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尤下
接第22章目录--黯沉
如果你一开始就答应,就只会叫一声。
重锦心道。
他眨了眨眼,像是掩饰什么似的松开手,岳霓楼的手臂顺势垂在身侧,指缝间还有脏污的印子没擦干净,衣服袖口在山洞里被石头划破的痕迹也还在。
重锦垂目看见了,那种闷堵的感觉一阵一阵的。
但他不知道要说什么,过去的生活没有让他有安慰人的经验,而且岳霓楼看起来也似乎不需要安慰。
岳霓楼看着他,像是在等他开口。
”......衣服。“重锦又往自己身上看了眼,借用了应付余晟的借口,有点别扭又不自在的道:”我回去换下来再还你。“
”不用。“他道:”不想穿就丢了。“
重锦没有回答。
和岳霓楼静静对视了几秒,那股莫名的情绪促使着他问道:“你......生气了吗?”
岳霓楼转开目光:“没有。”
语气淡淡,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
重锦望着他,许久后又道:”那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岳霓楼扯了扯嘴角,深邃的眼睛带了一点凉意,像街头浩荡的风,让重锦觉得心口有种透透的空寂,他不由自主的皱起了眉。
“不知道。”岳霓楼看向远处,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先送你回去。“
两侧是游行的人分开的道路,他们还没有彻底散去,围在那里神情严肃,嘴角绷紧下垂,目光一会儿看向校场里面,一会儿转向从里面走出来的两个人。
每一个人都沉默的注视着他们,一个个紧绷的姿态,四周燃起的火光的映射下,他们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连同那些扭曲畸变的表情都变得奇异。
那些眼睛里有鲜明的仇恨和警惕的戒备,有深刻的憎恶也有敢怒不敢言的隐忍,岳霓楼一路走过,对那些眼神熟视无睹。
倒是重锦感觉有很大一部分眼神也跟着落在了自己身上,如果不是忌惮岳霓楼的杀名,他们好像什么都能做出来。
重锦突然挺希望这些人出手的,这样他也能动手,他暗暗握紧了拳头,一副随时随时要找人干架的架势。
一直走到永巷的尽头,这种紧迫逼人的盯视才消失。
重锦停下来,一边跟岳霓楼道别,一边伸手推门,门没有推开,他转身看着宽老板小楼前紧闭的大门和大门上厚重的落锁时,明显呆了一下。
忘了。
宽老板他们还在城守营里被收押着。
岳霓楼走出几步,回头,见他还立在原地,道:“怎么不进去?”
重锦看了他一眼,又看了门一眼,干干道:”门锁了。“
岳霓楼:“没带钥匙?”
重锦:“嗯。”
进探路队半年,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跑,每天回来的时候大门都是敞着,宽老板在院子里半躺着着听曲儿斗鸟,从来不需要他用钥匙开门。
想了想,他问岳霓楼:“宽老板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
岳霓楼言简意赅:“等排查结束。”
也就是说今晚回不来了。
重锦木着脸的有点苦恼,正考虑着以宽老板的抠门程度砸门会扣他多少工钱,就听见一声轻笑从对面传来。
他抬起眸,看到岳霓楼双臂抱在身前,半倚着院墙,像是猜到了他在想什么,眼睛里有点新奇的意思,看着他,尾音上扬,好整以暇道:”想溜门撬锁?“
重锦:“......”
