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风景

秋季

春夏之交买的小公鸡,长到秋天正好够炒一盘菜了。卖鸡的人把公鸡当母鸡卖,刚买的时候看不出来,一到秋天就漏馅了。公鸡不能下蛋,养着浪费粮食,炒着吃是最好的安排了。中秋节前后,有客人来,或者有人帮忙干活的时候,我爷爷会说‘把小公鸡吃掉’。刚长成的小嫩鸡配上新鲜的辣椒,加黄酱,花椒等调料,炒到入味,酱香浓郁,就是秋天丰收的味道了。

农村总有干不完的活,秋天更是集中。不仅要收,还要种。玉米,高粱,黄豆,花生,地瓜要收,小麦和大蒜是要种的。

玉米掰下来后,撕下裹在表面的皮,挂起来晒着。掰玉米一般用晚上的空余时间,先用一个镲子镲掉几条玉米粒,有了空档就方便掰了。一家人坐在煤油灯下,对着簸箕或者筐子,可以聊天而手不停,不知不觉就完成了。

高粱是个好东西,高粱秸是很甜的甜杆子,青青的颜色带着薄薄的白霜,看着就很诱人。截下底部的一段,在石头上打几下,就裂开了。把硬皮剥下来,可以吃里面的穰,相当于南方的甘蔗。那硬皮铰个尖就是吃田螺的针子。高粱秸不烧锅,因为它细长,通常用它来织箔,箔的用处很多,可以搭起来晒粮食,也可铺在床上当床板,还可以当房子的隔间。人死了以后就要把床上的箔烧掉,就是所谓的烧“灵箔子”,村子后面的沟里经常看到有大片的灰,就知道那是烧灵箔子剩下的。当时的记忆就是害怕,后来也给我娘烧了一个,现在想起来就是悲伤了。

高粱秸最顶端的细细长长的一截是编锅盖的好材料,编成后可以盖锅也可以放干净的东西。像煎饼,还有除夕晚上包的饺子都是放在高粱秸编的锅盖上,盖上火纸,上面压着粗香。高粱粒需要在锄头上刮。空高粱穗也可利用,编刷锅的刷子或者编扫把。我外公是个能手,经常看到我娘从姥姥家带回来刷子和扫把。编得即结实又耐用,磨秃了都不会散。每一家种的高粱都不多,我想大概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用的。

割黄豆要看准时机,和割芝麻很像,不能太嫩,但也不能托到豆荚开了口,开了口黄豆容易掉在地里,捡起来很费功夫。割下来的黄豆摊在路上晒,来往的人和地排车帮着轧,偶尔还需要打一打,翻一翻。黄豆可以做豆腐或者换豆油。以前的豆腐真材实料,切开会有一些小孔,现在不知道添了什么东西,把小孔都堵死了,味道也变了。豆油很稀罕,要省着吃。我对豆油最初的记忆是一次我那个有学问,当过区长,会算卦,骑自行车带着鞭子打狗的我爷爷的姑父(老姑老爷)来家里。我奶奶切了一盘生豆腐,我那个老姑老爷说要凉拌。我和哥哥扒在桌子旁边看,我哥哥张口就说“要用豆油”。我老姑姥爷说“对,拌豆腐就是要用豆油”。从他语气里可以看出对我哥哥的赞许。当时的我被惊到了。我们那时候都很小,个头才刚到八仙桌子。我心想“他这么小,怎么这么厉害,从哪里学到的呢?” 从此就记住豆油了。现在想想我们家对厨师这一行是有家传的。我哥虽然没做过厨师,可是对食物很敏感。东西吃过之后差不多就知道怎么做的了。他这个天赋从小就表现出来了。我这方面开发的比较晚,是靠回忆来慢慢摸索的。

西边的山地含有少量的沙子,非常适合种花生。沙土地里的花生,拔起来,抖一抖,土就掉下来了。刚收的花生煮起来比较好吃,我更喜欢那些小个的,可以连壳一块吃,有点儿甜,没有香到油腻。花生秧子牛羊都喜欢吃,是冬天补膘的好饲料。

