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万历十五年》之前,我并不是很喜欢历史。
故纸堆里扬起的沉沉死气,让我本能的抗拒。应试教育更是让历史尽可能的避开「有趣」和「鲜活」沾边的零零碎碎。在记忆了一个个知识点之后,我并没有感觉离早已化作尘埃的过去更近了,也没有试图去接近逝去的时光。
翻看《万历十五年》纯属巧合。但也正是它,改变了我对历史的印象。
不少作家在创作虚构文学时,时代背景往往是不显现于文字,但最为考验作家视野和思考深度。在看《万历十五年》时,我竟然有看小说一般的畅快感。而这一切,很大归功于黄仁宇先生撰写本书所用的「大历史观」 原则。
关于什么是「大历史观」,黄仁宇先生《<万历十五年>和我的大历史观》一文中提到,「将历史的基点推后三五百年才能摄入大历史的轮廓。」但只有这一句话并不能完全的理解大历史观。
如何定义大历史观,黄仁宇用一本书,几个人物阐述。
在万历十五年,帝国之内是万历皇帝人生中最为重要的臣子,曾任文渊阁首辅的张居正去世五周年,一代清官海瑞与世长辞,名将戚继光逝世;帝国之外则是努尔哈赤在边境吞并其他部落,而帝国坐视不理。
英雄史观早已是一种陈旧而且缺乏客观性的看待历史的角度,但黄仁宇先生的大历史观并不是把帝国著名的臣子和皇帝看得十分重要,而是以最具代表性的个体为线索,追溯历史问题本源和之后产生的影响。
首先是以道德标准立国治国的明朝,有着截然不同的阴阳两面。在阳的一面,张居正作为代表的文官集团信奉孔孟之道,廉洁当官;在阴的一面,张居正拥有大量不属于俸禄的财产,讲究排场。
更让我深感震惊的是,一直以来我都认为在封建帝国中,皇帝在中央集权体制下拥有绝对的权力。但书中万历皇帝的生活并没有多滋润。正值壮年,却像一个「活着的祖宗」。
万历皇帝年幼登极,在张居正仙去之前,都活在张居正的阴影之下。幼年时期他的作用只是用朱笔在奏折写「知道了」。任何他喜欢的,只要不利于治国,非帝王之术,都被张居正勒令废止。
这些神宗都忍了,毕竟张居正是为了他好。可有一件事,神宗没忍住。
在黄仁宇先生笔下,万历皇帝是一个柔弱,需要他人同情和保障的人。而在紫禁城中,似乎只有淑嫔郑氏看到了皇帝「人」的一面。这对皇帝来说,无疑是珍贵的。因为即使皇帝的母亲,也和张居正所代表的文官一样,把皇帝看成执行任务的机械。正因为这点,郑氏博得了神宗的宠爱。偏爱郑氏的万历,想立郑氏的儿子为太子,可偏偏郑氏之子不是长子,万历皇帝的要求遭到大臣们的反对,无法通过。
处处碰壁,哪哪都不痛快的万历,内心十分沮丧。他的沮丧很快就表现出来了。既然做不了励精图治的现充,那就做一个低碳环保的宅男。
而万历十五年,可以看做这个转变的拐点。
于是,万历皇帝以「无为」的办法对付所有的纠缠。
神宗开始不上朝,不批复奏折,不批复文官的人事任免,不行天子义务之内的礼仪,甚至创下了封建历史上最长的家里蹲记录:三十多年没走出紫禁城。
君临天下在万历身上成为了一句空话,国家的运作,万历并不关心,这些事情他的人臣都帮他处理妥当了。
「文人治国」看起来挺美好的。但是,福祸相依,在国家经由文官治理的井井有条的同时,也埋下了无法根除的祸根。
文官集团统治原则是稳定第一。他们极端的重视稳定,以至于无所不用其极的遏制任何不稳定因素,即便不稳定因素意味着发展和进步。
稳定原则深刻影响了帝国的方方面面。戚继光便是理解此原则带来的影响的另一个角度。帝国的文官独大,武将群体被塑造成了没有将才的匹夫。戚继光在这样的环境下虽然充分发挥了他的将才:发明鸳鸯阵,平定海上和陆上的外族侵扰。
戚继光的声名远扬,并不是因为他是一个创新者,而是一个维护者。
面对帝国陈旧的军事体制,戚继光尽自己所能提升了军队的战斗力,而不是嚷嚷着要创新体制,提升战斗力。戚继光很清楚:看到武将有自己的独立想法,并且不想服从文官集团的控制,是文官们无法接受的。
以上都是从正面看出帝国的为了稳定而稳定的沉闷。李贽则是从思想领域,作为一个反例衬托着当时社会的压抑。他在思想上的矛盾和反叛,让我对这个老乡特别感兴趣。
李贽在思想上最振聋发聩的,当属提出了每个人可以根据自己的理解解释儒家经典,而不是一股脑的接受程朱理学定下的条条框框。李贽的观点,有点像在马丁路德在宗教改革时提出的观点。后者在很大程度促进了当时的思想解放。
但李贽并没有马丁路德那么幸运。他的观点遭到了文官集团的抵制,被当成异类,最终因言获罪,自杀于牢狱中。
李贽的思想也充满了矛盾。在他的思想你可以看到超越时代的地方,但同样也能看到为主流思想附庸的观点。终其原因,李贽并不是一个改革者,而是一个反叛者:面对每个人都生活在牢笼的压抑生活,李贽只求自己能挣脱牢笼探口气。要做到解救其他人挣脱牢笼,李贽似乎无法做到。
这也是绝大多数人无法摆脱的宿命:我们身处的时代,在个体身上会留下强烈的烙印。历史上只有极少数人能够摆脱时代的局限性。
海瑞虽然在那个时代被人当做异类:官员的廉洁只是道德上的约束,在现实中没人会遵守。而海瑞则做到了,而且几乎做到了没有污点。所以海瑞的处境很尴尬。在名义上,他做到以道德治国的明朝要求官员做到的,因而他声名鹊起。
但在文官集团中,特立独行的海瑞被排挤在外。这和李贽差不多。李贽在行为和思想上偏离正统,被文官集团所排斥。
这便是《万历十五年》为何选择从无关紧要的一年作为历史述说的切入点:正是在这一年,帝国发生了一些不重要,但仅有的革新因子消逝殆尽的事情。
以大历史观为方法论写成《万历十五年》,相比我阅读过的历史类书籍,它的宏观视角和黄仁宇先生清晰的行文,更让我感受到,我回到了过去,回到万历十五年,回望过去。
历史对于我而言,不再是知识点或者单调的判断。它是一个复杂的,千头万绪的世界。在读《万历十五年》时,我感觉我像是在读一本史诗小说,像在读《精灵宝钻》,而明朝是黄仁宇先生创造出来的世界。
这本书有赞誉,也就有批评。不少史学作家批评黄仁宇先生的著作缺乏明晰的逻辑线,选择性的引用史料,写法过于注重故事性而缺乏严谨等。作为一个读者而非史学专家,我无法判断这些批评是否说到点上了。但对比我现在在看的《天朝的崩溃》,《万历十五年》趣味性确实是优先的。
它读起来更像一个故事,而不是史书。
它如果并不能带给人足够多的启发,但能够让人不那么抵触,开始喜欢历史,不也是一件好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