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够真诚是危险的，太真诚则绝对是致命的。——王尔德

回到家快七点了，他解下围巾，卸下大衣，疲惫地往沙发上一躺，仿佛听到了打字过于频繁的双手，以及凝视电脑屏幕太久而酸痛不已的脖颈传来的哀嚎。

“怎么又加班到那么晚？”妻子正给他热饭菜，接着抱怨了这几天不间断的电话推销，“天哪！这简直就是骚扰！”

他想起来，前几天自己路过一个小摊，几个推销员正卖力吆喝着什么产品。停下来关注的人少得可怜，他好奇地走上前看了看。

推销员们显然很惊喜，赶忙递过来一张表格，他还没看清上面写了什么，笔已经被塞到他手里了。

“先生！恭喜您！您是第一位光临的人！为了答谢，我们将送给您一份惊喜大礼——一次免费试用产品的机会！填写完这张表即可领取！”

年轻人黑色透亮的眸子紧紧看着他，那难以拒绝的期待与诚挚，拨动了他心间本在犹豫的弦。

今天运气还不赖。他心想；那几个人看上去挺靠谱的。不过他又想起了妻子的叮嘱。

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坏人呢？终于，这样的心情击溃了他脆弱的戒备防线，他最后流利地填完了整张表格。年轻人似乎笑得更开心了，递给他一张鲜艳的传单，“我们会电话通知您领取的！先生！祝您生活愉快！”

“菜热好了，来吃吧。”妻子托着一大一小两个碗，从厨房走出来。

他从已经显得破旧的黑色皮包中掏出依旧平整的传单，递给妻子。

“他们推销的是不是这个？”他问道。

妻子满脸狐疑地打量整张传单，“没错…..是这个，难道是你….”

没等妻子把那接下来他已经听过无数遍的，不要在外随意泄露信息的话说出来，他已经开口了：

“这是人家要送给我体验的，我是他们的第一个顾客。”

“切，这你都信？天下可没有免费的东西！”

妻子说完，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吃完了菜色依旧单一的晚饭，他转身进了房间。

手机传来一声震动——短信提醒：您的工资已经到账。

他瞟了眼和晚餐一样，一尘不变的，近乎微薄的工资金额，和每个月的这一天一样，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四十岁男人应有的英挺成熟的气质被生活的重担，满身的寒酸，完全覆盖了——像是一个随时可以坐在公园里下棋喝茶的小老头。

生活从没给过他一点点惊喜——从25岁开始，他就一直在这家民营企业里，重复着日复一日的工作，整整15年。

15年，稍微有点能力的，都可以从一个普通员工升到类似部门组长，甚而总监这类的领导型职位上，然而他是例外——从没有任何一次升职，唯一的一次加薪是因为通货膨胀，物价飞速上涨，全公司上下联名请愿，董事长才一挥大手，全体员工加薪5%。

这是为什么呢？

他常常问自己这个问题，开始是一片混沌，但是越想，答案就好像越清晰。

——自己的真诚让自己没办法随波逐流。

真诚难道不好吗？

他反复问自己。

从小接受“真诚”教育的他曾被评为全校道德模范，奖状上的评语是：你用纯粹的真诚感染了身边的每一个人。

拿到奖状的那一天，他激动得语无伦次。站在那高高的主席台上，他拿着话筒的右手在颤抖，左手拿着的奖状也在风中颤抖，事先准备好的台词他一句都不记得了。

慌乱间，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振臂高呼——

“让我们一直真诚下去吧！”

台下的同学们似乎一惊，还好老师及时带领着鼓起掌来。

那时，他仿佛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那浮夸的掌声不过是耳边嗡嗡掠过的声响，内心的声音更加震耳欲聋——我要一直真诚下去！真诚真是好东西啊！

工作之后，一切似乎都悄然改变了。

刚刚顺利被企业录取的他，怀揣着喷薄欲出的热情走进了冰冷的民营企业大楼。

没什么难的，他想着，我能用我的真诚干好一切事情。

不久后，他那无处安放的，似火的热情就被一盆冷水浇了个灭——

那是一份带他的老员工老殷布置的，说下周二要交的文案任务，结果上司周一就来找他要。

他理直气壮地说没写完。

上司火冒三丈地责问他，怎么新来的那么不懂规矩，晚一天很多事都要耽误。

他又说，是老殷布置周二交的。

上司又气鼓鼓地去找老殷。

老殷是个胖胖的中年妇女，可人却一点都不憨厚。

“没有啊，leader，我可是说周一就要交的，他自己没记清楚怎么怪到我身上来了，这样下去，这个新人我可没法带呀，leader你换人吧。”

