体，像个正在接受批评的学生，“您说的一点错都没有，我原本也以为这是颗和地球极其相似的行星，上面栖息着形形色色的生物，是一个新的‘乐园’。登陆队员们一开始也都是这么认为的，长官，包括刘博士和渡边博士。但从刘博士现在的研究成果来看，似乎并不是这样……”
“行了中尉！刘博士去哪了？让他接通联线！”总指挥不想再继续听这些没用的废话。
“呃，刘博士正在3号实验室忙着做研究，他说没时间做什么例行汇报，长官。”中尉指了指左腕上的显示屏，“这是他写给我的例行汇报材料。您看，长官，只有这么几句话，他那个新发明的看起来很专业的名词基本上已经占了一半的篇幅了。他告诉我说：‘其他的你就自由发挥去吧，莱德！不要再来烦我。’”莱德中尉两手一摊，表情很是无奈。一路上他没少领教这个分子生物学与遗传学博士的怪癖性格。
“渡边呢？渡边博士回来了吗？”
“还没有，长官！渡边博士和其他3名队员前往5公里外的活火山采集岩浆样本，按照计划现在应该正在返回的途中。”
“接通渡边博士！”总指挥连忙对旁边的工作人员命令道。
“是！”
……
“这里是……呼……渡边康拓，非常……非常不好意思，总指挥先生。”指挥中心响起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我们现在……刚刚从火山口……呼……回到山脚下，请稍等，先生。”渡边博士将通话器调至私人通话，“不好意思，威尔斯先生，指挥中心……正在和我通话，能不能先休息一下。”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威尔斯上尉随即做了一个“停止前进”的手势。他转过身来，巡视了一下后面的3个人，又看了看四周，按下通话器，“原地休整！埃布尔，保持警戒！池，架设隐身屏障！”
“总指挥先生，非常不好意思。”博士把通话器接回指挥中心。
“渡边博士，您好！”总指挥镇静了很多，“刚刚莱德中尉向指挥中心做了例行汇报，提到了您正在探索的地方是一个什么无生殖隔离的世界，搞得我们一头雾水，请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好意思，先生。这本不是在下的专业范围。”渡边博士检查了一下背在埃布尔少尉身上的样本箱，“但据我所知，刘博士正在做着相关的试验和研究，他的初步成果的确都指向了这一结论。”
“这是不可能的，渡边！”总指挥两只手重重地拍在桌子上，“之前拍摄到的数十种各色的动物，还有那些数不过来的奇形怪状的植物，您不会是想说这些都是同一个物种吧？”他从来没有对一向彬彬有礼的渡边博士像这样厉声说过话。
“真的不好意思，先生！得知这个结论的时候，我也是和您一样的震惊。事实上，就在7个小时之前——也就是我们正准备出发前往火山口的时候——刘博士与在下讨论过他的研究。他所得到的证据已经基本上可以判断：在这个世界中，不同形态的生物之间均存在着广泛而直接的基因交流。这包括了动物与动物之间、植物与植物之间、动物与植物之间，甚至于……”他习惯性的想要推一下眼镜，但手“砰”地一下撞到了面罩上，只好垂了下来，“甚至于动植物与微生物之间。”
渡边博士的耳机中传来一阵嘈杂，那是控制中心的工作人员、特约记者和联盟国代表们发出的惊疑和讨论声。总指挥黑着脸，并没有说话。
“不好意思，先生。虽然到目前为止我个人十分赞同刘博士的说法，但最终的结论我想还是由他本人亲自向您汇报比较好，实在不好意思。”
总指挥沉默了几秒钟：“好吧，博士，请向指挥中心汇报一下您这边的进展吧。”
“好的。”渡边博士倚在身旁的一块孤石上，擦了擦宇航服手套上被熔岩烧灼的痕迹，“不好意思，正如前期已经探明的情况：我们所在星球的是该恒星系的第二颗行星，平均轨道半径约为0.28个天文单位，已被其主恒星潮汐锁定。同时，因为其转轴倾角仅为2度，所以该行星有一个半球永远面向主恒星，而另一个半球则是永恒的黑夜，很容易预见这里的气象环境非常恶劣。
“但事实上，它的环境也并不像之前想象的那样极端。首先，它的地表水资源非常丰富：昼半球48％的面积被海洋覆盖，其余为陆地；夜半球则是33％的海洋、18％的陆地和49％连绵的冰盖。据测算，假如这颗行星的自传速度再增加70％，那么其表面将会变为完全由海洋和极地冰盖组成。其次，这里地质活动相当频繁、大气层也十分厚重，而且昼半球四分之一的面积常年被一片巨大的浓云遮蔽着。正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下，它的昼半球并没有完全变为焦土，夜半球也算不得是个极寒的地狱，昼夜半球的温差只有不到170℃，适宜生命活动的区域相当广阔……”
“咳咳！”指挥中心的扬声器中传来一声沙哑的干咳，同时大屏幕上弹出一个音频广播窗口，“各位，我是刘盏。”
“哎？刘博士？”控制中心扬起了一阵低沉的惊呼。
