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妹妹出生了。

        妹妹的降临，父母亲顿时忙不过来。他们都要上班，那个年代可能没有什么孕产假。一个是教师，一个是妇产科医生。在那个缺少知识分子的年代，他们俩个到底有多忙，儿童时代的我，记不清，也不关注成年人的世界是如何忙碌的。只会观察墙角上的蚂蚁在一个挨着一个的，连成一串的搬家;菜地里的青虫是怎么把菜叶子啃成一个一个的大洞;院子里地上觅食的小鸟的家藏在哪个墙洞里；惦记者小瓶子里养着的小鱼是不是还活着。

        那是在梦里找寻快乐的童年。

        就在这个时候父亲从农村老家接来祖母，帮忙照看比我小六岁的妹妹。

        我们住卫生院里。祖母因为害怕，不敢单独住在医院闲置的房间。每当夜幕降临，也不敢单独一个人呆着。只好在一个很小的房间里搭了一张小床，祖母睡那张小床，一家五口挤在里面住。门口的长廊就是厨房，房间里一张可合拢的园桌支起来，就是我们全家人吃饭的地方，一个大木盆就是我和妹妹洗澡的地方。

      孩子心里从来都不会感觉空间狭小。

        祖母已是满头苍苍的白发，没有人知道她准确的年龄，她自己也不知道。他们那一代人，一会儿宣统多少年，一会儿又民国多少年，后来又公元。山区目不识丁的农民最终记不清自己出生在何年何月了。估计那时候，她已经有七十岁左右。她总是穿蓝色的客家女性服饰，穿得很传统、很干净。晨起时，总是花很多时间来梳理，盘起她那一头长发。她的牙已经全部都掉光了。她做的饭总是煮得很烂。她最爱吃的是青菜煮芋头和蛋花，因为稀糊状的食物不用咬。有时候也会叫父亲去买一些肉来煮汤吃。

      祖母听不见任何声音。有时候妹妹醒了，在床上大哭，她也毫无察觉。哭得楼下的人都听到了，上楼去告诉她，她才恍然去安抚年幼的妹妹。因为失聪，祖母与人交谈不了。别人要与她沟通只能用手比划，而她只有努力地猜，有时候却猜得南辕北辙，风马牛不相及，逗得哄堂大笑，而祖母只有尴尬地陪着笑，时而懊恼。祖母没有上过学，不识字。她能叫出我们的乳名，是父亲拿着与我们乳名相同的植物，指着同音的飞鸟给她看，才知道了我们的乳名。年幼的我，更不知道怎么与她来交流。她只要背对着你，你就是用尽力全力大喊她“奶奶”，她也是听不见的。我只能听她说，她只会告诉我，什么事不能做，做了有“罪过”，不能当“瞎眼贼”。

      小男孩可能在父母眼里可能是最难侍候的了。

      时而打碎个瓶瓶罐罐，要不就是把衣服弄得湿漉漉的，脏兮兮的。总是让多添了一个女儿的父母煞是操心，头痛。

      一天下午，母亲要给我打针。我也记不清楚自己生了什么病。因为不久前饱受了青霉素油剂的苦头，打得屁股上的梨状肌发炎了，让我好长一段时间都不能走路。所以我死活都不愿意再打针了。父亲这个时候回来了，他夹住我的双腿按住我打针。我一边哭一边挣扎并泼口大骂，好像还喷了口水在父亲的脸上。针打完以后，挨揍了。倔强，不识事理的我一直耍泼，号淘大哭个不停。哭闹中，我愕然瞥见坐在板凳上的父亲偷偷地流了几滴眼泪。沉默了一阵，父亲离开了。祖母过来抚摸着我的头，安慰我。她从衣襟里摸出一张两角的纸币给我。我接过纸币，收起了眼泪，独自己一个人溜到了街上.。

    孩子的忧伤来得快，去得也快。

    我拿着祖母的两毛钱，在圩上寻找着自己的慰籍，我跑到了一个摊点上用它，买了几块豆巴子，津津有味的吃着。那豆巴子的香，让我很快地忘记了打针的恐惧和挨揍的痛。吃完了手上的豆巴子，口干了，我看到了百货店门前摆摊卖凉粉的老婆婆，她穿着与祖母一样的衣服的，手里摆动着蒲扇，驱赶着苍蝇。我朝她走过去，看着她脸盆里放着的黑色凉粉。老婆婆问我是不是想吃凉粉，我点点头说要，并向她展示我手里零碎的纸币和硬币。她从边上的水桶里拿出一只瓷碗，再从脸盆里切下一块黑色的凉粉，放在瓷碗里。用一把很薄的铁皮刀，飞快地在碗里搅，不一会儿，碗里块状黑凉粉就变成了晶莹剔透，均匀的小碎块。她用一把缠着布条的“笔”从一个玻璃瓶里醮了一下，在盛凉粉的瓷碗面上转了几圈后，把它递给我。我端起碗，一口气就喝完了，又甜又凉。把碗还回老婆婆，把手中的零碎全递给了老婆婆。她问我，是不是还要再来一碗？我又要了一碗。

    胃口得到了满足，刚才发生的事情和焦虑，烟消云散。

    晚饭过后，祖母单独和我呆在房间里。她突然问我，给你的两毛钱呢？我摊了摊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和蔼的祖母，目光渐渐变得严肃起来，盯得我不自在。接着她说，“哎呀！你呀，小花子，老鼠没有个过夜粮，养袋子的钱都不留。”说完扭头就走了。我望着祖母的背影，心里涌起了羞愧——可能是人生中的第一次羞愧感！

    祖母与祖父出身贫寒，他们历经了军阀混战的童年，轰轰烈烈的第一次土地革命时期和艰难的抗日战争时期及物价飞涨的国共内战时期。再后来又经历了三年困难的饥荒时期。他们的大半生基本上都是在动荡中度过，他们在贫寒中养成了勤俭节约的习惯，以此来养育众多的子女，总是想把每一分钱都用在刀刃上，而且还要留点钱“养袋子”以备急用之需。

    如今，祖母早已乘鹤西去。但她好多话却让我记忆犹新。

“不要用打小孩的办法来逼迫小孩读书，实在不愿意读书，学一门手艺一样能挣到饭吃。

  这句话也是祖母说的，虽然到了现在这个依靠科技生存的时代，不读书不学习难以进步。但她的话细品起来，到现在还是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