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乾》:“上九:亢龙,有悔。”
亢龙有悔一词,出自《周易·乾》中的卦辞。“上九”,就乾卦的爻位而言,已位至极点,再无更高的位置可占,孤高在上,犹如一条乘云升高的龙,升到了最高亢、最极端的地方,四顾茫然,既无再上进的位置,又不能下降,进退维谷,以致产生悔闷之意。
隆庆六年,张居正取高拱而代之,担任内阁首辅。此后十年,张居正就像一条腾云而上的龙,冲破重重阻力,铁腕推行改革,给半颓的帝国注入一管新鲜的血液。前期的张居正,为人处世相当谨慎。可是到了后期,张居正可谓是皇帝高度依赖,太后甚为信任,内廷有内相冯保呼应,外廷无次辅掣肘,而且股肱之臣尽在左右,权力已如烈火烹油,地位已达人臣之极。然而,威权到了极致,往往放松警惕,行事做人就不会像当初那样缜密。
可以从三个方面看出张居正这条“亢龙”的微妙变化。一是选人用人上,夺情事件后,张居正用人的导向出现了变化,对于政见不合的官员,他开始寻隙开除;对于一些溜须拍马的官员,他却给与重用。二是私人生活上,从积香庐金屋藏玉娘,到接受戚继光所赠的胡人姐妹花,张居正最终还是没过美人关。三是对身边人的管理上,对于管家游七的管理,随着地位的上升却日益松懈,以至于其整日与冯保的管家厮混,花天酒地,干尽奸淫之事。这些微妙的变化,埋下了“悔”的祸患。
然而,张居正埋下的最大祸患,还得是万历皇帝寻欢曲流馆被太后发现后,他要万历帝写《罪己诏》,将自己的丑事公诸于世。这件事反映了已经处于亢龙状态下的张居正,已经无法敏锐的察觉到皇上内心的想法,没有很好的摆正自己的位置,还是以老师的身份自居,以教训学生的口吻对待万历皇帝。可是他却并没有想到,这时的万历皇帝已经成年了,已经有了自己独立的思想,不再是以前那个对他唯唯诺诺,高度依靠的小皇帝了。君臣毕竟有别,处于高位的张居正,在这件事的处理上着实不当,失了臣子的本分。
东汉大哲王充曾说过:“处巅者危,势丰者亏”。万历十年,六月二十日二更时分,被病痛折磨近半年之久的张居正,终于带着无尽的忧患和对未竟事业的无比牵挂,怆然离开人世。张居正身前受封上柱国、太师,死后设九坛制祭、文武百官停朝一月、谥文忠。无论生前地位,还是身后哀荣,张居正都达到了极致。然而,物极必反,他的死代表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对它的清算即将来临。张居正一去世,万历皇帝仿佛脱掉了枷锁,心中压抑了许久的不满和愤怒,都在瞬间喷涌而出。接着就是一连串的清算,先是撤销了赠给张居正的“文忠公”谥号,接着,剥夺了生前受封的太师、上柱国等爵号,最后甚至决定抄家。如同黄粱一梦,一夜间,张居正就从人人敬畏的首辅,变成了大家避之不及的罪臣。
为什么张居正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作者借玉娘之口认为,张居正身后被反攻倒算的原因是他善于治国,疏于防身。然而,我认为这只是作者的一家之言。深究起来,张居正落得如此下场,其实有制度和个人两个方面的原因。
先说制度方面,一方面,明朝作为封建帝国,经济是以土地为基础的,统治阶级就是最大的地主 。然而,张居正的一条鞭法和重新丈量土地等改革措施,直接导致了地主官僚收入的减少,触动了他们的利益,必然招致地主官僚们的强烈反扑。而且,封建王朝的改革都是制度内的改良,目的在于增加财政收入和提高行政效率。以土地为经济基础的王朝是趋向于稳定的,所以任何改革取得初步成效,只要缓解了国家窘困的局面,改革必然会被叫停。另一方面,自古以来地位凌驾于皇帝之上的权臣,几乎都没有好的下场。顾命大臣本身就是一个尴尬的存在,他们需要在皇帝年幼时监督皇帝、管教皇帝,掌握着实际的朝政大权,可是他们在身份上却只是臣子,要听命于皇帝。这样的关系,必然会产生矛盾。这样的制度在皇帝年幼时难以发现问题,一旦皇帝长大,有了自己的政见和注意,分歧就出现了,就像青春期的子女与父母会产生矛盾是一个道理。从顾命大臣的角度看,皇帝还年幼,缺少阅历,缺少执政经验,应该受到自己的管束。然后从皇帝的角度看,顾命,大臣们无时无处不在的管束,是不知大小,不懂进退的表现,觉得是对皇帝的指手画脚,凌驾于皇权之上,甚至包藏着非分之心。这样的对立,必然导致顾命大臣们的凄惨结局。
可是,不论制度方面存在的客观阻力多么强大,也不能为张居正个人方面的主观原因开脱。
因为十年的辅政生涯,让张居正取得了位极人臣的崇高地位,享有的乾坤独断的权力。朝中再也没有高拱一样的人物对他的地位构成威胁,虽然还有三位阁臣,但都是“随张先生入阁办事”,可以说是毫无制肘。张居正虽然在工作上事事躬亲,鞠躬尽瘁,但它毕竟还是一个人,是人就难免有人性的弱点。人在顺境中久了,不免骄怠。“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此乃人之通病。古往今来,无论皇帝大臣“患此病”者比比皆是,秦始皇扫六合,统中国,晚年却无心政事,热衷于求仙问道;霍光辅政昭帝,为汉室的稳定和中兴立下汗马功劳,但是后期却长期擅权,不知进退,死后惨遭灭族;李世民开创贞观之治,晚年却心骄志满,怒砸魏徴墓碑。张居正毕竟不是圣人,长期浸淫在权力之中,众人对他唯唯诺诺,溜须拍马,政治眼力自然会有所退化,行事做人自然也会有所疏忽。虽然他仍然兢兢业业,把绝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政事上,但是他却开始不能敏锐的察觉到,皇帝的细微变化,也就做不到“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
亢龙有悔,回头无路。正所谓“月满则亏,物盛则衰,天地之常也”,无论做官、做人、做事皆是如此。也许“花未全开月未圆”才是最美好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