“登陆舱3号实验室通信接入！视频广播切换请求已发出！视频广播信号接入！”控制中心响起了一串播报声。
大屏幕上显示出了刘博士的视频图像，此时他正端坐在试验台前，神情相当镇定。他穿着鹅黄色的防化服，面罩歪在一侧，手边倒扣着一支水桶一样的遮光罩，身后的舱壁上装设着数台无菌隔离器。
“刘盏……博士！”收到刘博士的通信，总指挥难以抑制激动又紧张的情绪，“我们等了你很久了，这到底是……”
“我明白！”刘博士沙哑的声音永远不疾不徐，“我本来是要亲自向控制中心汇报研究进展的，但莱德像只苍蝇一样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一定要我给他搞点例行汇报的材料才行。你们明白了吗？我就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抱……抱歉，刘长官。”莱德中尉嚅嗫着。
“我不是你的长官，莱德，这话我已经重复过很多遍了，你到底能不能听明白？”刘博士十分不悦。
“好了，博士！”总指挥有些不耐烦，“联盟国的代表们现在也在控制中心，快点把事情讲清楚。”
“不要慌张，各位，这正是我出现在这里的目的，明白吗？”刘盏博士取下护目镜擦了擦，“正如如刚刚渡边所说的，这颗行星有着相当恶劣的地表环境，但也正是得益于这样的环境，才孕育出了独特的生命形式。”
刘博士将双肘撑在试验台上，十指交叉托在鼻子下面：“首先要说明的是，这里生命的遗传物质与我们所熟知的DNA分子高度相似，同样是由糖链骨架通过碱基对结合而形成的双螺旋结构，暂时发现有6种主要碱基。
“在通常情况下，这里所有的生物体均通过无性生殖的方式来繁衍后代，其子代与亲代几乎完全相同。无性繁殖的形式也是多种多样的，类似地球上的卵生、胎生、出芽、分裂、孢子等形式均有发现。我想这些你们都可以听明白。但是，当遇到环境剧烈变化时，或是在某些生化作用的强应激条件下，有活动能力的生物体会通过吞噬其他个体的方式——也就是进食——来获得对方的遗传物质，进而产生杂交后代；没有活动能力的个体则一般通过孢子寄生等方式传播自己的基因。更为神奇的是，杂交过程中亲代的性状似乎并不是随机的传给子代，遗传下来的都是那些适应能力更强的性状组合，就好像这些遗传物质在亲代体内就已经经历了一段漫长的自然选择一样。明白吗？
“研究发现，这种遗传物质相互融合的过程虽然存在着一定的目标侧重，但暂时并没有发现明显的种间屏障，也就是所谓的‘无生殖隔离’。这回你们明白了吧？
“哦，对了，还有一个不同寻常的地方，那就是这些生物大都拥有超乎想象的生长繁殖速度。我曾用一些处于生长期的体重2千克左右的异养型生物做过测试，只要提供足够且适当的食物，它们可以在15分钟以内让自己的体重翻一番。高效的基因交流、有选择的性状遗传和惊人的繁殖速度，造就了这颗星球独一无二的生态系统。能听明白吗？”博士停顿了一下，不知道是因为震撼还是不解，控制中心内几乎所有人都对他的话毫无反应，只有现场唯一的一位特约记者在咔哒、咔哒敲着键盘。
“接下来给你们看一只很有代表性的生物。”刘博士轻轻掀起实验台上倒扣的遮光罩，藏在下面的是一支直径约20厘米，高约30厘米的全封闭圆柱形玻璃容器。容器内有一个巴掌大小的怪异生物，它用四条又细又短的腿撑起那形似台球的褐色身体，身体一端挺着一根很不协调的长脖子，头顶上展开了一面宽大的深紫色的皮膜。皮膜由辐射状的纤细骨架撑起来，看起来就像是在它头顶开了一朵暗淡的花，又像是撑着一把被风掀翻了的雨伞。
遮光罩刚刚打开几秒钟，这只怪异的生物便开始不停地颤抖，头顶的伞盖迅速的收拢起来，随后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在玻璃容器里乱撞。
看到了这只奇特的生物，控制中心再次喧闹起来。
“如果我不说的话，你们一定很难发现。”刘博士显得有些兴奋，“这是一只半自养型生物，它既可以通过光合作用产生营养物质，又可以主动地从外界摄取养分，明白吗？从人类的角度来看，这是一个典型的动植物基因相融合的产物。”
“这，太不可思议了！”总指眉头紧锁捏着下巴低声说。
博士继续说道：“我想你们明白，正是因为演化机制如此的高效和便捷，我们几乎可以断言这颗行星上很难进化出智慧生命——探测器也的确没有发现智慧生物存在的痕迹，但我认为，这里对于人类来说绝对不是一个理想的‘乐园’，甚至很可能是危险的。即便如此，我还是准备联合渡边博士，申请延长地面停留的时间，因为……”
忽然，控制中心又响起了播报声：“星云舰即将进入通信盲区！5分钟后切断超距通信服务！本次通信中断时长为71小时！”
听到播报，总指挥"腾"地站起来，像是在睡梦中被惊醒一般：“博士，通信很快要中断了，请立刻把您的研究数据发过来，不管结论是什么，我们还是让专家组来判断吧。”
