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过去多少年,都不会忘记,有一个农场,在县城北面的不远处。从小学到高中的十年间,我常常做了它的客人,以至于几十年来,遇着从那里出来的人都倍感亲切。
那不是一般的农场,因为里面生活着两类不同的人——被人强制管着的人和强制管着别人的人。
父亲的老战友从别处调到了这个劳改农场工作,我也就成了那里的客人。之后的每个暑假都会或长或短地住上一段时间,真的喜欢那里的静。
在一个云都怕被晒黑的午后,坐在二十八寸的永久牌单车后座,叔叔载着我骑进了农场。空旷的稻田金灿灿地静默,阒无一人,就连虫鸟也遁了踪迹噤了吟鸣。只有老旧的单车在农耕路上,撞击不同深度的窝坑发出金属互殴的哀鸣;还有叔叔正当壮年的豪气,一进一出,雄浑有力。静,让我的呼吸越来越浅。一面高墙在身边滑过,两头岗亭上全副武装的武警战士警惕地目送了我们。
叔叔的家在三排平房的中间,是管教干部的宿舍或家。前排是大队部会议室,后排是让我觉得敬畏的地方,武警战士的营房,从不敢踏入,害怕门前那总是背着枪的人。
家门前是一大块空地,种满了太阳花,也许是花的特性,我更愿意相信是因为不被打扰,花开得有些肆无忌惮,横冲直撞,甚至觉着它红得奢侈了。
到了上班时间,开始有了些声响,也都是轻轻的和悄悄的,不经意你就能把它忽略。管教和武警领着几队手中拿着农具排列整齐的犯人向不同方向走去,像夜行的军队,衔枚疾走。为了改造的劳动也像农民一样,或施肥或除草或收获等,依时而作。留在办公室里的埋头在纸上抄抄写写,记录着什么。相互间的交流简短明快,公事公办。有一点是共有的,他们每个人似乎都能听风辨雨,仿佛身上的感观细胞总在开开合合,吞吐过滤,让静变得更纯。
如果把静理解成没有声音,显然是肤浅的。正是因为静,让我听到了更多从未听到过的美妙的音符。
清晨,坐在门前的石凳上。满地的太阳花,在耐心地等待着朝阳晞去蓓蕾上厚重的晨露。静静地注视着,你能听到第一片花瓣用力推开门扉发出的吱吱吖吖;第二第三瓣需要些许等待,能听出她们的扭扭捏捏,羞羞答答又推推搡搡;四五瓣是连袂而来,款款而行,落落大方,笑语盈盈暗香去。放眼望去,满园的花瓣次第绽放,就好象彩色的琴键此起彼伏,奏出各色的音符。至于这曲调是多瑙河、是卡农、是命运、是爱丽丝还是西班牙斗牛士,都不重要,但凭心的需要。
中午的农场比晚上更准点进入梦乡。我没有午睡的习惯,为了不影响别人,晒场东边的小树林就成了我的乐园。那棵歪脖子番石榴低矮的树干,自我来了以后变得油滑光亮。我总是斜靠在它的身上,拿出大哥哥留下的小人书,惬意地翻看着。有没有麻雀轻轻飞落又飞走,知了长鸣歇歇复长鸣,现在的记忆仍较模糊,想必是有的吧。往往,书没看完,一阵小风拂过,吹走几个哈欠,便眯眯糊糊地睡了过去,书从手上滑落在树下。无人问,梦里花儿落多少。
晚饭的前后是最热闹的,能见上大部分的人,但也都各自忙进忙出,洗衣做饭。也许是女人和小孩不多的缘故吧,热闹很快便归于平静。偶尔,有两位叔叔在路灯下下围棋,也似乎只是为了展示手谈的规则。漫漫长夜,没有电视的岁月,真不记得人们是如何度过。我是有事做的,暑假作业成了最好的消遣。叔叔曾经说过,看着别人干活比自己干活还累。我不明白。当酣声早早地在平房的窗口传出,在夜空中交织扬抑,成就了静的独奏。我相信了。
我喜欢静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吧。渐渐地,我知道喜欢某样东西必须同时接受它的其它属性,比如女孩的任性,男孩的笨拙;太阳的耀眼,月亮的圆缺;风的凄厉,雨的滂沱。选择了清静,孤单自然如约而至。孤单而不寂寞,是一种境界。只要学会交流,与自己内心的交流,与文字的交流,与周遭事物的交流,静必将再度升华,我想升华后的称谓应该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