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我的望远镜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遗憾】

我十六岁那年上初三,学校在离家二十里外的乡里。我骑着张大肚子给我新买的一辆大金鹿牌自行车,车把下挂着书包,后货架上绑着被褥,还有一个上锁的小木箱子,里面有一个弹弓,还有我妈塞进去的一些零食,我的一些手工。

大金鹿牌自行车几乎比任何一种牌子的车子都高大,大梁粗,后货架子也结实。这种车是脚刹,车蹬子倒着一蹬就刹住车。它的来历很值得一说。

一个多月前,我在村里的初二课堂上上课。我们村的学校除了有小学五个年级外,还有初一和初二两个年级,附近几个屯子都有学生来上学。我那天下午闹肚子,捱到两点也不好,就收拾书包回家。

这时候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天上像被太阳点着了火,把所有的云都烧得干干净净。村路上有驴马车慢慢经过,干燥的尘土在蹄子和胶皮轮下刚扬起来,又落在路边矮黄的草上。树叶的颜色都暗淡下来,蜷着边,一动不动。树上听不到任何鸟的叫声,它们都躲到更阴凉的地方去了。我的脚躲避着道边上的马粪猪屎,头上已经有了汗。此时我妈应该在庄稼地里挥汗如雨,我爸应该在大队部光着膀子摇着蒲扇喝茶,或者在乡里的“农民饭庄”喝酒,也许在县里某个酒店,总之他酒场特别多。用他的话说,喝酒就是工作。

其实我这次猜错了,他也在挥汗如雨。

我从虚掩的木头大门侧着身子进去。院里大公鸡雄性激素太过旺盛,不得不在毒日头下发泄高能,正在追赶得一只母鸡咯咯叫着落荒而逃。鸡窝里另一只母鸡正趴着下蛋,它冷眼看着眼前的追逐大戏。大黄趴在大榆树的阴凉下伸着长舌头呼哧呼哧喘着,无精打采地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我正要进屋,却听见旁边的仓房里传来轻微的响声。家里不应该有人,谁在里面吗?我感觉头发都扎煞起来,不会是进贼了?我拿起立在墙边的铁锨悄悄过去。

仓房的门关着,但并不严实,说是门,不过是我妈用木条拼起来的,相互之间留有宽缝,仅仅可以挡住鸡鸭而已。我从门缝里看见了里面的场景:脏兮兮的地面上,一个人压在另一个人身上。上面的家伙宽阔的后背裸露着,脸紧紧贴在另一张脸上。下面那张脸我看不清,但从衣装上可以看出是个女人。上面的人我肯定认得出,那是我爸。我一时愣住了。

这时,我爸的脸和下面那张脸分开,那女人的大半张白胖的脸就撞进我的眼睛里,是村里陆会计的媳妇,外号叫大白脸。

突然我脚下发出“喵”一声,那声音此时此刻竟然那么刺耳。是我家的大黎猫,它一定是来仓房等待和老鼠的邂逅,却发现里面正在约会的两个人破坏了它的好事,生气地叫。

我爸终止了他约会的动作,回过头,大白脸也向我这边看过来,并且发出一声尖叫:“妈呀,那是谁?”

我转身一脚踢飞大黎猫,铁锨甩出手去,咣当一声,吓得大黄迅速跳起来。我大步开走。

仓房门被撞开,身后一声厉喝:“站住!”

我犹豫着,脚步慢下来。我爸追上我,一把扯住我挂在脖子里的书包。我只能停下来。

我以为他会打我,就像以前扬起巴掌或者抬起右脚一样。那硕大的巴掌和坚硬的鞋尖给我留下的记忆至今火辣辣地新鲜。

他光着上身,脸上脖子里都有汗。他的胸脯剧烈地运动着,预示着他的气息在肺里大量涌进和排出。大肚子垂下来,堆在腰带外面,十分难看。

我家院子外面是一条大路,有马车和行人走过,他们在打招呼。

张大肚子,你干的好事!我心中愤愤不平,但不敢说出来。我小心盯着他的手和脚,担心会向我招呼过来。

他果然抬起了手,但是没有打我,拽着我的胳膊拉我进仓房。我企图挣脱,却没有他的力气大,像一只小鸡被扔进去。我收脚不稳,我和驱起的尘土就先后撞进大白脸的怀里。她已经站起来,正在系上衣的扣子。我两手软绵绵的,眼前白花花一片。

我耳边传来一声尖叫:“妈呀,老子占了我便宜,崽子也要占我便宜!”我慌慌张张把手从她的胸脯上收回来,一时不知所措。大白脸哈哈笑起来。

张大肚子狠狠瞪了她一眼说:“还不快走,笑什么?”

我爸是大队部的支书,但背后有人叫他张大肚子。以前我很爱我的爸爸,他能赚钱,能给我家带来优渥的生活,但是今天他居然和女人乱搞,这让我恨得牙痒痒。

大白脸系好了衣服,用胖乎乎的手拢了拢乱蓬蓬的头发,拍打几下裤腿的灰土,这才不紧不慢地扭着大屁股走了。

“小正啊”,我爸目送那娘们出去,尴尬地说:“这事,不能跟,你妈说,千万不能说呀!”

