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患上老年痴呆近八年了。她已经认不出自己的儿子们，也记不得年轻时攒下来的钱藏在了哪里。她整日就在摇椅里坐着，目光呆滞地望向前方，口里还絮絮叨叨地念着什么。除了手边的塑料杯和怀里的玩具兔子，她的依靠也只有门口那巴掌大的小菜园了。
被老太太一人拉扯大的三个儿子打算找个地方安置她。两个弟弟看向大哥，大哥摇摇头，“不行，我媳妇儿刚生了二娃，家里人多住不下。”
大哥和小弟看向二儿子，二儿子摆手。“看我干嘛，我忙着工作交房租，一是没空照顾妈，二是人家房东肯定也不愿意啊。”
两个哥哥看向小弟，小弟脸通红，“还让不让我娶媳妇儿了？现在还有哪个女人愿意照顾别人的妈？” 他努努嘴，没有说出下半句。
还是个这样的妈。
两天下来，三兄弟啥也没商量好。没有人愿意接老太太回家住，也没有人愿意留在村里照顾她。他们只好给她准备了足够的干粮，将她挪到床上，嘱咐周围好心的邻居偶尔来看看她。
夜幕降临，三个儿子急匆匆地走了。小儿子带走了一台风扇，等着夏天热了可以用。二儿子叫人搬走了电视机，反正老太太也看不了了。大儿子骑走了门口老旧的自行车，边将自己的大娃抱到后座上边说，“等你长大了，爸爸给你买个新的！”
大娃嘬着手指坐在前面，突然发现自己另一只手还拽着奶奶的小兔子，便举起来给爸爸看。大儿子一把夺去，扔在一旁的地上，掀起了一地的黄土。“这个兔子太臭臭了，家里那么多新玩具，干嘛要这个。”
他们分别扬长而去，只留下了安静的老屋，和远处指指点点的村民们。
山里的天黑得特别早。晚风嗖嗖刮进屋，被褥下的老太太肚子咕咕叫起来。屋外，一个小小的黑影跳起来，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土，进了屋。它举起比自己还高的树枝放进炉灶里，又从小菜园里拔了些菜，轻车熟路地扔进大锅。
小兔子照顾老太太已经有些年了。曾经它也有个像大娃那样的小主人，住在大城市的高楼里。一次，小主人随着父母回来探亲，在亲戚家睡着了。临走时，父母抱着小主人上车，小兔子一个没抓住，跌进了土里。
它在那里等了很久都没有人找过来。直到当时生活还能自理的老太太将它捡起，把它洗干净带回家里。
老太太把它当成活的小兔子来养。
每天中午，她都从地里拔根胡萝卜洗干净，边和小兔子聊天边将胡萝卜放在它嘴边等一会，然后才自己吃，一边等还一边念叨着“你先吃”。虽然小兔子从来没尝过胡萝卜到底是什么味儿，但是它猜一定很好吃，毕竟老太太咬得嘎嘣嘎嘣香。
后来，老太太不怎么吃胡萝卜了，田里的胡萝卜也变成了白菜。她走得更慢了，经常走两步还得停下来喘喘。但是三个儿子经常轮流回来，一家人倒也其乐融融。
再后来，老太太吃饭前不会记得先把菜放到小兔子嘴边了，也渐渐忘记了儿子们的名字。有一次。他们乒乒乓乓地把家翻了个底朝天，似乎在找什么东西。老太太无动于衷地坐在摇椅上，小兔子吓得缩进她怀里。
家里东西越来越少，幸好菜地是他们带不走的。
小兔子回过神来，将差点烧干的菜从锅里铲出来，放进一旁的碗中。它抱着碗跳下炉台，进了里屋。
老太太还保持着下午的姿势坐在床上。小兔子将碗放下，舀起一勺菜递到老太太嘴边。老太太却抿紧了干裂的唇。
听到老太太肚子发出的“咕咕”声，小兔子焦急起来。它扔下勺子跑到门口，外面却一片寂静，只能看见远处邻居家微弱的灯火。小兔子跑回内屋，只见老太太正瞧着它，嘴巴却依然紧闭着。
小兔子抓起门口的纸杯，舀了水跑回老太太腿上。老太太张口喝了水，对着菜却又拧过头去。她抬起沉重的手，推了推小兔子怀里的碗。
小兔子差点从床上翻下去。
它稳定了身子，气鼓鼓地瞪着老太太。不吃就不吃，推它干嘛呢。再喂一次吧，不吃的话就只能让她饿一顿...
也许下顿就好了呢？
想毕，它便又将勺子递到老太太唇边。她张了张嘴，却在它能将勺子塞进去之前又合上了。沉重的手再一次落下来。小兔子没坐稳，一下子摔到地上。
它决定不理她了。
可是碗还是要拿的。
菜烂在里面就不好了。
小兔子踮起脚，从老太太腿上拿走了碗。老太太却突然眉开眼笑起来，将碗推向它，嘴巴里还念着什么。
小兔子竖起耳朵，认真盯住老太太的口型。
老太太说了几遍，小兔子却突然懂了。鼻子酸酸的，眼睛也涩涩的——它用爪子蹭了蹭眼睛，爪心却依然是干的。
它忘记了。它只是一只玩具。
可是它知道她也忘记了。
因为在她推开它、推开勺子时，嘴里念叨的分明是，“你先吃，你先吃”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