择一个冬日周末,去潮州。
我对于潮州的认识,来自韩愈。他说: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每每和学生讲到《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总要提及韩愈被贬的经历。提及潮州,生怕他们写错字,将“州”写成“洲”。除此之外便是《祭鳄鱼文》和《谏迎佛骨表》,文字里的他坚硬执拗,无甚浪漫可言。比起苏轼,少一份可爱与洒脱,比起李白,少一份直爽与仙气。本就无甚偏爱,却还是要一首诗歌,年年讲,时常也觉得索然。
于是便萌生了去一趟潮州的念头,遥想千年之前的潮州如何凄风苦雨,让被贬之人,心惊胆战。
从深圳到潮州的车次很多,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沿途风景与他处无异。儿时第一次坐火车,一夜未眠,只觉得车窗外的山水,承载了偌大的世界。那些密密麻麻的树,时而闪现的小村庄,时而冲出来的河流和田野,都纷纷扬扬,精彩异常。后来读书。长久地离开故乡,坐车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车窗外的景色,便再也不如儿时那般鲜妍。
上车落座后,窗外已是一片漆黑,打开随身携带的电子阅读器,翻阅了《繁花》,电视剧拍得火热,那些绮丽的句子,大世界里的男男女女,穿过密密麻麻的文字,排列在我的眼前。
列车前方到站,潮汕站……
夜色已深,寒气袭来,拿出外套裹紧了自己。走出站外,霎时间便热闹起来。司机的吆喝声,人们的闲谈,点亮了周围的夜色。去酒店的路上,经过村庄,时有几户路边人家还亮着灯,或是卖些小吃,或是汽车修理之类。
早上醒来,太阳已经出来。下楼信步走进居民区附近,打算买早餐。刚进一条路,便看见街角一对中年夫妻开的肠粉小店,价目表、菜单一律没有,店内陈设简陋,甚至显得很是昏暗,里头坐着两三位埋头吃粉的老人,店外放着两张圆木桌和六张小竹凳子。轮到我时,只用潮州话问大份小份,与以往在广西和深圳多地所见都不一样。见我说普通话,便转换语调,听起来些微别扭。付钱时,特地交代我上面那份是大份。加了花生酱、豆芽、白菜,倒是以往未曾见过的搭配。吃起来有芝麻的香,份量也足,加之人在异地,心情爽快,自然味道又添了几分。
吃罢早饭,便去开元寺。年纪渐长,需要考虑的事情变多,或是工作,或是家人或是感情。一切纷纷然散落在生活四周,便时常想要一些尘世所未及的力量庇佑,让生活少些波澜。但凡见有庙宇之处,便忍不住去拜,懂得了烧香,学会了跪拜,甚至买几个手串佩戴。这些转变竟自然而然,如长大一般,不曾被提前知会,只是水到渠成。
比起泉州的开元寺,潮州的寺庙虽也在繁华市井处,但却多了一份质朴。庙宇内不大,红墙刚刚涂抹过一遍,成片的砖红色映衬着几棵刚栽下去的树。天空蓝得发亮,烟火缭绕的焚香处,香气悠然。我见殿外放着盆栽的角落处,一老人虔诚跪拜,鞋子脱下,一只压在膝盖处,一只踩在脚尖下。齐耳的短发,已经花白。她穿一件素白色长外套,双眼闭上,手拿一串长珠,嘴里时而念叨“阿弥陀佛”。我不禁想起十多年前,读大学时,与三五好友去九华山,见一老人三跪九拜着上山,当时只觉不可思议,甚至冒昧地觉得这做法有些愚钝。如今却只觉虔诚,猜她遇到生活里的凄风苦雨,需要太多力量,方能继续前行。
离开开元寺前,见门口众人围住一个着僧袍的女人。我凑近去看,是卖手串之处,但售卖方式却与别处寺庙不同。这里的手串被装进各色小布袋子后放进一个偌大的塑料桶里,购买者摸到那个便是哪个。“佛祖给的都是福气”,着僧袍的女人见有人不满意便如是说道。购买者听罢似乎也觉得有道理,便戴着手串欣然归去。见此情此景,我竟想到自己沉迷盲盒的半年,眼里全然只有运气二字。此次倒想去摸摸福气,一个红色长串,一个青色短串并一个木色小莲花,两个手串并不显眼,见别人拆的还是忍不住比较一番,最终还是以“佛祖给的都是福气”这句话宽慰自己,离开寺庙后倒真觉得两个串都别有一番美丽在其中,大抵是佛祖福气庇佑,它的美得以显现。
去往韩公祠的途中,我们选择从广济桥走一遭。广济桥的别致之处在于,中间一截由船只连为浮桥,可以解开,让出航道,成为可分可合的活动桥。大抵因为是热门打卡点,较其他地方都更热闹。走到浮桥上,我见一中年男子给自己的小儿子指着看水中某处,顺着那个方向,我竟看到一群鱼儿在逆流而上。我立马停下了脚步,那些长不盈寸的乌黑色小鱼儿,挤挤挨挨得在水流的漩涡里奋力地摆动着尾巴,它们的头一直向前,然而前进却极为困难,甚至时不时有几只就被水流冲回。我又走去桥的另一侧,竟一只鱼儿也没能游过去,我默默给它们加油,实则无谓。也许抗争也是一种生活的方式,我以人的思维评价它的生活选择,不知是愚钝还是幼稚,但它们的勇敢竟不能打动我丝毫了。
涉台阶而上,抵达半山腰的韩文公祠。一条长廊,诸多文字及书法作品,条理清晰地梳理着韩愈的一生。从西安经湖北过湖南到广东,途中女儿逝世,他写了几首诗,抵达潮州。在此处,他治理鳄鱼,待了八个月便又去了下一个任所。然而此地,却因为他的到来,改换了诸多地名。“不惜南谪八千里,赢得江山都姓韩。”
我坐在角落处,凝望着山间的一棵古树,它傲然挺立,明亮的黄色笼罩了一片天空。斯人已逝,唯有它在此地长留,如果它有记忆,此时该多纷纭。我又在以人的思维揣度树的见闻了,愚钝愚钝。
历史的尘埃厚重渺远,这一山间古迹虽与其原貌出入很大,且有诸多人为痕迹和商业气息,但因处在半山腰,得诸多树木掩映,加之攀爬的辛苦,必须小坐片刻才能离去。在这样得间隙里,我倒是得以思考。想起陈子昂所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我虽不至于怆然,但却在静坐的片刻里,真实地感受了时空流变的空寂。那种悠悠然的感觉钻进心间,仿佛在这一瞬间,我住进了眼前这棵古树的记忆里,成为若干年后谁也记不起的残云枯叶。思索之时,人们一片惊呼,原来是屋顶堆积的些许落叶骤然飘洒下来。几位老人感慨着巧合与美丽。
我起身,准备离开。
回来继续教书,韩愈的诗仍然要读,明天考前依然要强调,表地名是州。所以是“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是潮州,潮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