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May,将这份资料按照客户要求修改后重新发到我邮箱。”经理将一大摞文件放在我的电脑桌前。
“OK,即刻完成。”我的手指在键盘前翻飞,仿佛奏着钢琴曲。
广东人常说,食得咸鱼抵得渴,意为要做某事就要勇于承担某事所带来的后果。我非常钟意这句话,几乎将它运用于生活中所有场景。就如同此刻,光鲜亮丽地坐在办公室吹着冷气,也经受着在一沓A4纸堆叠起来的障碍中翻山越岭。
到了午饭时间,打开某外卖平台:
经典凯撒沙拉套餐,热量约516Kcal,蛋白质34.9g,脂肪7.8g,碳水化合物82.1g。
就它吧。
女同事从旁边经过时,盯牢我的盘中,调侃一句,“近来减肥可有成效?”
我微笑不予作答。
终于在疲惫中结束一天的工作,又搭乘一个小时的地铁,逃离写字楼范围。从这一分钟开始,我重获自由身。
我像一只觅食的动物四处搜寻,一阵清风吹来一股酸臭味儿,心内确定,是我在寻找那道佳肴了。拐进了一条幽深的小巷,里面坐落着一家苍蝇馆子,挂着红字白底的招牌——“柳州螺蛳粉”,可以看得出受过岁月的洗礼,颇有些斑驳。桌面亦是经年被油渍浸润着,擦不去的黏腻感。我随意拣了一个座位,高喊一声,“老板,来一份招牌螺蛳粉。”
穿着围裙的服务员便端着热腾腾的螺蛳粉登场,我用勺子舀起一口汤,尝得出是当日的筒骨熬制的,十分之鲜甜。汤面浮着一层红通通的辣椒油,拨开便见到腌过的酸笋、几粒花生米、现炸的腐竹以及嫩绿的空心菜,最紧要的是竟有几颗螺蛳,我瞬间大喜,不顾形象地嘬起螺肉。螺肉紧实,在我的口腔中被充分咀嚼,仿佛与唇齿谈着一场缠绵的恋爱,最后终于功德圆满地滑入腹部。
在饱餐之后,我流露出一副惬意的姿态,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嗝,酸笋的臭味呼之而出。白日里辛苦伪装出的精致模样在此时悉数瓦解,我不过是一个食惯腥膻的市井小民,尽管脱离土地多年,仍透过饮食习惯暴露出我的根源在何处,而这口爱好自然是继承于我的父亲。
父亲是螺蛳狂热的拥趸,闲暇无事能独自消耗一整盆的螺蛳。
螺蛳的制作手法并不复杂,先以钳子夹断其尾端,再烹之葱姜辣椒或五香,熟透后便可以进食。年幼的我因气力不够,只能通过竹签挑出螺肉,而父亲总是在一旁含笑看着我,然后得意地对着螺蛳嘬一口,鲜美的螺肉便在劫难逃,这需要一定的技巧,父亲使用口腔的力量跟他的拖网一样得心应手。
每年的清明节前后是下河塘摸螺蛳的最好时候。舌头抵住贝齿,轻轻的发音——清明。那是春阳照临,春雨飞洒,漫天漫地绿野青青的季节。它的主题本应是祭祖与踏青,却在我饕客父亲的影响下,变成了一个万物丰盈的美食节。
父亲以他的经验告诉我,此时,临街的卤水铺卤鹅正肥美足称,刚采下的第一出茶色泽翠绿,螺蛳正伸展着宽大的足部匍匐于柔软的底土中。他便拉着他的拖网朝河塘进发,雄赳赳气昂昂地仿佛要征战四方。
而我在家乡的最后一年,父亲已经在弥留之际。清明节到了,他却再没有当初风光的杀气,愿望仍是再吃一盘炒螺蛳。我着急忙慌地奔去市场买回来一袋,亲手做熟后,将一粒螺肉以竹签挑出送到他的嘴边,他砸吧了一口,遗憾地说了句:“少了那么点滋味”……
他再也吃不到曾经那么美味的螺蛳了。
我对螺蛳的执念却因父亲的离去而变本加厉,甚至于爱屋及乌一般地,开始移情于螺蛳粉,所以每每在城市里的各个角落里嗅到那一股熟悉的酸臭味,就不由自主地神往,在大快朵颐地啖下一口汤后,任凭五脏六腑受到辣味的刺激,鼻涕与眼泪齐飞,心情是又喜又悲的。