我爷爷总会种点儿芝麻,来换一点儿香油做一年的调味。芝麻晒的时候都是站着,每天下午都会倒过来用棒子打,芝麻就花花地掉下来。然后再正着放,直到没有芝麻再掉下来的时候就结束了。说到芝麻,就想起我爷爷说的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个拾粪的老头,一个买芝麻的人,买芝麻的人掉在地上几粒芝麻。老头看芝麻没有人捡,就把芝麻捏起来吃了。

对着买芝麻的人说:“吃了不疼,撒了疼”。

买芝麻的人不以为意,说:“老头,你是没见过芝麻吧!”

老头说:“我有芝麻你买吗?”

“你有多少我买多少” 买芝麻的人带着蔑视地说。

“年轻人,跟我走吧” 老头轻轻地说。

到了老头家里,老头打开了三间屋子,每一间都装满了芝麻,一间是黑芝麻、一间是白芝麻、一间是黑白混合的花芝麻。最后,买芝麻的人难堪的样子我就不说了。当时不太相信这个故事。我爷爷喜欢用一些故事代替对我们的说教,其实他的用意我领悟到了:“节约,不浪费是品质,也是财富。” 真正参与过庄稼的收成,亲身体验“粒粒皆辛苦”里面“辛苦”二字的人,大多知道“为天下惜物”的真正意义,对食物都是带着敬意。前几天在火车站,剩下一点儿面包头,来不及吃下去了,端起托盘就想倒到垃圾桶里,转念之间又重新把它包好,放进背包,我发现我下不去那个手。

地旁边有沟,不能种庄稼,我爷爷会撒一些箐种子。长成后结的箐簸罗很好吃,甜甜的。箐从沟里长上来,我们站在沟边就可以够得到,占尽“地利”。箐刨下来以后,捆在一起,丢在河里,上面用石头压住。沤过一段时间捞上来,带着臭气。沤过以后,箐皮很容易被剥下来,剩下光溜溜的箐杆子。剥下来的箐批子在河里洗一洗,挽起来。晒干后就可以搓成绳子,可以织箔,也可以捆东西。还有一个用处就是孝子“批麻戴孝”时,没有麻的时候就用箐来代替。我曾经用过。箐杆子很容易断,一般都是烧锅。但也会用在孝子身上。给我娘“引路”的时候,我哥就一脚把箐杆子踹断。目的是让我娘断了念想,以便走得干脆,怕错过了时辰,误了她的行程。

箐杆子还可以用在俗语上:“箐杆子打浪,两家害怕” 。意思是说:狼害怕被杆子打,拿杆子的人也害怕杆子断了,被狼笑话。

收地里的庄稼劳动量比较大,清理菜地的时候容易很多,却带着怅然。辣椒,茄子,豆角还长得好好的,却要连根拔起了,只剩下带着零星落叶的菜地。开始准备种大蒜了,在地里撒上肥料,肥料一般是厕所里的粪便,还有猪圈里的泥。翻地用大镢头,刨起来一块块的土坷垃,然后再用镢头打碎,荡平。就这样一镢头一镢头地往前进,直到把整个菜地翻一遍。手上会磨出泡,慢慢地变成茧子。大人比较专业,用铁叉翻地,铁叉翻的效果好。翻过一遍之后,再撒上肥料,又开始翻第二遍。然后我们家会煮一锅黄豆,凉干,掺上一点儿草木灰,撒在地里。把黄豆煮熟是担心它会发芽,不小心长出黄豆。黄豆这么金贵,我爸却大手笔地拿来当肥料,感觉真是浪费。当时不理解,后来渐渐明白,大蒜是经济作物,用来换钱,大蒜的收成情况,决定着全家的经济收入,是家庭GDP的指标,可见对大蒜的重视。撒上黄豆以后,再翻第三遍。翻过三遍以后,地是非常松软的。不小心踩进去就会有一个坑,手指插进地里就像插进米缸一样容易。然而,这要付出很大的劳动。我也翻过地,一天下来,手上都是泡,晚上腿疼、腰疼。倒头就睡,第二天几乎爬不起来。现在地里用的是化学肥料,刨地用拖拉机 ,省事多了。前面的准备工作做好以后,栽蒜就很快了。栽蒜虽然不轻松,但是因为人多,感觉不到太累。栽蒜的时候全家出动,我三个姑也都带着人来帮忙。还有一些叔叔大爷们,十几口人,几亩地一天就可以栽完了。那时候的喜悦比丰收的喜悦要深刻,或者说,对于我,在收庄稼的时候没有感觉到喜悦,而在栽完蒜以后却感觉到了。