“你是个坏蛋,张大肚子!”我恨恨地说。

他立刻眼珠瞪得像铜铃,肥胖的脸上肌肉挤在一起。我不敢和他对视,就把目光转向别处。他一凶恶起来像个魔鬼,我和我妈都怕他。

他用不容反抗的目光逼视着我好一会儿,然后脸上恢复了平时和气的样子,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小正,只要你不说,啥事都好办!”

“那我要新自行车!”“咱家不是有吗,才买一年多,挺新的。”“不,我要再买一辆!”“好好好,买。”“我要大金鹿牌子的。”“好,那就大金鹿。”

于是,暑假过后我到乡里上学,有了大金鹿当坐骑。每到星期六的下午,我骑着大金鹿回家,第二天的晚上,再骑着大金鹿回校。

在乡里上学放学的途中,我常常会多绕过一个村子,推着车子走上一道高高的山梁。山梁的那边是一条人行小路,曲曲弯弯,坑洼不平,路上间或有石头凸出路面,一直通向山下的大路。我喜欢从上面飞驰而下,我喜欢飞起来的感觉。大金鹿和我在云雾里,车轮飞转,耳边生风,衬衫像被风鼓满的帆。车速越来越快,我双手死死握住车把,两眼瞪得眼珠子都鼓出来了。大金鹿闪躲着大石头,两轮滚过凹凸不平的地面,车在险象环生里保持着叫人胆战心惊的平衡。这种接连不断地化险为夷,化作源源不断的快感,刺激着我这颗不羁的心。我想,如果给车轮加上几个扇叶,在大梁上加两个翅膀,脚下加力,借着高空而下的惯力,也许会飞一段距离,当然死得会惨。不过,流星死亡前的一刹那,会把最灿烂的光芒留给星空。

我从小动手的能力特别强。我叠的纸飞机总会比小伙伴的飞得远,用木头做的轮船模型上,总会多出两个翅膀。夏天的晚上,我喜欢躺在院子里的大榆树下看星空,蚊子的叮咬也不能阻止我踏入梦境深处。我两肋生出一对铁翅,在宇宙中随意来去。我身边的每一粒星星都是我的玻璃球,我可以把中指绷紧在拇指下,每用力一弹,一粒星球就会撞向远方的另一粒星球,啪——发出两粒玻璃球相撞时清脆的响声。我心中早已有了志向,就是考上哈工大,实现我航空航天的梦想。

上了初三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我约了同学到那山梁上去。来的有十几个男同学,其中有我本村的,也有别的村的,还有乡里的孩子。我从山梁上飞驰而下这事,早已传遍班级,同村的孩子把我说得神乎其神。有人自然不服,就要和我比试一下。光有男同学没意思,我还特意约了黎小萍,她又叫了好几个姐妹。星期六上半天课就放假了。吃过午饭,我们浩浩荡荡的一行近二十个人骑车离开乡里,绕过那个村子,大家推车爬上高梁。

家在乡里的黎小萍是我心中的女神。同学了一段时间后,我知道她是乡长的孩子。怨不得她骑一辆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怨不得她穿得像个公主,怨不得她看人的眼睛撩得高高的。她喜欢穿厚底的皮鞋,白袜、白裤、白衫,就连扎的长辫子上的头饰也有两朵白色的小花。她冷峻的脸白白净净的,但绝不同于大白脸——她是白得像老白菜帮,失去了大部分的水分,皱皱褶褶的——黎小萍的脸像一块完美的玉,晶莹光润,没有一个斑点;又像白菜心,饱含着足够多的水,只可远窥,不能触碰。她的眼睛深得像大口井里的水,能藏进一万种心思。五官的位置、大小、肥瘦的比例恰好到分毫。开学第一天,我见到她的第一秒,心就被她俘虏了。

我在村里就属于“当官的孩子”,身上的衣服经常是新的,吃的玩的都是普通家庭的孩子舍不得买的。自从我发现了张大肚子的丑事,自从上了初三,我的生活条件又上一个档次。我带着这种傲娇和自信踏上乡里的学校,踏进初三的课堂。我本以为像在乡下一样,我是帝王一般人物。没想到第一天的早自习课,大家在教室里,像临时聚会的老家贼,乱哄哄地谈笑。教室的门开了,接着一阵咔咔咔皮鞋擂响砖铺的地面的声音响起。大家纷纷转过头去看。黎小萍就这样优雅地走进我的眼睛里。她找了个空座坐下。很久以后我都心跳不已。她的长相、衣着,就连走路的姿势都是那么悦目,我的优越感立刻消失了大半。她是女神,我是丑小鸭!