还没有付诸行动的想法被对方用这种调笑的语气和字眼说破,重锦一时间有点不知道怎么接,怔愣了半晌,才生硬回击道:“那里面有我的房间。”
岳霓楼义正言辞:“可主人不在家。”
重锦哑口了,感觉岳霓楼克他。
折腾了一天一夜,最终还是又回到了驿馆,十一琅嬛的修士都对他脸熟了,跟岳霓楼颔首后,见怪不怪的看了他一眼,就继续忙各自的事。
刚走进院中就看到了墨君烨,看样子是在这里等了有一会儿。
“转移到城守营后,那些人的情绪稳定了一些,四个时辰后我们会第一时间检查他们的情况,城守营需要从旁协助,所以,如果城外的妖傀有异动的话......”墨君觑了眼岳霓楼的脸色,停顿了下,咬咬牙道:“可能还得你再想想办法。”
“知道,”岳霓楼声音平淡:“十一琅嬛会在城门周围轮值驻守,明天一早我亲自过去。”
“好。”见他没有因为刚才的事心存芥蒂,墨君烨大大松了口气,转而又道:“接下来怎么办?现在幸存的这些普通人完全没有自保的能力,城守营人手也只剩之前的一半,如果妖傀来袭,对战的话恐怕没有多少胜算。”
岳霓楼道:“不需要。医药谷协助城守营完成人员排查,等仙督台支援一到,全部人手投入人员转移。”
见墨君烨还欲说,岳霓楼直接了当道:“事先跟那些人说清楚,愿意的自己去渡口集合,不愿意的非要守在这里等死,我没意见。”
他这话说的过分犀利无情,墨君烨面容不由得跟着凝重起来,但也知道事态紧急,没有多余时间跟那些人慢慢磨,深吸了口气,点点头,转身出去安排调配去了。
岳霓楼继续朝二楼去。
南渊令主的措辞一如既往简单明了,语气也一如既往冷淡利落,这一整天发生了很多事情,但岳霓楼还是那个岳霓楼。
重锦默默跟上,一瞬不瞬的盯着他的侧脸。
听他们对话的意思,岳霓楼明天还是会留下来继续对付妖傀,而他本人也默认要这么做,所有人在指责,谩骂、痛斥的时候,这个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做自己该做的事。
他今晚唯一失常的地方就是转身离开了那里。
上了二楼,岳霓楼推开房门,一进去就又坐在了那张长桌前,从杂多的书册中找出一卷图纸,打开里面画着七里城的全景,岳霓楼取支笔蘸了红墨,在一些空白的地方做标记,隐隐像是在布局什么。
重锦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他不懂仙门的布阵,但见过几次岳霓楼设阵的样子,忍不住道:“你是要在城里布阵吗?”
岳霓楼“嗯。”了一声。
重锦:“诛灵阵?”
岳霓楼落笔很谨慎,每点一下就会停下来思考,眉心拧着,让他不苟言笑的脸看起来更沉了,等再次圈好一个点后,才慢慢的又回了句:“嗯。”
重锦垂下眸,看岳霓楼在很多地方都圈了红点,像是在编织一张网,七里城被钉在网上,就像那次在野外峡道看到的那样,将所有妖傀诱伏过来,再一网打尽,唯一的区别在于上次的阵心是荒外峡道,这次却是活人之城。
这么一想,他就明白岳霓楼着急安排城民转移的原因了。
重锦“哦”了一声。
就在他以为岳霓楼又要开始心无旁骛,全神致力于笔下布阵时,突然又听到岳霓楼开口说了一句:“喜欢这里吗?”
话题跳跃的太快,重锦思绪一下子没跟上,微带迷茫的看着他。
“喜欢七里城吗?”岳霓楼抬起头,又重复了一遍。
不知道是不是夜太深沉的缘故,这话似乎带了点别的味道。
重锦这回听清了,但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看着岳霓楼,静了片刻,像是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想到路口拿着胭脂水粉不断招揽客人的摊主,还有肩头搭着抹布跑堂送水的面馆小二,站在柜前把算盘拨的啪啪响的女老板,从陈塘永巷沿路往前数,形形色色的人影在他脑海里匆匆走过,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那些人脸上总是流露着形形色色,忙忙碌碌的表情,很丰富很冗杂。
不像牢谷里,无论好好坏坏所有人都是一片沉沉死气。
但岳霓楼问他喜不喜欢他答不上来。
重锦想了想 ,只是道:“我第一次来的时候觉得这里很大,人很多。”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有风从窗沿穿过,桌上烛火轻晃着,岳霓楼收回目光,伸出手执笔重新沾了点墨,状似不经心道:“以后可以去别的地方看看。”
这句话很像是顺口一说、不用答的闲话,但重锦却莫名的接了下去:“去哪里?”
岳霓楼:“很多地方。都可以。”
重锦:“南渊吗?”
他定定的看着岳霓楼,想到这个人就是从南渊来的。
岳霓楼顿了下,抬起头:“想去南渊?”
