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
北城再次陷进了饺子的漩涡中。
这次老板娘不用再给我讲关于饺子、面粉、擀面杖的故事了。
冬至那天,人很少。
一切就像是立秋时的复制品,老板娘又在中午就歇业,不同的是这次陪老板娘吃饺子的人不仅是我,还多了一个人。
吞吞。
是吞吞主动要留下来的。
借醋,借大蒜,一切都像是相簿里的老照片,什么时候打开,什么时候时光就重复。我让吞吞去隔壁的鞋铺师傅那里去借,吞吞顽皮的一脸坏笑走了。老板娘微笑着看着我们,那神情,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代。
“墨子,一直在北堂这搓澡,其实,也不是一个长久的事儿啊。”老板娘一边搅和着锅里的饺子,一边对我时候。
“嗯。”我用那简单的甚至带有一点儿敷衍的口气回答。其实我何尝没想过呢。
“其实,对于你们这样的人来说,北堂顶多就算是一个临时歇脚的地方,这北城里还有更适合你们做的事情去做。”
“嗯。”
“呆不长的,都呆不长的。”老板娘喃喃的说。
老板娘的话不错,这里确实就是一个驿站。人不停的来,不停的走。比如那些客人,比如那些姑娘,比如耳朵。
是啊,我这个位置原本是耳朵的,不知道耳朵究竟去了什么地方,是驿站,还是终点?
“老板娘,耳朵呢?”
“耳朵?”老板娘一边盛着饺子一边心不在焉的回答。
“对啊,就是我来之前的……”
老板娘的手里的漏勺,一下子掉进了锅里。
吞吞拎着醋,也回来了。
“吞吞,你的梦想还有多久就会实现?”老板娘早早的吃完去休息了,我和吞吞在大厅闲聊。
“快了吧……”吞吞望着我,眼神迷离。
“好啊,这样好啊。”
相顾无言。
“对了,墨子哥,告诉你个秘密吧。”吞吞忽然在昏昏欲睡的空气中弄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我可不想听,世界上太多人都死在秘密上了。”
“你可真能扯,世界上更多人是死在了咪咪上。”吞吞似乎很有发言权。
“我服了你了,你说吧。”
“其实上次来的那个警察,我认识。”
“警察?哪个警察?”
“你忘了?叫二子的那个,我在门后面都听见了。”
“哦,你怎么认识他的?”说来,我也好久没看到二子了。
“我太认识他了,他是我哥哥。”
我操。
北城真的就这么小么?
但是吞吞的表情却瞬间黯淡下去了,他的嘴里仿佛隐藏着什么,想说,却始终无法说出来。
“那你,他……这是……”
“算了,不说了。”吞吞流泪了。
北堂,下午继续营业。
这个冷清的日子,北堂里依然没有人。我把那个四十号柜子里的铁皮饼干盒儿拿了出来。我第一次打破了自己“每周打开这铁皮盒子一次的”的承诺。
盒子生锈了,锈的不成样子了。轻轻的打开,里面铺满了五元十元的票子,某种程度上就仿佛是多年前里面铺满了一块儿一块儿不见底的饼干。有时候会很怀念那样的日子,无忧无虑的饼干和饼干盒儿,永远不用担心那见底的饥饿,不像今天,盒子里的钞票装的再满,倒出来以后,里面必然会变空。
而那钞票,对于一个形单影只的我来说,又有什么可以值得我去实现去挥霍的意义呢?
吞吞也坐在那张生满锈的铁床上,两条腿悬空着,一晃一晃,注视着我和我的铁皮饼干盒儿。她没有说话,也没有问什么。
我知道吞吞不是在等那一个手指或者是两个手指的钱,他等的是我。
可是我又在等什么,延伸了这么多年的胆怯和懦弱。
今天就终止吧。
这个节奏极慢的下午,我忽然下定决心,我要加快节奏,我要带吞吞走。
马上就走。
吞吞的脸上挂着真诚而幸福的微笑,她仿佛在说,“墨子,走,我和你走。开一家饭馆,炒七个菜,把炒糊的给你吃,煲两个汤,我们两个喝。”
就在我要开口的时候,浴室的门开了。
开的是那么的突然,让我完全没有时间把我脸上那未来的表情拉回现在。
穿着警服的二子,匆匆忙忙的站在门口。他一边掸着身上的尘土,一边对我说着:“我操我说墨子,这次我可是有任务经过北城顺便过来看看你的。告诉你一声,你他妈给我准备好了,等哥们儿我这次任务结束了得找你喝点儿,哈哈,我过来一趟也没什么别的事儿,我说你什么时候配个手机啥的,找你也方便,你先忙着,没事儿我就先泡泡澡,一会儿给我来个醋搓……”
二子的目光从自己身上移开的时候,看到了坐在铁床上的吞吞。接着,他又看了看那扇小小的门,气氛很冷,很冷,比外面还要冷。
哪怕今天是冬至。
“二子,怎么了?”