一段时间以后,我渐渐了解了她。她骑一辆凤凰牌新自行车,总是穿着光鲜亮丽,平时喜欢带零食吃,而且都是贵的好的。用的文具几乎也是班里最好的。物质上我不如她。她非常高傲,平时只是和几个要好的姐妹在一起玩,对其他任何人都是爱答不理的。我也看得出,教我班的几个老师几乎都对她刮目相看,她犯了错误都会点到即止,当然她很少犯错。

一个月后,班级摸底考试,我是第一,她是第二,这一点她不如我。考试之前,我也是她的几个好姐妹之外的普通群体里的一员,她不拿正眼看我。即便我把得意的手工太空飞轮拿出来显摆,被同学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羡慕着,她都没围过来看一眼。为了引起她的注意,我课堂上积极回答提问,平时更加注意穿着和个人卫生,也帮助同学们,结交了一些新朋友,再加上我原来村里一起考过来上学的同学,一帮人经常围着我转。虽然她还没主动和我说话,但看我的眼神有了变化,冷傲已经去了几分。摸底考试名次出来以后,这种局面基本扭转。

有一天放学,她推着车堵在我回宿舍的路上,一见了我就说:“张正,望远镜借我玩几天!”她的语气有些生硬,像上级下达命令,不容反驳和否定。

“好,好吧”,我竟结巴了一下,跳下大金鹿:“你等着,我回宿舍拿。”我再跨上大金鹿,飞奔回宿舍,开了木箱的锁,取出我做的心爱的望远镜,回来找她。

黎小萍还在原地,她身上的裙子被风撩拨得扬起来,她的倩影美成了一首诗。

我想静静地多看一会儿,但怕她发现我,赶紧上前把望远镜递在她手里。

看着她优雅地坐上车座,脚蹬车子即将远去。我大声说:“送给你了!”

她没回头,却把几个脆生生的音符抛给我:“过两天就还你。”

过了两天,她还在我回宿舍的路上堵住我,还了我望远镜。

“我不是说送给你了吗?”

她说:“你的望远镜的性能……”她没有说下去,故意卖了个关子。我赶紧追问:“怎么样?”“不怎么样!等你做个我看得上的再送我吧!”

她飞身骑上凤凰,将要远去的时候突然一个刹车,车拐了回来,停下,她一条腿支在路面上。

“连月亮上的环形山都看不清,还在班级里吹牛皮!”黎小萍扬长而去,留下一个怅然若失的我。

我辛辛苦苦费了半个月的精力才做好的望远镜,我本是很得意的,用这望远镜在那高高的山梁上可以俯瞰乡里的建筑物,也可以看到远在二十里外我的小村子的轮廓。我拿到班里显摆,同学们都很稀奇,就连物理老师都在课堂上夸我。

呆若木鸡的我站立两分钟后,把望远镜轻轻放在脚下,然后缓缓直起腰。她说不怎么样!她竟说不怎么样!我抬起脚用力一踹,望远镜散了架,脚也硌得生疼,但我继续踹了三脚。“我要做一个更好的!我要做一个更好的!我要做一个更好的!”决心下完,望远镜已经碎了一地,我的颜面碎了一地,我征服她的心却立起来。我要做一个更好的,送给她!

从山梁上飞下来,是我征服她的行动之一。

我们并排各牵一辆自行车站在一起。风在山梁尤其肆虐,吹乱了男孩女孩的发型,吹得我们身上的衣服似乎都肥肥大大的。风把黎小萍鬓角的头发不时吹到俏脸上,她白衫白裤裹着的美丽的身形也若隐若现。

“谁敢?”我从她身上赶紧收回目光,手指着山梁下面问大家。

同学们都往下看。山梁和地面整体大约呈四十五度角,这是一条人工修理的人行小道,长约七八十米,宽一米左右,附近的村民从这里步行上来,到更高更远的山上采山货。

男同学们说:“骑下去就没命了!”“连车都得碎一道!”“我不信张正你能骑下去!”

“好,我就让你,你们看看!”我指了指他们。

我把唾沫吐些在手心里,攥住两个车把,右腿越过车座跨上自行车的大梁,脚放在脚蹬子上。

“张正,不能冒险!”黎小萍突然说。我从她脸上看出来关切,幸福就这样意外撞进我的心门。就为这,我冒险是值得的。

“没事,这点高度不敢飞,我们怎么能上天入地?”

“我来了——”我左脚在地面往后蹬了一下,驱使车子向前,迅速把脚放在脚蹬子上。车前轮下了陡坡,紧跟着后轮也滚下陡坡,自行车开始往梁下跑,我就势坐上车座,两手钳住车把,两脚使劲蹬住脚蹬子,频繁地轻点脚刹来尽量降低车速。车载着我向山梁下冲去,陡坡使车速越来越快,脚刹已经无能为力,车把开始抖动起来。我开始吼:“天下无敌,是我张正!”

