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大厦将倾
公元1644年,明崇祯十七年。
是年3月,李自成率领起义军攻进了北京城,心如死灰的崇祯皇帝亲手杀掉自己的家眷,留下“朕误听文官言,致失天下,任贼碎裂朕尸,弗伤我百姓”的遗诏,含恨自缢于煤山,时年33岁。
按传统说法,那年就是明朝正式灭亡的年份。但当年5月,大臣们不甘亡国的屈辱,于南京拥立明神宗朱翊钧的孙子朱由崧——也就是后来的福王为帝,建立了南明政权,定年号为弘光,计划反清复明,收复旧时河山。
但是,弘光政权的存在,注定只是明朝回光返照,苟延残喘而已。
国难当头,面对内忧外患的双重绞杀,朝廷内部却没有形成统一的北伐意见,而是仍然党争不断,东林党争的余温却还在继续蔓延。
大明这位年迈的老人已经气喘吁吁,逐渐走向油尽灯枯。
在如此情况之下,各方势力却各自站在自身立场,过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皇帝沉湎酒色不思进取,文官打击异己鱼肉百姓,武官拥兵抱持争权夺利。偌大的南明朝廷,沦为了一个“人人对人负责,没人对事负责”的松散组织。
大厦崩于前的危机,只是早晚的事情。
危难之际,一名备受南明小朝廷排挤的兵部尚书,自请督师江北,筹措军民粮草,试图抗击清兵的侵略。
他就是著名的抗清将领史可法,时人尊称为史阁部。
02.人间炼狱
公元1645年,明弘光元年。
清军在将领多铎的带领下,一路挥师南下,势如破竹。史可法奔赴军事要冲扬州,先多铎一步驻扎在扬州城内。
是年4月18日,清军包围了扬州城。几天之后,扬州在清军的进攻中陷落,史可法被俘。
多铎规劝史可法投降,被严词拒绝。
“城存与存,城亡与亡。我头可断,而态不可屈……我意已决,即碎尸万段,甘之如饴,但扬城百万生灵,不可杀戮!”这句呐喊过后,史可法壮烈就义,终年45岁。
多铎敬重史可法的忠烈,却没有按照史可法的要求去做。清军占领扬州以后,多铎,下令屠城十日,纵使部下滥杀无辜。
这就是骇人听闻的“扬州十日”。
当时扬州城的居民,只有个别幸免于难,绝大部分人惨遭屠杀,事后找到的尸首就有80余万具,“城中积尸如乱麻”。
史可法的幕僚王秀楚亲身经历了这场人间惨剧,写下《扬州十日记》,对清军自入扬州起的暴行作了详细的记载。其中,记述5月27日的情况说:
“……杀声遍至,刀环响处,怆呼乱起,齐声乞命者或数十人或百余人;遇一卒至,南人不论多寡,皆垂首匍伏,引颈受刃,无一敢逃者。至于纷纷子女,百口交啼,哀鸣动地,更无论矣。日向午,杀掠愈甚,积尸愈多,耳所难闻,目不忍睹……”
(喊杀声刀斧声响起的地方,百姓们惊慌失措地惨叫,十几数百人一起乞求饶命,遇到清兵一人过来,南人无论有多少,都跪倒俯首,伸着脖子等着人砍,别说反抗了,竟连一个敢逃走的也没有)
这是怎样惨绝人寰的人间地狱?每每读到这里,都会感到莫名的脊背发凉。
历史不是用墨水写就的,书写历史的,是血与泪。
每每读到这里,也都会慨叹中华民族苦难之深重,当然还有史可法之辈慷慨赴国难的忠肝义胆。经此一役,史可法成为了人们至今传唱的民族英雄。
但当我们深入到历史的每个具体的场景,抽丝剥茧找出历史的所有细节拼图,还原出一个符合逻辑的历史真相的时候,却发现真相,远远没有我们想象的这么简单。
因为,细节里往往藏着魔鬼。
03.所谓忠臣
早在清兵南下、大兵压境扬州之前的几个月,大清摄政王多尔衮就给史可法投来了一封投降书,劝说史可法勿做无用之抵抗,早早献城投降。