“……”他的脸上挂满了怒气,就像是仇人见面。
不是说他是吞吞的哥哥么?怎么就成了这样?
“我说,二子,你这是干嘛?”
“她在这儿,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干嘛要告诉你啊?我们这儿有十几个这样的女孩子,我还得都告诉你么?”我不喜欢二子脸上的怒气,还有他的态度。
“你这个死丫头,我他妈让你跑,你知不知道咱爸咱妈他妈的为了你……”
“他们都不在了,我为什么还要留在那!”
“你给我闭嘴!我让你跑,我让你跑!”
二子满脸通红,就像是一头发疯的野兽,又像是若干年前那个醉汉,嗷的一声冲向了铁床上的吞吞,吞吞无比惊恐的冲向了那个小门,然后,紧紧的把门锁上了。
“二子,抽支烟,都是兄妹,何必这样。”我不想让他这么疯下去,这样对谁,都不好。
“抽抽抽你妈个蛋”,他抬手给了我一个巴掌,结结实实的,我一个趔趄倒在地上,铁床华丽的将我的额头划出一个口子,我的眼前一下子浑浊了起来。
“咣……”不知道二子踹开了多少门,又是什么门,我隐隐听见吞吞的哭声。
“你们怎么就不听我的解释……”
“不知廉耻……”
“咱爸咱妈……”
“我每年……”
“没有……”
“以后……”
“滚……”
清脆的巴掌声在浴室里回响。我操起那个生锈的铁皮饼干盒儿,向声源走去,竭尽全力,朝着那个穿着警服的人的后脑勺,用力的抡去。
他和我和我的饼干盒一并倒了。
盒子里的钱,纷纷扬扬的掉在了地上。这下,钱全湿了,二子,不是我客气,这次我真的没有平整而干燥的钱来找给你了。
开门关门的声音响了起来,急促的脚步声,警笛声,还有围观的北城人群发出的慨叹声,我甚至还听到了鞋铺师傅的惋惜声,那一刻我好像是飘着的,或者说,全世界都沉了下去,把我留在了半空中。
一路颠簸着,一切却似乎是在北城绕着圈圈。
意料之外的累了,不甘心的睡了。
Chapter N
我出来的那天,是老板娘来接的我。
我曾和吞吞开玩笑说袭警,没想到我还真做了一次。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干的最出格的一件事,但是不后悔。至少我告诉了吞吞,我是想和他一起走出北堂,去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去实现我们的对于生活的愿望的,尽管吞吞,已经不在了。
这个不在并不是说吞吞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而是说,我已经把她给弄丢了。
就像她当年像一袋儿面粉一样的来到北堂,然后,又像一锅太阳底下的饺子汤一样消逝在蒸发作用中。
试过寻找她。老板娘也帮着我找,但是,没有消息。
我知道了二子一年回北城一次的原因,其实我早该想到,二子是回来给父母上坟的。
于是,我习惯在每次到陵园烧纸祭奠的时候顺便向四周眺望,希望也能看见二子和吞吞的身影。
可是始终不在。
我依然是一个人住,依然是没有耳朵的消息。
有的时候,听北堂里南来北往的客人们说起耳朵,当然,他们叫那个人张三。就是原来在北堂搓澡的小伙子,有人说他在东城搓澡,结果竟然把客人的纹身搓掉了,最后耳朵被客人打聋了;有人说他在南城开一家澡堂,里面也是养着许多的女孩子,结果有一天场子被警察给端了,查抄的时候他和警察动武,结果耳朵被警察的枪把子给打聋了;有人说他在西城做了工人,后来被工友的操作失误而弄聋了耳朵,转而走上了邪路,做了抢劫犯,并且在一次与警察对峙的时候,被当场枪毙了。
可能,耳朵的耳朵真聋了。
老板娘建议我搓澡可以涨价了,八元十元都可以的,毕竟北堂的门票已经涨价了。我想了想,还是算了,门票涨价了,搓澡涨价了,那个小门后面的二十个房间里的女孩子,也要涨价了。
都是劳动人民,何苦又何必呢。
对了,忘了说,北堂又扩建了。那由五个到十个再到二十个的房间就是最好的证明。来来回回的也换了不少的女孩子,可是我始终没有等到吞吞。
有的时候,真的希望她的身影能夹杂在那些个女孩子的身影中出现,而更多的时候,我祈祷着她永远也不要再在那个小门的门口出现。
哦,还有,北堂的铁皮柜全都换成了电子柜,我的号码也不再是四十号。老板娘特意给我做了一个柜子,没有号码,柜子里面,不再有铁皮盒子的约束,零钱散落的到处都是。
防盗门的门锁,坏了好几次,我也没换。
还有,我已经会炒五个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