我听见梁上人群欢呼,心中得意。得意往往会让人马失前蹄,前车轮碰在一块大石头上,一下子窜起来,后轮立刻也碰在石头上,整个车子都离开地面,落地时趔趄了几下,我使劲全力控制车把,我的两条腿都拖在地上,车子终于没有倒。

梁上一片惊叫,其中一声最尖锐的,是黎小萍。在这一片欢腾里,我和大金鹿从高高的山梁上俯冲下来,到了山下平坦的地方,点死了刹车。

我冲他们摆摆手。他们推着车一步一步出溜下来。我的大金鹿前车带已经瘪了,前车轮钢圈也变了形。在乡里的邮局有个付费电话,我往村部打了电话,张大肚子派陆会计来给我修了自行车。我的大金鹿,我的神器又完好如初了。

大金鹿是我的第一神器,我本来把望远镜作为第二神器的,但是它没有为我赚来脸面,我就把我的弹弓排在了第二。

我在重新做一台望远镜,能看到月亮上的环形山的那种。我希望黎小萍能喜欢,最起码不会说不怎么样。

下午放学是在四点半,我有时不去食堂吃饭,也经常迟到甚至缺席晚自习。我骑上大金鹿从学校后门出去,在附近的小卖部买点零食,然后出了乡,从凹凸不平的田间小路穿过去,行不二里,则见榆树林。大树枝繁叶茂,春天生出的满树榆钱绿油油的,吃一口有甜丝丝的味道。每一片薄薄的榆钱中间都裹着一粒树籽,过个十天半月的,碧绿的榆钱就变得金黄了,树籽也成熟了。榆钱落到哪里,赶上一场雨水,就可能长出小树苗来,所以这片地方会有小榆树接连不断地长出来。树林的空地,除了有一个红色的乱石堆有一汪水,其它都是长蒿青草,碎小的野花,可以食用的酸木浆和野葱。这里鲜有人来,却成了鸟的天堂。“老家贼”、“红肚皮”、“马粪球”很多。有时会听到笃笃笃的声音,那是啄木鸟趴在树干上啄虫子。你奔着声音悄悄走过去,远远地会看到可爱的啄木鸟,你不要走近,以免惊飞了它,更不能打它,它是益鸟。喜鹊登枝,乌鸦聒噪,杜鹃雨后啼叫得欢快,这些经常有所见闻。最好看的是“多彩宝石”,这是指野鸡中的公野鸡。公野鸡羽毛鲜艳,身上有红色、绿色、蓝色、白色或黑色的羽毛,它把多种色彩集中于一身,煞是好看。

放学的铃声一响,我迅速把书桌堂里提前准备好的零食和弹弓石子揣进裤兜,自己像一个皮球一样从座位上弹起来,再把脚底生出轮子,像一道闪电飞出教室,把支在最边上的大金鹿推出来,助跑几步,跃上车大梁,飞奔我的天堂。

从上小学一年级起,我就喜欢玩弹弓。那时候用一铁丝揻成的弹弓叉挺难看的,皮子是自行车里带剪下来的,弹弓包随意找块皮革甚至厚些的布。不过,就是这样简易的弹弓,练就了我的“神射手”。

“神射手”是村里的小伙伴给我取的绰号,这个绰号来之不易,除了悟性,还有勤奋和财务上的代价。刘歪眼家院里有棵树。我有一次打那树上的一只老家贼,打坏了他家的玻璃。为此我妈拿了家里的一瓶酒给人赔礼道歉了事。还有一次,打黄二家的狗,狗没打着,打到了黄二的腿。为此,我妈赔给他一盒烟。我因为这两次事件,被我爸骂了两次。我记得清楚,他骂到情绪激动时,举起一只蒲扇一样大的巴掌 ,但是巴掌定在了他头上方没有落下来,他一定想起了油炸老家贼的美味。那时我爸还不是村里的官儿。他后来成了村里的书记,刘歪眼买了一箱好酒送到了我家,而黄二更是勒死了他的狗,请我爸去大吃一顿,临走时又把一条好烟塞进我爸的胳肢窝。

从此我在村里村外打鸟都是横着走,就连老师也不怎么管我。一个原因是我爸当了村支书,还有一个原因是我的学习成绩在班级里要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我一边疯淘,一边成为班里的学霸。张大爷爷陆奶奶刘舅爷说起我,经常是刚刚狠夸了一阵子,又想起什么,语调由兴奋就变得惋惜起来:“这孩子疯起来,能把天翻个个儿!”

我没把天翻个个儿,我家却被我翻了个个儿。那时我刚上初一,我们村里的学校除了小学外,还有初一和初二两个年级,附近四个屯子都有学生来上学。那时候我们男孩子时兴玩弹弓,弹弓叉都是用铁丝手工揻的。上了初一后,有一个外村的学生的弹弓叉竟然是商店里买来的。铁丝较粗,又亮,形又正,自己再剪两根皮子和弹弓包,用家里针线笸箩里的缝衣线蘸了口水系紧。他拿着弹弓在我面前神气活现的。我这神射手要是不超过他,老子就不姓张!

如果我也买一个,这很简单,可还是打个平手呀,我就想了个主意。在我家院子中央有一棵大榆树,在院子一角,有一棵刚生长了两年的小榆树,它应该是大榆树的孩子。我小榆树上找到一个“Y”字形树杈,可以做弹弓叉,只是太细,形也不完美。我就用木棍和布条加以捆绑,给它固形,让它长成“U”字形,下面还带一个大尾巴。等到第二年,我已经上初二了,弹弓叉终于长成我要的样子。偷出我妈的菜刀砍下来,用了一个小时零二十五分钟才修理得左右对称,手感光滑。我把买来的自行车气门芯做皮子,弹性特别好,然后把我爸的大头鞋的右鞋舌头剪下来做弹弓包。这双鞋是牛皮的,我爸刚当上村支书的时候别人送的,我爸就用这只右鞋踢过我的屁股。这鞋尖坚硬,亲吻了我的屁股后,就给我留下一片又红又紫的美丽颜色,好几天才恢复原来的样子。当时我甚至觉得屁股蛋上的骨头都裂了,不然坐下的时候,疼得我嘴都歪到腮帮子上了。我把又软又结实的右鞋舌头剪下来,把大头鞋又放回箱子里。我想,只有到了冬天,我爸才可能穿,这是好几个月后的事。管他呢,到时候我爸要是打我,我就跑,他肚子那么大,绝对追不上我。我还在南河边上的沙坑里找到了大小合适,形状很圆的石子,我捡了许多带回家,藏在仓房里。平时打鸟的时候就揣在兜里一些。

