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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哲宗元符二年,二八年华的梅月出嫁了!
她坐在八抬大轿里,被吹吹打打抬到了一个陌生的新家。
晌午的骄阳照在格子窗上,阳光原来是带点毛茸茸的。
对了,我的那条狐狸毛围巾去哪了?
梅月独自坐在喜榻上,从红盖头中望着正前方的窗户透进来的阳光,想的是她的那条围巾。
头上的凤冠霞帔太重了,她顶着委实累。实在无聊,再重也转头四顾。
房门朝西开,门是虚掩着的,也有光从门缝里透进来,地上映出长影一排,好像正在嘲笑她。窗户是朝东开的,花色窗帘布被阳光晒成了半透明。
漆成暗红的橱柜上方张贴的大红“喜”字被照进来的光晕分了深浅两层。
她皱起鼻子,空气中还带着硫磺气味,透了门缝隙飘进来一点。刚刚鞭炮好响,差点没把她给吓出心病来。
坐累了,她往后仰靠,后面是十几条被褥,叠成长条状堆在床上,五颜六色,像座小山,她就坐在小山前。
屋子有点冷,大红色喜服稍嫌单薄,坐得久了,脖子冷飕飕的,身子也微微发冷。
她还在想,要早知道,就把那白色的狐狸毛围巾围上。
一对簇新的樟木箱靠着墙壁放着,那是爹娘给她准备的嫁妆,她没看里面都是什么物件,箱子上面贴着“喜”字,屋里所有成套的不成套的,大大小小的橱、柜上都贴满了“喜”字,就连水壶、洗脸盆、铜汤婆子、脚锣上也都贴满了“喜”字。
今天是她的大喜日子。
那么,我的狐狸毛围巾到底放到哪里去了?
她焦躁起来。
门开了,几个妇人进来在门边站定,喊:“新相公到!”
梅月朝门外看去,一个五六岁的孩童,穿着不合身的宽大喜袍,胸前戴着一个大大的绸布打成的花结,脸胖嘟嘟的,眼睛又圆又大,被一妇人牵着手跨进门来。
甚是可爱。梅月心想。
原来她是来做童养媳的?
梅月心头涌起股涩涩的味道。
很快,她便安下心来,罢了,罢了,童养媳总比跟个陌生男人的好。
跟着妇人的指点,做了新妇该做的事,梅月接下来一直都很平静,不再想起那条毛茸茸的狐狸毛围巾。
随后跟着新相公和妇人们去了外头。外头人很多,客堂,门前,院落,八仙桌一张挨着一张,坐着满满当当的人。
梅月被人簇拥着,跟小相公一起朝前走,敬酒,倒酒,全是她不相识的小相公家亲戚,远远近近的,她随着妇人叫着,像鹦鹉学舌一样乖巧。
敬酒敬到麻木,走到最里一桌人跟前时,小相公突然讲起了方言。她听不懂,但看坐上一桌人,眉眼跟小相公都有七八分像。
梅月心知必是小相公家人,越发恭敬谨慎。
按着结婚流程,梅月一路下来,也是累得够呛。
随后梅月又随人来屋门之外设立的青布幔的帐篷里,想着莫不是该歇一歇了?
却见又一妇人上来在梅月发间剪下长发一绺,和小相公的发共同放进锦囊之中,梅月知晓那寓意“结发夫妻”。
梅月看着那锦囊被妇人妥善收好,却听闻小相公的啜泣声。转头瞧去,见他裤裆已是一片润湿。并有一股骚味入鼻。
原来小相公尿裤子了!
旁边一妇人一个健步上前来,抱起小相公便冲了出去。
唉,造孽哟!
最后小相公换了一身新袍子,跟着新妇入洞房,梅月又回到原本坐着的喜榻上,后面的小山已不见了,小相公正坐在榻上玩耍。
见梅月坐下,瞧也不瞧他,有点撒娇地叫:“姐姐……”
梅月正想喘口气,再想想那条毛茸茸的狐狸毛围巾到底放哪里了?便也顾不上理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觉自己一角衣袖被人拉动,扭头看,那小相公趴在床上,瘪着嘴,要哭不哭的模样,小脸涨得通过。
梅月思绪迅速回笼:“你怎么了?”
“宝宝要便便!”
吓得梅月从床榻边缘直接滚下来。还没等她从震惊中反应过来,门又“吱呀”一声被推开。
“喂……”梅月顾不上膝盖传来的疼痛,赶紧爬起想叫进来的人把小相公抱出去拉便便。
可那妇人只管一手端着个簸箕,一手抓起簸箕里的果枣在屋子的角角落落撒着,嘴里还念念有词:“一把楽子,一把枣,小的跟着大的跑。”
“好了!”梅月忍无可忍,大喝一声。
吓得那妇人一愣,差点把手里的簸箕扔掉。
“怎,怎么了?”妇人看着梅月问。
“他,他要便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梅月也变得结巴起来。
妇人赶紧放下手里的簸箕,跑过来,抱起小相公像一阵风冲出门去,带起一股臭味。
梅月脚一软又跌坐在地上!