他清楚地记得，那个女人说话时满脸的横肉随之抖动的可恶模样。

但更令他吃惊的是，上司相信了老殷的话，还十分愤怒地告诉自己，再有一次这样的情况，就滚出公司。

心灰意冷之际，和自己一样新来的小陈安慰自己：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坏人呢？还是好人来得多吧。没事儿的，毕竟工作才刚刚开始。

心头的暖意还没散去，随后他很快意识到，身边的人，除了小陈，跟老殷几乎没有区别。

他们说假话和说真话一样，他们的表情可以随时调整到“看似很真诚”的状态，甚至“情到深处”掉几滴眼泪都不是难事。所谓人以群分，一群都善于利用真诚来伪装自己的人配合起来相当默契，而自己和小陈就像是两个不明事理的局外人，不小心闯入了伪装者的围城。

“你快看！”妻子激动的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

妻子拿着一瓶标记着“欢喜牌”的药丸乐得合不拢嘴。

“这就是送来的免费试用大礼！”

他拿过来看上面的小字：

你还在为自己太过真诚耿直而烦恼吗？你还在担心应付不来职场中的明争暗斗吗？你还因为“说真话”一直原地踏步吗？“欢喜牌”药丸，专治以上症状，教你如何成为人上人！

他和妻子一样被这段句句叩心的广告词打动了！

“这简直是一个大惊喜！老公！你看你人生终于有转机了！”

这难道是天赐的惊喜？

他开始时的犹豫和对副作用的担心在妻子的鼓动下，在压抑许久的，巨大的，对晋升对金钱的欲望的驱使下，烟消云散。

他就着水吞下了一颗药丸，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感到隐隐的头痛。

像往常一样去上班，头疼还是没有减轻。

已经是部门总监的老殷快要退休了，只是人没离开一天，权力也没有发散。

老殷穿着一条皮裙，紧身的设计把她肥硕的身材更显得丑陋，他刚想开口劝她以后穿宽松的比较显瘦，说出来的话却是：

“哇，leader,你今天好漂亮，裙子哪里买的，我要给我老婆也买一条！”

老殷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马上露出了咧齿的笑：“哈哈，没你说的那么好啦，这裙子是在…..”

下面的话他都听不进去，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撕扯挣扎，他知道是药效发挥作用了。

然后，他身不由己地赞美了小张一看就是假货的皮包，老李做得一塌糊涂的报表，小陈一如既往难看的脸色，说自己没写完统计是因为妻子昨晚突发病状，但仍坚持上岗……

中午吃饭的时候，小陈悄悄地碰了碰他的肩膀，

“你今天怎么怪怪的？”

他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想把自己吃的药和内心的纠结一吐为快时，自己已经不受控制地，微笑张口说：“没什么事啊，不用担心。”

小陈仍是满脸不解。

吃饭时，久久不见踪影的董事长居然出现了，关心地询问员工饭菜如何。

他扒着碗里油腻的红烧肉和无味的蔬菜，竟然一脸幸福地说：“饭菜很和我们口味的，董事长，我们现在福利比其他单位好太多嘞！”

董事长拍拍他的肩膀，“好吃就好，多吃点，才好努力工作！”

他笑着，在众人目光下，把一块肥肉塞进嘴里，笑得比谁都开心。

一阵强烈的恶心，他把刚刚咽到一半的肉偷偷吐出来。

脸部肌肉太快的切换让他感到一阵酸痛与麻木。

三个月试用期过去了，头疼在逐渐减轻，恶心感也没有当初那么剧烈。

妻子已经买好了下三个月的药丸。

值得激动的是，他在月底的总监大选中，获得了员工领导双重肯定，接任了老殷的位置。

他站在会议室高高的演讲台上，想起了年少时站在高高主席台上的自己。

台下的人们摆着一样的表情，鼓起掌来。

他不记得熬夜准备的演讲词是什么了，他仿佛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他空空如也的手在不住地颤抖，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振臂高呼——

“我们…….”

内心在抗拒——

“我们….加油吧….”

强大的药效起作用了。

残存的真诚打响的保卫战正式结束，因为，它被打死了——

他突然涌起落泪的欲望——这就是所谓的，生活的惊喜？

头痛欲裂，一阵眩晕。

耳边只有依稀的声音“快抢救，快….”

醒来的时候，敲门声响起。

是小陈！

他感动，刚想说些什么，只见小陈露出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微笑，竟如此陌生——

然后，他看见了小陈口袋里隐隐露出的瓶子：

“欢喜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