关于割鞋舌头的事我还是失算了。东窗事发是在寒冬季节,我爸那天要赴一个宴会,我正在着急做作业,完了后去南河滑冰。我做了个爬犁,决定套上我家的大黄,我坐在爬犁上,要享受一个不一样的快乐。不知大黄愿意不愿意,我没和它商量。我觉得狗就得听人的话,不听就揍它,就像陆会计就得听我爸的话一样。有一次开村民大会,陆会计公然和我爸顶嘴:“上边的提留款都不知被你弄到哪里了?”我爸二话不说,一个跨步上前,跟上一个铁一样结实的巴掌,陆会计轰然倒地。这还不算,他的嘴把薛主任屁股下的凳子啃了一口。陆会计像被定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爸再左脚跨上一步,右脚把坚硬的鞋尖狠狠地吻在他屁股上。他“唉呀”叫了一声,才从薛主任裤裆里直起身子。陆会计媳妇大白脸正在人群里,她和我妈坐在一起。她见自己的男人被我爸一掌一脚,脸和屁股都被改变了颜色——脸又红又紫,屁股肯定也是这个颜色,我猜的,我有经验——她竟然嘴角和脸上的白肉挤成一副得意的笑。我妈看见了,她回家后跟我和我爸说的。她说:“老张,你都把大白脸吓糊涂了,她竟然还在笑。”我爸偷偷看看我,我狠狠剜了他一眼,立刻他脸上的表情僵硬起来,我赶紧低下头。

从此,陆会计少了两颗门牙,从此,他对我爸顺从得像个哈巴狗。几个月后,我爸在县城和陆会计吃完酒肉,领他到医院镶了两颗金牙。从此,陆会计就喜欢笑,一笑,金牙就露出来。旁观者就十分配合地赞一句:”陆会计,金牙挺漂亮的!”“张书记给我镶的,他给我花的钱!”

我爸给陆会计一些小恩小惠,他就服服帖帖的。我也给大黄一些肉吃,它对我也是摇头摆尾的。虽然有时候我不高兴,比如踩碎了望远镜那次回家,大黄老远就跑过来往我身上扑,被我一脚踢得嗷嗷叫着躲在旁边。

那天我正一门心思做物理题,我妈给我爸找出他那双心爱的大头鞋,他就蹭蹭窜过来。我妈叫我快跑,我一个趔趄绊倒在地上,刚直起腰,一个大巴掌就扇在我的后脑勺。“你干什么?张大……”,我刚想把我心里的话骂出来,就见他左脚穿着大头鞋,右脚光着,另一只大头鞋在他的手里拎着。我突然想起了往事,立即住了口。一巴掌没有让他解恨,他左脚上前一步,飞起右脚踢在我的背上。他习惯用右脚踢人,村里许多人都享受过这个待遇,还有我。

应该很疼,我正准备歇斯底里地大叫一声,但后背传来的感觉不很疼,他却先呲牙咧嘴叫了起来。他右脚是光着的,脚用了多大的力,我的后背就给他的脚趾多大的反作用力。他抱着右脚,金鸡独立的左腿在地面蹦了几下,以保持他肥胖的身体不倒。他恨不得把脚趾含在嘴里,用舌尖舔舐,用唾液慰藉,但他僵硬的骨架和硕大的肚子都不能让脚趾和嘴的距离太过亲近。他骂我:“你个养不熟的败家子……”他身体还是失去平衡,趔趄的幅度加大,右脚只能落地,稳住了身体。他忽然用左脚来踢我,确切来说,是用左脚上的大头鞋踢我。我就势往前连滚带爬,在屁股挨了他一脚后,我四肢用力,借大头鞋给我的动力,把身子射出了屋门。顾不得屁股疼,我迅速抱起爬犁,爬犁上已经拴好了绳子,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南河跑。大黄正在狗窝小门口安享冬日的一点可怜的阳光,它不明所以,但腾地起来在后面追。我和大黄就像一阵小旋风一起到了南河。河面冰封如镜,凛冽的风在冰面上刮过一缕缕的冒烟雪。我没有戴棉帽子和棉手套。

后来,我不由暗自佩服张大肚子。他能把陆会计喂养得言听计从,我却没能让大黄拉起爬犁。我把绳子数次系在它脖子、腰,甚至两条后腿上,它就是不往前拉。找了机会,它逃脱了,跑出去五十米开外,挑衅似的看看我,在我周围撒欢地跑。我的耳朵冻得火辣辣的疼,就用两手捂,可手也冻得僵硬冰凉。“你这个没良心的狗东西!”