收到投降书之后,史可法给多尔衮回了一封信,言辞慷慨激扬,表示自己要为南明社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流干最后一滴血。在书信末尾,他写道:
“……北望陵庙,无泪可挥,身陷大戳,罪应万死,所以不及从先帝(崇祯)者,实维社稷之故也。法(我史可法)处今日,鞠躬致命,克尽臣节,所以报也……”
(我本罪该万死,之所以不追随先帝崇祯而去,是为这江山社稷,最后尽一把当臣子的本分)
在这封信中,史可法还提到了福王。对于当时的这位南明弘光皇帝,史可法是这样写的:
“……今上天纵英明,刻刻以复仇为念,庙堂之上,何衷国体……”
(我们的皇上英明神武,时刻都没有忘记国仇家恨)
遗憾的是,真正的福王恐怕并没有史阁部笔下那般卧薪尝胆,励精图治。有大量的史料证明福王本人是个只知贪图享乐,昏庸透顶的皇帝。一本专门记叙南明诸事的《甲申朝事小纪》中,就记载了这样一件事:
“乙酉年,大清兵南下,势如破竹。福王除夕悄然不乐,亟传各官入见。诸臣皆以兵败地蹙,俱叩头谢罪。(福王)良久曰:‘朕未暇虑此,所忧者,梨园子弟无一佳者。意欲广选良家,以充掖庭,惟诸卿早行之耳。’”
大兵压境之际,弘光皇帝所烦恼的不是如何抵御外敌,而是宫廷的戏班子里没有自己喜欢的角儿,简直昏庸到令人咬牙切齿。
自己伺候的主子是个什么样的货色,作为兵部尚书的史可法不可能不知道。但他依然能写出“今上天纵英明”的词句,里面固然有人臣的本分,却必然隐藏着某种不可言说的玄机。
如果说违心夸赞自己的主子,是为了不至于在敌人面前露短,但接下来史阁部的一系列做法,却很能说明他当时微妙的心态了。
面对着数千里之外来势汹汹的清兵,史阁部早早就开始准备这篇回书。寒灯冷夜,史阁部连续奋战几个寒窗,呕心沥血,字斟句酌地对这封回书进行了反复的增删修改,终于改到了自己满意为止。
亲自誊写一遍后,史阁部却又对自己的书法不甚满意,遂特意请来了当时著名的大书法家韩默,请其将自己的手书又誊抄一遍,这才满意地命人快马加鞭,送到多尔衮手中。
这个细节反应出史阁部当时的心态,很值得细细玩味。有史学家认为,他之所以对这封书信如此重视,是有自己深刻考量的。这份考量就是:与其说这封信是给远在千里的敌人看的,倒不如说是写给后代万世子孙看的;与其说是为了维护朝廷社稷而写的,倒不如说是为了维护自己的流芳美名而写的。
而史阁部入驻扬州之后的种种安排,无一不应验了以上的观点。
当时的史阁部已经清楚地认识到大势已去,早已经放弃了所有的抵抗,只求速死求得全节。
清兵包围扬州之后,史可法并未把工作重心放在谋划军事和部署防御上,而是把精力都集中在了谋划自己的身后事上。
除了写给多尔衮、写给福王的书信外,城内的史可法还写了一共五封遗书,分别给了他的母亲、他的妻子、他的兄弟,甚至有一封还送给了城外的敌人多铎。
在给家人的信中,他特别提到了“死后要葬于太祖高皇帝之侧,万一不能,即葬于梅花岭可也。”
为确保最后的尽忠全节,史可法特别嘱咐自己的副将史德威,一旦城破之时,由他一刀将他杀了,帮助他全了最后的大节。
而在清兵攻城之前,还发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史可法手下两员部将李栖凤、高凤岐密谋挟持史可法出降,不幸被史可法识破。如果是一个誓与城池共存亡的守将,史可法这个时候最恰当的做法就是杀掉此两人祭旗,消除掉内部的动摇势力,来稳定大敌当前的军心。