听到总指挥的催促，刘博士顿感不快：“听明白总指挥的话了吗，莱德？不要杵在你那倒霉的仓鼠球里了，赶紧过来给你的长官们上传数据。”他没好气地嚷着，终止了通话。
控制中心再次响起交头接耳的声音。
“为什么会有通信中断？”那位女记者满脸疑惑地问身旁的年轻工程师。
工程师抱着胳膊靠在椅背上，眼睛盯着大屏幕机械地回答：“恒星际的实时通信是通过超距通信技术实现的，这一过程需要消耗大量能量。你知道，目标恒星是颗红矮星，辐射能量比我们的太阳低很多，所以搭载超距通信设备的星际飞船只有在距离恒星非常近的轨道上运行，才能获取足够的能量。那是一条恒星极地轨道，它的轨道平面与目标行星的公转轨道平面近乎垂直。我想这些基本的知识你应该都已经了解过了。”他扭头看了一眼记者，后者楞了一下，然后努力地点了点头，并把录音腕带凑得更近了一点。
工程师摇摇头，拿起笔在稿纸上画了起来：“这是恒星极地轨道上的星际飞船，这是目标行星还有它的公转轨道。登陆舱着陆点位于昼半球，靠近晨昏线附近，它与星际飞船之间是采用常规通信方式进行通信的，当然为了提升传输带宽，我们还在第一拉格朗日点上放了颗卫星作为中继。
“你知道，星际飞船和目标行星都在绕着这颗恒星公转，那么可以得出什么结论呢？很显然，在目标行星公转的过程中，其和恒星的连线与飞船轨道平面的夹角是在不断变化的，当夹角过小的时候，星际飞船就会周期性的运行到主恒星的背面，这时便无法进行常规通信。这个夹角越小，飞船在一个公转周期内的通信中断时间就会越长，最长的时候可达80个小时。在通信空白时段，为了减少地球通信站和飞船的电力消耗，指挥中心会主动切断超距通信服务。就是这样。”
……
三天后，记者又来到了控制中心，环顾四周都是在紧张忙碌着的工作人员。她看到总指挥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看起来就像三天以来他从没离开过自己的座位。
“星云舰超距通信恢复！中继通信恢复！完成双向捕获！”仍然是熟悉的播报声音。
“发送登陆舱广播！”总指挥命令道。
“无应答！”
“再来一次。”
“无应答！”
“什么情况？登陆舱人员定位！”
“3号实验室信号接入异常，其余舱室无人员活动。视频监控未见异常。”
“这是怎么回事？”总指挥皱起眉头。
“可能3号实验室的信号被刘博士手动切断了，他干这种事可不是一次两次了。”副手回答。
总指挥咬着牙：“这个刘盏，真的是……但其他人去哪了？不可能六个人都挤到实验室里了吧？监控视频回放！从24小时前开始……”
“非常不好意思，先生们！”嘈杂的控制中心突然响起这个声音，那声音听起来像是一个三四岁的幼儿，稚嫩又刺耳，让人顿觉背后一阵凉意。控制中心内不止一个人倒吸了一口气。
“我肯定知道怎么打开摄像头的，请等我一会儿，长官！”那个声音又说。
“谁在讲话？渡边？莱德？汇报情况！”总指挥大声问道，但他的话石沉大海，没有回应。
“是3号实验室！”副手喊道。
“是刘博士吗？请汇报情况！”总指挥强忍着愤怒。
……
“汇报情况！”总指挥一字一顿地说。
……
连续的呼叫毫无结果，控制中心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不知道是什么机器发出缓慢的嘀嘀声。
“嘀……嘀……嘀……”
“总指挥，通信密钥被窃取，正在自动重新分发！”工作人员突然喊道。
“怎么了？网络攻击？”
“不，不是我们这边的问题。密钥分发失败，再次尝试！”
总指挥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快！将星云舰的手动指令置为最高优先级！”他高声喊道，“陆舰长！陆舰长！请立即回话！立即回话！”
“不行，上行通信完全阻断，控制权丢失！”工作人员回答。
“总指挥！星云舰多舱室发生急速失压，避险指令无响应！”
“总指挥！舰内活体扫描操作失败！无法获得权限！”……
“怎么会……”从没有人听到过的播报铺天盖地般的地冒了出来，总指挥一时怔住，瘫坐在椅子上。控制中心内一片哗然，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沉寂良久，大屏幕上突然弹出了一个视频广播，画面是登陆舱3号实验室的试验台。中心内所有人的声音和动作顿时停了下来，总指挥双手握拳，怒目圆睁，正准备说些什么。
“哈，不好意思，长官！”试验台下面缓缓升起一只手，那手又干又瘦。仔细看时，可以发现手掌中间横着一条浅浅的黑线。说话间那黑线逐渐变粗，最后扩展为一个纯黑色的圆。
“哦……地球……地球啊……你明白吗？你真是一个……嗯……完美的‘乐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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