我觉得,张大肚子也没良心。我虽然破坏了他的大头鞋,可我自从有了合手的弹弓,多打了多少鸟给他做下酒菜!

冬天,老家贼虽然瘦,可是我每次在出征,总能打下十多只。我妈用开水秃噜掉毛,开膛去掉肠胃,用盐和葱姜腌制好,上油锅炸了。我爸说,比饭店所有的美味都香。

老家贼就是麻雀,我们为什么叫它“贼”?因为这种鸟在当时太多了,简直就是农民的灾害。从春天开始,它们就偷吃菜园里的东西,最早是嫩的秧苗,后来是黄瓜柿子等。秋天偷吃地里的谷子,葵花。我爸当上村书记,第一次在村民大会上就讲:“我家小正的弹弓,可能打过谁家的玻璃打到谁家的狗腿,可是他打死了多少老家贼,这些老家贼偷吃了我们多少好东西……”这次会议后,有人就给我爸送来酒,有人炖了狗肉请他去吃。

在我到乡里上初三的时候,学校里的女生流行踢毽子。毽子大都是用麻和螺丝帽扎的。黎小萍有一个用大公鸡的羽毛和螺丝帽扎的毽子。她踢毽子的水平很高,姿势优雅。她可以把两只手插在裤兜里,只用两只脚就踢出许多花活来,鸡毛毽上下翻飞,引来阵阵喝彩。我偷偷观察过,并暗暗佩服。只是她的毽子虽然比别人的漂亮,可我觉得还可以更漂亮。我想用“多彩宝石”的羽毛给她做一个。

野鸡经常在野外见到。冬天它们在田里寻找粮食,夏天就在草棵里寻找虫子。母野鸡的羽毛没有漂亮的颜色,公的才漂亮,花花绿绿的。打定主意,我就拿着弹弓经常到野外去。野鸡可不好打,胆子小,一见了人就跑,又因为体型太大,弹弓发射出来的石子太小,不打在要害处,它是不会束手就擒的。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打到了一只“多彩宝石”。它浑身的羽毛真漂亮,脖子上的羽毛全是红的,翅膀上的羽毛有绿的,肚皮下面的羽毛说不出是什么颜色,总之也很喜人。

我在野鸡的身上找到了既软又轻又漂亮的羽毛,做了一个毽子,我怕毽子的毛被压变形,装在一个木盒里。想来想去,我龙飞凤舞写了几个大字:张正赠送,把纸条也放进木盒里,带到课堂,偷偷塞进她的书桌堂里。

连续过了三天,黎小萍都没有任何回应,课间踢的毽子还是那个灰不溜秋的鸡毛毽子。我要忍不住了,真想问她。不过第四天,我看见她在课间踢的毽子正是我送的。五彩缤纷的毽子在她雪白的球鞋上蹦来蹦去。她穿一身白衫白裤,长辫子在后脖颈上摇来荡去,像童话里的公主。“这么漂亮的毽子啊!”有同学从她身边走过,冲她夸赞。她微笑着。我发现,这个冷美人已经把脸上的冰花化尽了,换上了暖色的微笑。人的笑容是最美的,尤其黎小萍的笑容。

就在这一天,她和她的两个姐妹从我身边走过时,她对我说谢谢我。她的姐妹看着我和她,笑得都软在黎小萍身上。

我觉得脸上像着了火,我的心像被鼓槌擂了三百下。

从此以后,我和黎小萍的关系更进了一步,她有时候向我请教物理和数学难题,我有时候去跟她借她的作文本。她的作文水平在我们学校里是第一个。

有时候在课间,她也会和我聊上几分钟。她说张正你要考哈工大?我说是的,我说我喜欢航空航天。她又说她不喜欢航空航天,她说完脸上就有些失落。我们俩就尴尬地等时间的脚丫子跨出去一分钟。我说我知道你喜欢文学。她看看我,用她的一双深得猜不透心思的眼睛,然后点点头。须臾后,她说她希望我圆我的梦,可不能整天就知道玩啊,虽然成绩很好,哈工大可不是那么容易考的。

自从这次谈话,我把我除大金鹿外所有神器:弹弓、水空飞轮、前卫火箭、爬犁、玻璃球、pià-jia、小人书、木剑等,全都束之高阁,吃灰去吧。我一心扑在了学习上,我一下子成了个聪明又听话的乖孩子。本来我的学习成绩在班里不是第一就是第二,而黎小萍不是第二就是第一,后来我的成绩就稳稳地成为班级第一,再后来变成了年片第一,无可撼动。

黎小萍几次都对我说:“你这一努力,我就没有第一的可能了。”我不忍心就对她说:“下次我让你考第一好不好?”她立刻说:“不好我不要你让着我!我要凭真本事。你不要得意说不准下次考试,你就是我手下败将了!”我真希望她能超过我。

初三的上半学年结束了,我放了寒假,回到家里,我准备好好复习学过的知识,并预习初三的下半年课程。而且我要把望远镜做好。其它的神器都束之高阁了,但是这个望远镜我仍然心心念念,我一定要做出高规格的望远镜送给她,让她不再说不怎么样,还要让她佩服得五体投地。