但史阁部却没有这么做,而是选择了一个让所有人大跌眼镜(如果当时的人有眼镜的话)的解决方案:允许两人带领自己的部众,大摇大摆地投降了清军。
这么一种方式,这么一种心态,搞得驻城守将瞬间被一股浓烈的失败气氛所包围,士气严重受挫,将士们再也无心恋战,
而最后的失败,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城破之后,史可法欲拔刀自裁,被手下拦住。史可法大声喊叫副将史德威,无奈史德威当时涕泪横流,终究下不去手。
史可法就这样被清兵活捉。
多铎敬重史可法是条汉子,对史可法以宾礼相待,口称先生,当面劝降,并许以高官厚禄。“前以书谒请,而先生不从。今忠义既成,当畀重任,为我收拾江南。”
史可法当然不会同意这样的诱降。更让他欣慰的是,他得到了比预想的更好的结局。在得到多铎许诺“一刀杀之帮你全名”的承诺之后,他对着对面的敌人,对着满城的破败,最后高喊道:“城存与存,城亡与亡。我头可断,而态不可屈。我意已决,即碎尸万段,甘之如饴!”
随后,如其所愿,壮烈就义。
接下来,就是“扬州十日”的惨剧,繁华一时的扬州城瞬间化为齑粉,城中百姓惨遭生灵涂炭。
“城存与存,城亡与亡!”
这是何等的悲壮气魄!但这样悲壮的气魄,倘若没有史阁部前期的层层铺垫、细细筹谋,这最后的一声呐喊,只怕也早已经淹没在城破之后的厮杀惨叫声中。
据记载,当时多铎率领的清兵有10万余人,而史阁部的守城军1万有余,虽然兵力相差悬殊,但明军一方属于守城,本身就具有战略上的绝对优势,何况城中至少还有80万百姓可供临时征调,即便最后抵抗不利,至少也能崩掉他多铎几颗门牙。无论如何,总不至于连像样的抵抗都没有,就被清兵攻进了城,大肆屠戮。
史学家顾诚在《南明史》中认为:以扬州战役而言,史可法并没有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史可法自己在4月21日的遗书中提到:清军于18日进抵城下,“至今尚未攻打,然人心已去,收拾不来”;多铎下令攻城前,史可法“自觉愦愦”,把军务交给了幕僚处理。24日,清军开始攻城,只用不到一天,扬州即告失守。
作为守城主将,史可法不能说没有一点责任。
当然,作为有着上帝视角的过来人,用一种事后诸葛亮的心态对历史人物评头论足,是不公平的。
诚然,从军事上讲,当时孤城扬州已再难有所作为;
诚然,从品格上讲,史可法慷慨赴死同样值得尊敬;
诚然,从情势上讲,即便做出抵抗,城中的80万生灵也恐怕在劫难逃;
诚然,……
但——诚然有如此多的诚然,也不能改变史阁部是个精明之人的事实。
他是如此的精明,以至于面对尚有可为的局面选择不为,而是一心一意追求全名全节,精心安排自己的身后之事,在尚未布设好守城防御之前,先把自己的名声传扬了出去,最后甚至让他的敌人都觉得逮住他还是一刀杀了的好,在他死后还是给他建祠立碑的好,在他死后还是给他歌功颂德、以励后世的好。这样,史可法生前的地位和身后的名节,便尽数得以保全了。
史可法殉国后,南明赠谥“忠靖”。清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清廷赠史可法谥“忠正”。
经扬州一役,史可法便从受朝廷排挤失势的普通文官,一跃成为了名垂青史的民族英雄,受到南明朝廷甚至敌对阵营的敬重,更受到后人万世的膜拜敬仰。
04.一介粗人
和史阁部相比,南明另一个抗清将领阎应元,段位就明显显得不足了。
“扬州十日”之后两个月,距离扬州200余里外的江阴城,紧随其后遭到了清兵的围困。时任江阴典吏(属于县令的佐杂官,不入品阶)的阎应元,在没有大明正规军一兵一卒帮助的情况下,带领城中10万百姓(注意是百姓,一说6万),顽强抵抗了城外24万清兵的疯狂围攻。