大学期间,食堂也有供应螺蛳粉,并且供应各种天南地北的小吃,但每一种食物如果脱离它的本土,就好像北方的柑移植到南方变成了桔,空有它的躯壳,却失了灵魂。我带着第一任男友去喧闹的人来人往的食堂吃螺蛳粉时,正值盛夏毕业季,头顶的电风扇呼呼地吹着,如同某个聒噪的看官。而他大汗淋漓,油光满面,拿起筷子夹起满满塑胶味的米粉呼哧呼哧地咽下,又举起一旁的可乐咕咚地喝掉半瓶,我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分手吧。”
讲不出来发生过什么矛盾,记得他凡事都非常依从我。他钟意打游戏,大概少年们一腔热血无处挥洒,都会寄寓于虚拟的世界里。有一次他答应过陪我去看电影,但因队友的牵绊失了约,留我孤身等在影院门口,他的懊恼大过我的失望,痛下决心再不沉迷,就真的再未碰过游戏。我知道这个过程是很煎熬的,就像一个烟民彻底丢掉尼古丁的诱惑。可他做到了,却并没有打动到我。
或许仅仅是因为我厌弃了那天他食螺蛳粉的姿态太过狼狈。
我仍然没有停止寻找螺蛳粉,就如同寻找好男人一样。
公司新来的经理是名华侨,头发永远梳得整齐,衣着考究。说话时常夹带着几个英文单词,撇除这个缺点,他却不失为一位好对象。年纪轻轻,事业有成。白玉微瑕,人人都可容忍。听闻他受够了洋妞的丰腴,落叶归根,为的就是拥抱祖国故土里的“嬛嬛一袅楚宫腰”。一时间,诸位女职工中刮起了减肥的风潮,我亦不例外,连日的饭菜都要衡量卡路里。
某天中午,一个男同事神秘地拎进一盒湖南特产,打开后整个公司瞬间弥漫着一股臭味,原来是美名远播的臭豆腐。但我们的华侨即便对祖国爱得深沉,也改变不了他逐渐西式的口味,他被熏得从办公室里夺门而出。我心里便明白,自此除却减肥这一大任,更要做好伪装工作,不再轻易于人前透露自己的嗜好。
然而今天我却有尽兴的畅快,因这碗地道的螺蛳粉完全符合我的魂牵梦萦,于是我急切地又一次高喊,“老板,再来一碗螺蛳粉!”
“螺蛳粉来了,”应声的不是服务员,而是一句低沉的男性嗓音,那么地熟悉。
我抬头一看,正是旧日男友。他老了些,胖了些,岁月从来都不是温柔的。但,同样赐给他一份成熟的气概。我想起那个彻夜玩游戏的热血青年,如何也无法与眼前的中年男子联系到一起。
“好久不见。”他表情有刹那的怔忡。
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中的我没有注意到他脸上的不自然,也完全忘却自己曾遗留给他的伤害。只顾着寒暄:
“你怎么当起了螺蛳粉店的老板?”
“多亏了你当年的推荐。”
“生意如何呢?”
“虽然不是日进斗金,但也足以丰衣足食。”
“真心为你感到高兴!”
我忙不迭地邀请他落座,迫不及待地与之分享阔别多年的境遇。我要告诉他:
毕业后找不到工作的迷惘失意,入不敷出的时候吃掉了两箱泡面,终于来到了现在的公司,打拼三年还是个小职员,还有新来的经理,一个大男人竟然为臭豆腐而呕吐……
他已经错过了我生活中的太多情节,那些有趣的痛苦的记忆统统在此鲜活起来,如一帧帧电影画面在我的描述中播放着,而他像是一位体贴的观众忍受着导演冗长的拍摄手法。
我还想知道他的近况,他的一切……差点忘了问,“你过得好吗?”
他腼腆地笑了笑,扯过旁边的服务员:
“这是我的太太,你结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