然而这个寒假我们家的天塌了。我父亲张大肚子不再去村里上班,也没有人请他去赴乡里县里的酒宴。他成天呆在家里,不分黑白地躺在脏兮兮的被窝里。饿了,就起来,不洗脸不洗手,吃些我和我妈吃过的剩饭。他萎靡不振,他的大肚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下来。他失去了平日的威严,在我家里就像一缕空气似有若无。

我妈却整天忙碌着,她出去借遍了村子里能借到的所有人家的钱,为我爸还了他欠下的窟窿。张大肚子、我的爸爸、张书记被乡里的干部撸下来了。我家里一贫如洗,生活条件一落千丈。身上的衣服不再买新的,菜里也不再有一星肉,街上来卖切糕糖葫芦油条的也与我们无关,我每天的零食也没有了。我也不愿意出门了,整天窝在家里,除了复习就是预习,我捧着书本,想把整个心思都沉进去,暂时忘记炕上躺着的活死人。可是很多时候我学不进去,听着他唉声叹气,看着我妈里里外外忙活,我难过极了。

临开学的时候,我蔫蔫地问我妈:“我还去上学吗?“

我又问第二遍:“我不去上学了吧?”

她终于从一个大海碗里把脸抬起来说:“去吧。”声音是那么小,那么无力,就像是一只蚊子在嘤嘤地叫。

学校正式上课的那天早上,我妈才把几张钱交到我手里,她对我说:“这是学杂费。”我接过来。然后她又把另一只手里的十块钱递给我:“这是你一个星期的零花。”

我接过一张十块钱的老头票,触碰到我妈瘦弱的手指,像干柴棒。就在暑假之前,我一天的零花也不止十块钱呀!

我去上学,骑着的还是大金鹿,后货架子上驮着我的行李,没有了小木箱。我没有了零食,也不再稀罕那些神器,小木箱就显得多余了。我穿的衣服鞋子都已经旧了。从开学第一天,我没有了上个学期时的兴奋。我把头深深埋在书本里,安安静静地像是看书,其实心思并不在书本里。由于是开学的第一天,很多同学都在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他们高兴的样子,反衬得我更加落寞和伤心。我注意到,我的女神黎小萍坐在离我五六个身位的位置,她也比较安静,似乎在看着我,她好像发现了我的异常。

接下来繁忙的初三下学期开始了,我最怕的是老师要我们交钱,书本费,学习资料费,班费,少先队活动费,名目繁多。十块二十五十,一次次交的钱,曾经我伸手就能从自己的裤兜里取出来,可如今不同,我的兜里空空如也。我每次回家跟我妈要钱,她总会唉一声,然后说怎么又要钱了。她又出去借。

然而终于有一次她空着手回来,犹豫着说:“小正,妈借不动了!”

我爸已经离家出走,头一天他被陆会计——不,陆书记堵在炕头打了两巴掌踢了两脚。我妈已经从疯了的陆书记嘴里知道了他老婆大白脸和我爸的事。我妈又在陆书记走后把我爸骂了个狗血喷头。

我妈借不到钱,我就迟迟没有交上。老师已经催了几次,最后催我是周六,老师就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发了火:“下个星期一再交不上,你就别来上课了!”同学们应该都知道了我爸被撸下来的事,同村的孩子会把这个消息迅速散播出去。他们再也没有一个人下课后围在我身边。除了在考试的时候,我仍然会得全班第一或第二以外,我再也没有引以为傲的事情了。

放学以后,我慢吞吞地收拾书包,我没到食堂去吃午饭,骑上大金鹿回家。刚一出校门不远,黎小萍在那里等我。我现在特别怕见到她,尤其是单独见面,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所以看见她在前面等我,我调转大金鹿就要跑。她大声喊我:“张正你给我站住!”她牵着依然崭新锃亮的凤凰走过来 。她看着我,我却没有看她,我低着头,把大金鹿上的车铃铛摁得叮铃铃一个劲儿地响。就这样尴尬地过了很长时间,其实时间也不应该太长,只是觉得很长,突然一只白净净的手伸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车铃铛,叮铃铃的声音被迫熄灭了。我抬头看了看她。她也在看我,似乎有些生气,又似乎不像生气。

黎小萍说:“马上要中考了,你可不能放弃呀!”我没有说话。她突然脸上显现出难过的神情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就奇怪地看着她。她补充了一句:“你爸,是,我爸撸下来的!”