山地一般用牛耕,耕完以后种冬小麦。种麦子要用耩子,前面几个人用绳子拉,后面一个人摇耩子,这样小麦就种上了,等着来年夏初收割。

秋末的最后一个大活是收地瓜。一大早地面有一些白霜,出手也有一些凉了。先用镰刀把地瓜秧子割下来,放在地头。然后用镢头把地瓜刨起来,顺便把地垄荡平,以便晒地瓜干。有人用镲板子把地瓜镲成一片一片的,后面的人把地瓜片摆在地里,等太阳晒干。镲地瓜需要胆大心细,如果太粗心会镲到手。我见过有的人手心被镲下一块肉,第二天就缠着绷带老老实实地摆地瓜了。地瓜晒干以后捡起来装到麻袋里拉回家就算成功了。地瓜干是我们的主食,关乎一年的生活,对每一家都是至关重要。地瓜种上以后,除了翻翻秧子,没有特别的需求,基本上是靠天吃饭的作物。翻秧子一般在下过雨之后的二、三天,拿一根白楝杆子。像《岳飞传》里高宠枪挑铁滑车的样子,杆子插在秧子下,一用力就甩到另一边了,地里会分出一条道来。翻秧子是防止生根结小地瓜,分散大地瓜的营养。也顺便用手拔一下草,或者后面有人用锄头锄草。割下的地瓜秧子是小孩子跳绳用的绳子,地瓜秧搭在墙头上也成了麻雀冬天的家。

靠天吃饭的地瓜连最后一刻的命运都被老天决定着。如果地瓜摆在地里以后,老天不给太阳,而是给几天连阴雨,那就前功尽弃了。在晒地瓜干之前要先关心天气预报,那时候的天气预报是靠公社里的有线广播。两根细线扯到家里,连上一个黑纸带着一块吸铁石的喇叭,就有声音了。广播是定点的,一大早会来一段激昂的歌曲,基本上是吵人起床的闹钟。有一个同学,喜欢说颠倒话,说过一句我一直记着的话叫“喇叭一起,我就响”,就是指那时候的广播。广播里的天气预报又是笼统到非常准确的程度。基本上就是说:“华北,华东,晴转多云,局部地区有阵雨。” 这样的天气预报基本上都需要后续加工,连瞢带猜。看着天空的大太阳会侥幸地想——“‘局部’不可能是我们这里”。就去晒地瓜干了。半夜突然变天,就要马上起床,大呼小叫,打着马灯,拉着车子往后山跑。我最害怕发生这种情况了,半夜被叫醒,揉着眼睛,跟着车子跑。会发现漫山遍野都是星星点点的灯光,也能听到临近地里吵杂的声音,大家都在抢着捡地瓜干。像热锅蚂蚁一样匆忙的样子,虽然在夜里,也能清晰看到。然而,雨还是来了,像天气预报报告的那样准确。秋雨是绵绵的,一下就是一星期。那些半干的地瓜干拉回去以后只能堆在屋里晾着,屋子太小,就越堆越厚。外面的雨不停,厚厚地堆着的地瓜干两天以后就开始发霉了。看着那些发霉的地瓜干,和大人们带着叹息的愁容,不是心酸,是心凉。辛辛苦苦的一季,没有偷懒,没有耍滑,最终的命运也不能自己掌握,是无奈之下的无助。接下来的一年就要吃那些发霉的地瓜干了,一年中随时都会想起那嘈杂的夜晚和漫山遍野的灯光。一生都会记得那一年中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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