“没有。”重锦摇头:“没想过。”
他说没想过是很字面的意思,那个地方不在他的记忆里,没有成形的印象,所以无所谓想不想,也生不出任何的情绪和期待。
岳霓楼目光复杂的看了重锦一眼,不说话了。
重锦被这个眼神看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岳霓楼就又收了回去,下巴冲侧边比了比,道:”很晚了,去休息。”
熟稔自如的命令语气上来了,预示着谈话结束。
重锦眨眨眼,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停顿了几秒后,转过身朝里面走去。
还是那张床榻,还是那扇两折页的隔屏,他觉得有点奇妙,不到一天时间他已经是第三次出现在这里,走近了,那件黑色金边的斗篷还丢在榻上。
他又回头看了眼那边伏案忙碌的岳霓楼。
这个人应该又没得睡了。
外面窸窸窣窣的动静不断,屋内却很安静,桌山的烛光将岳霓楼侧脸的线条和耳侧的黑发照的透明,桌头小柜上放着的香炉里正缓缓的向外溢着一缕青烟。
这次的味道更浓一些,他能感觉到跟岳霓楼身上的一模一样。
躺到床上,重锦有点恍惚,明明折腾了一天,却半点睡意都无,也许与这些天断断续续的发生的事有关,也许是因为他作为一个妖傀炼品要和南渊令主共度一个晚上的体验太过奇幻。
睁眼盯着头顶的悬梁,听着外面街头巷尾的窜乱的脚步声,过了好一会儿,重锦还是没忍住,轻轻地叫了一声:”岳霓楼。“
静谧中,嗓音显得低而轻哑,他问道:“在城门口见面那天,你为什么觉得我有问题?”
重锦目光落在房梁上的一处灰白斑点上,因此,丝毫没察觉到隔屏另一边的岳霓楼在听到这句话时执笔的手骤然顿住。
这一刻,岳霓楼的神情变得无比复杂,那双漆黑的眼瞳里像是席卷了数以万计的狂风暴雨,只是还不待人察觉,就如泄洪般消逝了,当他聚焦视线重新看向桌上的纸时,一切又恢复了冷静的常态。
重锦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答,转过身,隔着隔屏视线落在桌角的那抹纤长的影子上。
这种不需要面对面的安全距离和夜深人静的氛围像是在无形中加推了他一把,他抿了抿唇,元崖妖化的过程适时出现他脑海中,于是半是试探半是疑惑的道:“是觉得我跟那些妖傀一样,不正常吗?”
后面三个字说出来的时候舌尖生涩的绕了一下,是他临时改口加的。
到底是他行为不当暴露了,还是凡炼化过的人看起来就跟普通人不一样这样的疑惑他一直都有,只是从来没有问过任何人。
没有理由,没有场合,也没有可以问的人。
但可能是今晚夜太深了,有种似是而非的错觉,容易让人冲动。
岳霓楼不知道是没听清,还有又完全陷入了思考,好一会儿没搭话,甚至连落笔的声音也没有了,屋里就这样一下子静了下来。
他们说话的声音一直很轻很浅,因此一旦一方停下来了就显得屋里无比的沉寂,尤其是在这样的问题之后,突如其来的沉默被放大,重锦心情骤然发生转变,突然又不想听岳霓楼回答了。
这种时候问这种问题,很可能会提醒岳霓楼产生一些不好的怀疑和猜想。
重锦迅速的为自己的冲动感到了后悔,他不动声色的放缓呼吸,缓缓闭上眼睛,做出一副“什么都没说,”的样子,打算把话混过去,就听到那边终于有了动静。
岳霓楼似乎翻了一页书,发出很轻的刺啦声。
“没有。”伴随着翻书声,岳霓楼道:“你很清醒。”
他的声音隔了一段距离,冷沉又模糊。
重锦忍不住又睁开眼睛,犹疑的“嗯”了一声:“什么?”
还是那一如既往平稳自持的语气,坐在那边的岳霓楼反问他:“你觉得什么是妖傀?”
即使自己就是妖傀炼品,重锦也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就在他认真思考的时候,岳霓楼低沉的嗓音继续传过来:“嗜血滥杀者为妖,丧智失控者为傀。”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你不是。”
明明是很简单的三个字,却莫名夹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重锦心里倏然动了一下,他眨了眨眼,明白过来岳霓楼那句“清醒”是什么意思,顿了顿,声音里带了点自己都没察觉的试探,轻轻道:“那如果有人中了妖毒,只要没失去神志,你就不会杀他吗?”
岳霓楼这次回答的很快:“不会。”
重锦怔住了。
他能想到任何一个说这样的话,范斯,墨君烨,甚至是城守营里的那些圈养研究妖傀的修士,他们可能都在对妖傀的屠戮中抱了一丝犹疑,但他没想过这句话会从岳霓楼嘴里说出来,他甚至无比肯定的知道,如果楼下那些人中有人出现妖化,岳霓楼会是第一个出手的人!