我惊讶地张大了嘴,看着她噙着泪花的眼睛。

我应该恨她,是她爸毁了我爸,也毁了我的家。可我爸平时的做派我又看不上,虽然我在享受他给我带来的优渥的生活。

她眼泪流出来,在她白皙的脸上滑。我实在恨不起来她。我说:“算了吧,不怪你。”我推着车就要走。她突然一只手插进我的中山装上衣兜,往里塞了什么,然后转身骑上凤凰车走了。

我伸手掏出来,是五十元钱。我的眼泪一下子涌出了眼眶,不是感动是愤怒。我用最大的声音朝她吼:“我不要!我不要你的钱!”她却头也不回,淹没在人群中。我身边许多陌生的眼睛都朝我看过来。我把这五十块钱使劲儿攥在手心里,攥成一个球,还在继续用力。

别了,我的初三,别了,气人的黎小萍!我骑上大金鹿疯狂地在行人群里穿梭,出了乡,绕过那个村子,跑着把大金鹿推向那座高高的山梁。我满头满身大汗,口鼻外的空气像浓稠的胶水让我呼吸不动。中午的阳光已经开始发烫,它就烫着我和这个光秃秃的山梁。我把大金鹿放下车梯之后,久久地立在日头底下,眼睛看向远方,那里有大片的农田。庄稼和我都在滚烫的日子里煎熬着。我的脑袋里是满的,我的父母我的初三我的黎小萍我的哈工大,这些元素把我的脑袋撑得膨胀起来,似乎要裂开。我双手握拳,把两个太阳穴捶打了十几下。什么都不要想了,什么都是空的。直到站得两腿发酸,我才慢慢把挂在车把上的书包拿过来抱在胸前。又过了好一阵子,我开始把书翻出来。第一本是物理书,初中第六册。哗一声我把封皮撕下来,抛向空中。可是没有风,纸片落在我的脚下。我继续撕第二张,抛出去,然后是第三张,直到我把整本物理书撕得粉碎,扔了一地。我从书包里掏出来的第二本是数学书,我同样把它撕得粉碎抛了一地。然后是化学、语文、英语、历史、生物,所有的教给我知识的书,学习用的本子,全都碎了一地。

山梁上偶尔刮来一丝风,把一些纸刮得在地面上穴了一个圈,又静静地躺在那里。那上面的铅印字,还有我的钢笔字,像天上的星星一排排飞进我的眼睛里,我的眼泪就飞出了眼眶,哭泣的声音在喉咙深一点的地方有几次都冒出尖儿来,又被我生生咽下去。男儿有泪不轻弹,我擦擦眼睛,看看山梁的周围只有我一个活物。

我抓住车把一脚蹬开车梯子我往下一推飞身骑上车子车子和我像一道闪电冲下山梁。

我大声喊“别了初三——别了哈工大——别了黎小萍——”

回声带着颤音撞进我的耳朵“别了初三——别了哈工大——别了黎小萍,萍,萍……”

我没有躲避地面上凸出来的石头,大金鹿就在上面蹦蹦跳跳,疾速滑下去,我也没有踩脚刹,大金鹿像一头愤怒的雄鹿蹿到山梁下面。自行车走完了它最后的行程没有动力了,我和车都倒下来。两个车带都瘪了,两个钢圈也都变了形。我出了气肚子瘪了,我的雄心壮志我的飞天梦想瘪了,我的美好的爱情也瘪了。

我推着大金鹿步行二十里回了家。

第二天我扛着锄头和我妈下地了,还有大黄。我要和她共同分担生活的苦难,这一年我十六岁。我爸了无音信,他是个懦夫,是个逃兵,他是我人生的反面教材。

我从小是个在福囤里长大的孩子,这突然扛着锄头挥汗如雨,我确实很不适应,但我咬着牙坚持,生活哪有一帆风顺,人生总会多坎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闲暇的时间,我就用节约下来的一分一毛的钱买来农业书籍,如饥似渴地学习。既然不能够圆我航空航天梦,那就把生长翅膀的脊梁弯成犁,在这片泥土里耕种出一垄垄的事业来吧。我相信,泥土里也能种植出事业来!

中考以后,我打听到一个消息,黎小萍顺利考取县里最好的高中学校。高中开学的那天,我骑着修好的大金鹿,后货架上绑着一个大木箱往乡的方向而去。快到乡里的时候,绕过那个熟悉的村子,我推车爬到了那高高的山梁上。我把大木箱打开锁,掏出里面我新做好的望远镜 ,安装好后往县城里看。在这里可以看到县里黎小萍考取的那所学校,那是一座红色的教学楼,在望远镜的视野里十分清晰。我似乎看到教学楼的操场上有一些人在活动,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觉,但我似乎看到了在人群中有一个女孩子,她那么像黎小萍。

看了很久,我才推着大金鹿一步步从高高的山梁上走下来。我没有再体验飞的感觉,我已经成熟了,生活逼得我必须走向成熟。

以后的三年里,我又几次用望远镜来观察那所叫我神往的高中教学楼。我没法忘记她,但我知道她将离我越来越远,也许,她已经把我忘记了。

算日子,等她高考以后,我注意看县电视台的新闻。有一天看到了黎小萍,她考上了哈工大,在接受县领导的奖励。

她不是说不喜欢哈工大吗?我有些疑惑。当屏幕里记者采访她:“你为什么报考哈工大?”黎小萍的一句话让我泪目,她说:“我在圆一个故人的梦想!”“能方便透露一下,你所说的故人是谁吗?”“我想,他一定在电视机前,我希望能在上大学前见他一面,他还欠我一个望远镜呢!”

关了电视机,我把望远镜也束之高阁了,因为用它,是看不到哈工大的学校的。我已经够不着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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