经历81个日夜的鏖战,江阴城终于达到了极限,随时面临城破的危险。
而清军那边,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亲王3人、大将18人以及75000名士兵的尸骨丢在了江阴城下,骁勇到不可一世的清军一时之间鬼哭狼嚎,三军挂孝。
和“扬州十日”做对比,此役在历史上称之为“江阴八十一日”。
坐镇孤城坚持了81天之后,江阴城还是被清军攻陷。
城破后,阎应元只求一死,冲敌人反复吼道“速杀我”。
气急败坏的清兵哪能如此顺遂随了他的意。在阎应元坚决拒绝向清廷贝勒下跪后,清兵拿着长枪乱矛刺穿了他的大腿,直戳得阎应元流血满地,“血涌沸而仆”,饮恨而死。
江阴自此失守。
纵观江阴一役,阎应元的水平比人家史阁部,简直不知道要低到哪里去——当然,不是在指军事方面。
阎应元到底只是一介粗人,面对来势汹汹的敌人,竟然只知据城死守,一味蛮打硬拼,却硬是没想到要把握住这次流芳百世的机会,也不留下片纸以供自己明志,不留下只字以供后人凭吊,就连死时的呐喊也远远不如史阁部那般慷慨激昂壮怀激烈,一句“速杀我”显得轻飘飘晃荡荡,没有半点振聋发聩的力度,关键是最后还没起到自己想要的效果。
可见,为什么这两人一个是堂堂兵部尚书,一个是小小地方典吏,并非是没有原因的。水平的差距,明显真的不是一星半点。
在官修的明史中,记载有史可法详细的事迹,但至于江阴小吏阎应元的影子,却是半点踪迹都觅不到。没人知道阎应元葬在了在哪里,甚至没人知道他就义时有多大年龄。
对于那些高居庙堂的大明高官来说,小小一典史,实在是提不起一星半点的兴趣。
直到江阴保卫战过去131年之后,乾隆皇帝为了安抚江阴百姓,特意给阎典史在当地修了座祠堂,阎典吏的赫赫威名,才不至于湮没于浩瀚的历史尘烟中。
据说,一向以苛刻、狂妄待人的清代诗人赵翼,在面对阎应元的画像时,也不得不肃然起敬,发出了“何哉节烈奇男子,乃出区区一典吏”的感慨。
史阁部和阎典吏,两人都是抗击清军兵败身死的明朝臣子,而他们谁是不畏牺牲只为捍卫热土,谁是一心求死却为保全名节,相信历史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
猛拍栏杆思往事,一场春梦不分明。什么是历史?大概这就是历史。
05.权作结尾
诚然,和南明大部分醉生梦死的官员相比,史可法的所为,依然担得起民族英雄的称号。为民族大义也好,为自身名节也罢,至少,他在已经看不到希望的情况之下,既没做逃兵,也没做降将,而是不畏刀剑不惧生死,在死敌面前保留了气节和尊严。仅凭这股方刚之气,史阁部便比那些龟缩南京,只知舞文弄墨、口诛笔伐的文官强了不知多少倍。
但是,功成名就的璀璨珍珠固然可贵,但无数个湮没于历史尘埃中的阎应元们,那些明知没有胜利的彼岸,还在吭哧吭哧与命运做抗争的阎应元们,才是真正值得我们尊敬的人。
主要参考资料:
王明皓,《1895大清帝国大变局》,2007.
王秀楚,《 扬州十日记 》,1982.
顾城,《南明史》,1997.
吴蔚,《史可法与扬州十日》, 2006.
张玉兴,《征服者与抗争者——多铎与史可法》,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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