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楚云升的时候,天空还是蓝的,像妹子的褂子一样,纯蓝。
“哥,等咱有钱了,你得给我买那件褂子。”其实这些年,妹子的这句话他记得最清楚。美好的回忆,恐怕也就只剩这句话了。
改姓“关”之前,他一看到街上穿蓝衣服的女娃,就想哭。
记得那时,电视机里的小人儿,贼漂亮,用家乡话叫“周整”。那姑娘讲的是什么什么思想,什么和谐社会的。他没啥文化——每天七点守在电视机前,只是为了瞄几眼女主持的胸,瞄爽了还得咳嗽几嗓子,示意旁人自己听懂了,恩,“和谐社会”,“小康”一类的。
其实他听懂个屁。啥都不比妹子的一件蓝褂子实在,还得是名牌的,蓝色的褂子。
所以他只想着挣钱。他不光有力气,还会武。家传的四十八路缠云掌, 他学了九路。在祠堂里算行的了,反正比他爹强。凭着一身功夫,他能在最乱的那条街里横着走。白天,跑一家饭馆里打打工,晚上,帮着一些夜里才见得到影儿的妖魔鬼怪做些夜里才能做的勾当。日子久了,名声也壮了,饭馆里碰见得叫“升哥”,也不让端盘子,就往那一坐,算是当了门神,保一方太平。
钱,来的挺快的。
事儿来得更快。
“啊升,给你接了个活。挺大的,要看不?”老乡挤着眉毛,一手还用牙签剔着牙。最后几个字,像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有点刺耳。
“啥活儿?”
“钱给你这个数,你先说能接不?”老乡那一只手,断了一根手指,想比划个“五”出来,无奈只好用上了剔牙的那只手。
“五千?”
“痴线,万啊,五万,搞定了就给钱。”老乡用地道的当地话,在他的脑子里放了个炸雷。
“五万?!”他屁股刚离开椅子,就被老乡按住肩头,想把他按回到座位上。他顺势就坐了回去。
“叫这么大声,你要死啊。你就说你接不接。”
“接!”五万,他能拉一车的蓝褂子,摆在妹子眼前,让她挑哪件好看。
“老板娘,吃好了,记账!”
一天后。
还是这家饭馆。他一个人坐着,喝酒。
酒杯端在手中,他借着杯中倒影,望着自己的眼睛。突然,一只手冷不防的搭在肩上。
“噗!”杯子碎了,血渗了出来,很快融进了酒里,麻木地刺痛着。
“哎呦,啊升,对不住。我就想问问你今天吃什么下酒......”
老板在说什么他已经听不清了。脑袋嗡嗡的响。
屋里打着灯,亮的很,月光照不进来。
电视机里,那奶子很大的女主持人不见了,今天是一个男的,一身西装,正讲着谁谁谁的一段“重要讲话”。
然后,他看着沾满鲜血与酒精的手,用很细的声音说了句什么。老板看着不对劲,就回去找遥控器换频道去了,屋子里,没人听得清楚那句话。之后,他突然想到老乡那断了一根手指,又黑又脏的手,比划一个“五”出来,接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哇”的一下,吐了。
“五,五条......人命!!!”
人,要是每天都魂不守舍,时间就过得跟要了人命似的,贼慢。
就只剩下电话里妹子的声音是甜的了。
“哥,我找到工作啦,给人收拾家里卫生。一个月不少挣,你可别勒着,吃点好的!”
“哥,我买手机了,以后咱俩打电话,不用跑电话亭啦!”
“哥,你咋了,听着,咋不开心呢?”
“哥......”
他记不得最后一次和妹子打电话是什么时候了。
哦,是不愿意记起来。因为最后一次是警察打过来的。
妹子死的时候,瞪着眼睛,那双水灵灵的眼睛像蒙了层雾。嘴咧着,半截舌头在外边耷拉着。
他拼命摇妹子的身体时,那半截舌头也跟着摆动。
舌头下面,是他送给她,那件蓝蓝的,蓝蓝的,蓝褂子。
警察里没人上前安慰这汉子,连队长都转过身去,向旁边的人要了根烟。他们只记得,那汉子抱着尸体吼了一阵,就告诉法医把尸体收了,然后跟着他们回局子里接受调查问话,说话时,平静得很。法医似乎对那汉子的印象很深刻,在很久之后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手心还是冒汗。
“那眼神,都不是人的眼睛了。”他也知道,这句话是病句。眼神,怎么能是眼睛?更何况还是人的眼睛。
一天后,对,就是一天后。抽烟的那个警察队长又点上了一根烟。
眼前是一个男人,头挺光滑的,身子也......挺光滑的。家里这个气派啊,比局长家里的装修都好。
尤其这浴室,一色儿的高级闷红瓷砖,看样子他还是个有钱人——
“啥?你说看样子?”队长抽完了一根,又点上一根,猛吸了一口,
“还看啥样子啊,皮都被扒了。”
山脚下的村里人都是地地道道的乡下人,顶憎恨城里人的爱干净,用当地的普通话说,“有了几个屌钱,就穷矫情”。
山顶的庙自不必说——庙嘛,就该老旧着,破着,那拜着才灵——就像人一样,就该怂着,苦着,那活的才正常。
可老天好像专门跟穷人过不去。
自打那大个子在庙里扎了根,这庙就不灵了。本来眼看着要散架的供台,被那个挨千刀的用钉子重新铆好,眼瞅着是塌不成了。那神像也是。关公的大刀本来就应该缺着个口,你身经百战的关二爷,刀上要没个豁口子,谁拜你啊?可那个挨千刀的偏偏又给补好了。整个庙是在山顶修的,每次村里老人抬头看看,都觉得越看越扎眼。
你个挨千刀的,住山顶上,你就能往下瞅了?你瞅你奶奶!
自然也有脾气大的,往山上庙里就闯了进去,去的时候是拎着锄头,回来的时候就拎着胳膊了。时间久了,村里男的是没人敢上山了,倒是经常有女的往山上跑,说挨千刀的归挨千刀的,咱这关二爷该拜还是得拜,这拜完了啊,倍儿精神。
一年后,连县城里的人都知道,啥啥村里啥啥山上有座关公庙,那可是送子关公,拜了就能怀上孩子,比送子观音都灵。
这天,庙里来了个年轻人。
大个子正坐在一把椅子上,沏了一壶好茶,端着杯子,借着杯里的倒影,望着自己的眼睛。
庙里烛光朦胧,借着照进来的一丁点儿阳光,那双眼睛,他才能看得真切。
供台上整齐的码着几捆香,一色儿的上等紫檀香。烛台旁边,收音机里正放着早间新闻,播着一些琐事。
那个年轻人冷不防地说了一句,
“你身上有五条人命,你得还。”他眼睛往上看,盯着关公的那把大刀。
“噗!”汉子手里攥着的杯子突然碎了,血渗了出来,顺着茶水滴在供台上。
他看着自己沾满血的手。
手心里,刺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