但他也知道岳霓楼说的是真话。就像当初在牢谷,他放过了他们这些被判定为“俘虏”的妖傀炼品,甚至在再次见面的时候,他一如普通人的对待审视他,提都没有提过牢谷的事情。
南渊令主手下不活妖傀,但他有自己的行为准线。
“没有人真的该死,包括那些妖傀,但他们出现的地方,妖傀不死其他人就会死。”岳霓楼声音低了些,但依旧平静:“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蓄意还是无辜,失去神志和自我控制的那一刻,那些人命就注定了。”
重锦微微睁大眼睛。
这是岳霓楼第一次跟他谈论自己的想法,他感觉好像在不经意间触及到了这个人不为人知的内心深处,虽然只是零光片羽的一角,但岳霓楼话中的分量很重。
他说,在瘟疫来临的时候,优先保护健全的人是第一铁则,那些已经患病的,能救回来是命,救不回来的也是命,病人无辜,但无权让他人受累,妖傀无辜,但无权将他人夺生。
妖傀只是木氏手里的一把刀,刀无好坏,也无对错。
妖化没有发作前,人人都无辜,但发作了之后,人人都恐惧,哪怕是他们的亲人,朋友,爱人.....
这个道理很浅显,但要做到却很难。
重锦扬了扬头,突然很想看看岳霓楼此时此刻的表情,但什么都看不见。
有一个瞬间,他甚至怀疑岳霓楼可能早就知道他和九七那些人并不是被抓去牢谷的俘虏,只是因为他们没有丧失神志,没有沦为木氏的杀人凶器,那么他们到底是俘虏还是炼品,在岳霓楼眼里根本没有差别。
沉默了片刻,他低声喃喃道:“所以那天你才说我跟范郧不一样.......”
“范郧?”
重锦嗯了一声,听出了岳霓楼语气中的疑惑,像是不记得了,他盯着桌边因为翻页的动作在烛光照映下微微晃动的影子,声音有点轻的补充道:“就是那天跟我一起回城的人。”
也许是从来没有在夜深人静的环境下跟人聊过天,重锦思绪慢慢的放空,眼睛无意识的眯了迷,生出了一阵困意,几乎快睡着了。
但岳霓楼似乎没有结束话题的打算,停顿了一会儿,突然道:“你很在意他?”
重锦“嗯”了一声,没听懂这句话。
就听岳霓楼又换了个说法,道:“他是你朋友?”
这个问题比较好回答一点,重锦迷离着眼,视线捕捉到烛光下那抹影子动作停滞下来,像是在等他的答案,于是想了下,道:“不是。”
他声音渐渐低下去,也不管岳霓楼听没听到,呢喃道:“.......没有朋友。”
“探路队那些不是么?”
岳霓楼还在问,过了一会儿没听到声音才意识到什么,抬头朝里间看了看,又过了一会儿他手指一弹,将墙角的一盏灯熄灭了,靠近床榻这边的大片区域瞬间笼罩在黑暗里,环境的变化让重锦本能的眨了眨眼,朦胧间只听到岳霓楼很轻的一句:“睡吧。”
下一秒,他的意识就彻底被睡意吞噬了。
屋里第三次陷入了沉寂,但感觉又跟之前的两次都不一样。
均匀的呼吸声传来,岳霓楼断断续续的笔尖终于彻底停了下来,他垂着眸一动不动的呆坐了片刻,起身朝隔屏对面走了过去。
重锦半蜷着身体,额头轻轻抵在床沿上,黑色弯眉蹙在一起,睫毛时不时颤一下,如果不看他绷紧的后背,其实是个很乖的睡姿,那双幽黑却不怎么丰富的眼睛好像是他全部生机的唯一容器,一旦合上,人就羸弱很多,苍白许多,会让岳霓楼不受控制的想到两年前初见的样子,也是这么谨慎,缺乏安全感的小小一只。
心情是有存档的,会在一瞬间拉回到某个时刻。
见风长是许多大人对孩子的形容尤其是许久不见,猛地一见会诧异这孩子怎么会跟之前完全不一样了,但明明这两年重锦的一举一动都有人定时传信告诉他,岳霓楼依旧觉会这么觉得。
因为侧睡,重锦身上原本有点偏大的衣领领口扩开,露出半截锁骨和锁骨下锋利的长疤,而在那条疤下面还有更多,岳霓楼都亲眼见过,他缓缓伸出手,想替重锦掖一下被子,刚一靠近,就看到重锦身体敏锐的抖了下。
岳霓楼就又慢慢的收回手,然后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