这日的梅月又累又饿又困,等来人手忙脚乱把床榻上的被褥床布都重新换过,窗户外面的月儿已经高高挂起,探头探脑地窥视着狼狈的她。
好不容易在陌生床榻睡下,迷迷糊糊中她听到有人在叫:“月儿,月儿,来,快来……”
“是霆云哥哥吗?”梅月从门后探头探脑地张望着。
“是我,在这儿,月儿。”门前大树后面探出一个美少年的头,正向她频频招手。
梅月撩起裙摆,跨出大门,开心地跑向那棵大树。可是怎么也找不到霆云哥哥的身影,梅月急得快哭了。
“我在这儿呢!”霆云哥哥从后面拍了下她的肩膀,梅月一转身看到他,破涕为笑。
“来,这是我特意给你做的狐狸毛围巾,围上可暖和了,试试!”霆云像变魔术似地从背后拿出一条雪白雪白的,毛茸茸的狐狸毛围巾。
霆云哥哥很温柔地帮他围在脖子上,真的很暖和。
很快,霆云哥哥就消失不见了。
面前出现了爹娘的脸。
“月儿,你死心吧,那个新帝已经立相府千金为妃了。”爹爹说。
“月儿,你中意的他是当今新帝,我们家配不上的。他只是来这乡下避难的,你别奢望了。”娘亲也劝说。
“嫁吧,嫁入李家,他家富裕,月儿这辈子就不用愁吃穿了。”大哥也说。
“不,不要,你们骗我,我不要嫁去李家……”
梅月终于在晨曦微露时醒来了,梦里的情景是那样真实,在她脑海里一个闪过一个,深深刺痛着她的心。
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她的毛茸茸的狐狸毛围巾已经寻不着了。
嫁入李家的日子确实不错,比家里舒服多了。
“少夫人”的地位仅次于公婆。她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贵生活。
除了小相公挺黏人,一天到晚跟在她的屁股后面:“姐姐,姐姐”地叫,像个小尾巴。
婆婆纠正他:“叫娘子!”
他就:“娘子姐姐,我要吃糖糖,我要喝水,我饿了,娘子姐姐我要抱抱!”
梅月有时被她缠得烦了,眼睛一瞪凶他:“你再吵我,把你扔湖里喂鱼去。”
然后,小相公撇撇嘴,走一边玩蛐蛐去了。
她就整日呆坐着想自己的心事。特别是下雨天,她就更是满腹惆怅,看着这丝丝雨帘,就像蜘蛛织就的网,一圈一圈缠绕在她心头。
梅月和欧阳霆云相识在藕花深处。
那一日,细雨霏霏,梅月来到了湖边,头戴斗笠,身穿蓑衣,跳上停在岸边的小船,拿起长长的竹竿撑开小船,慢悠悠在湖里飘荡,她要去湖那头捞些藕。
夏意正浓,湖里鸭子们游浮在水面。它们在清清的水面上追逐戏水,时而把头扎到水下去觅食,翘起肥肥的屁股,时而伸长脖子抖动翅膀,扬起水花阵阵,时而又静静地梳理羽毛……
梅月看得心花怒放,竟然追逐着鸭子驶入湖的深处。
绕过那片葱葱郁郁,蓬蓬勃勃,随风摇曳的芦苇,出现在梅月视线的是不远处的那片挨挨挤挤的荷花,红的如霞,粉的如桃花,白的如雪,亭亭玉立,婀娜多姿,在朦胧细雨中别有一番风姿。
梅月又被迷住了,闻着在微风中散发出来的淡淡清香,她陶醉地闭上眼睛,任凭小船飘飘悠悠。
“扑扑扑”一阵水鸟扑腾声惊醒了陶醉的她。梅月睁开眼,却见眼前出现一叶小舟,一少年正站立船头,头上一朵粉色荷花插在发髻船正从荷花丛中缓缓滑出。
梅月看呆了,少年难道是荷花仙子下凡了?
欧阳霆云看呆了,站在那船上的女子难道是荷花仙子?
“你是……”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笑了。
少年:“我迷路了。姑娘可否指引我出去?”
梅月:“可以,公子请随我来。”
两小船并排而行。
少年:“我叫欧阳霆云,姑娘贵姓,名甚?”
“梅月,公子可唤奴月儿。”梅月羞涩道。
“月儿姑娘,你比荷花还娇媚。”少年由衷感叹。
梅月早已羞红了脸:“公子谬赞,奴羞愧难当!”
这个时节,梅月经常会独自来湖里采莲藕,捞棱角。欧阳霆云就常常等在湖边,梅月一到湖边,两人就一起划船在湖里玩闹。
“霆云哥哥,来追我呀!”
“霆云哥哥,你真坏,泼了我一身水呢。”
和欧阳霆云相识两年,是梅月最开心的时光。
自欧阳霆云送了梅月狐狸毛围巾后,就销声匿迹了。梅月再也没见过他,仿佛他只是她的一个梦而已。
她茶饭不思,相思成疾!
哥哥终于在汴京城探听到了消息,新帝正是欧阳霆云,其实他姓赵,叫赵熙,欧阳霆云只是一个化名。
至此,梅月才彻底死心了。
其实,梅月不知道的是,赵熙继位新帝后,曾亲自微服来梅月家找过她,被梅月爹娘告知梅月已经出嫁。
新帝只好黯然回宫。在宫中他最常写的字便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