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调皮，在街口胡同里四处玩耍时，总喜欢跟在邻居大哥哥屁股后面学着“大人样”，一路模仿他们的语气和动作，仿佛自己长大不再是个“小孩儿”了，有时候被路过的大人善意地“戳穿”取乐，常会羞得面红耳赤。
稍长一些，进了小学读书，在校园里看见高年级的学兄们，还是会说不上来的羡慕和敬畏，比如说看到他们放学后空手骑着单车在校门口的街道上疯狂追逐和躲在厕所的一个角落里彼此“吞云吐雾”，状若神仙，迥异常人。
总之我会的他们都会他们会的我还没有学会。
古语云：“见贤思齐”！某天下午，我悄悄偷了父亲两支香烟，试着点上也吐几个烟圈，结果被呛个半死，实在毫无无半点乐趣可言——看来这个不好学，有技术难度。四年级的时候，趁着暑假，我终于学会了骑单车，没有多久，也可以解放双手直线行进了，这让我心里安慰不少，只要肯努力，有些东西还是可以学会的。
不过有一项技能让我始终不甘心，潜心研习多年，也未能如愿，那就是“流氓哨”。（解释一下，小时候家乡俗语对于这种吹口哨方式的一种调侃称谓，并没有恶意）——具体说就是把两指（中指和拇指）分开，放入口中左右两侧，让气流急速穿过指间空隙，发出分贝不小，尖锐又刺耳的声音。
第一次近距离拜观此“绝技”还是在学校组织的一次包场“观影会”上，什么电影不记得了，只记得放映过程到一半的时候，大银幕突然闪烁一片雪花斑然后光影全无，大家正愕然间，我身边一位看上去颇为文静的学兄已经愤然跃起，脚踩椅子靠背，两指伸入口中，猛然发出一阵刺耳愤怒的鸣音，声长数秒，悠长不息。我还没反应过来，电影院里已经是纷纷响应，无数隐藏于观众席间各个角落的诸路学兄（也有学姐）高手，突然如雨后春笋一样涌现，均以同样的哨音回应，间以怒吼尖叫。一时间，此起彼伏，声音响彻环宇。
在80年代隔音不好的影院厅里，这种轰鸣回荡撼人心魄，类仿交响乐。
我呆坐一旁，艳羡不已，何时我也能习会此“绝学”，此生无怨无悔！
关于我拜师学艺勤学苦练的过程此处不表，略去一千字！总之很快我就悟出一个道理，有些东西不可强求，有些绝技，也是需要天赋和悟性的。因为无论学兄们如何不厌其烦谆谆善诱讲其要领，我始终没能发出一个音来……
算了，术业有专攻，就像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我画的好一样——这是我悄悄安慰自己的话。
只是心有不甘。不能身怀绝学，就缺了迅速融入鼓噪而欢乐的广大群众中去的很多机会，总感觉自己是个局外人，找不到共鸣般的存在感。
上了初中，功课多了起来，有了升学的压力，玩耍的心收摄不少。我的父亲是个古板教条的老派语文教师，他从小是私塾教育长大的，古文教学在我们家乡享有盛誉。可能是职业习惯，他对我要求也特别严格，除了书本上的文言古文要求我背诵以外，还希望我能课余时间开始背诵《古文观止》，在这样的苛求下，我逐渐接触到古人陌生而新奇的世界。
这个时候
一个从不关注的字走入了眼睛
——“啸”
古文里这个词出现的频率有点高啊
随便列举几个
登东皋以舒啸。
——晋·陶渊明《归去来兮辞》
啸傲东林下。
——晋·陶渊明《饮酒》
俯仰啸歌。
——明·归有光《项脊轩志》
若啸呼状。
——明·魏学洢《核舟记》
看来
“啸”和古人密不可分
“啸”是古人常态
可是
什么是“啸”呢
查查《汉语大词典》
“啸”在第3卷3937页
释义有5条
∨
1、撮口吹出声音
2、鸟兽长声鸣叫
3、称其他尖利而悠长的响声
4、呼唤
5、招集，聚集
我最感兴趣的是第一条，本来已经忘却的儿时未竟“绝学”，又被古人勾将起来，我大胆地猜测——学兄学姐们愤而兴之的“哨音”，就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啸”。
这个发现如醍醐灌顶，原来江湖虽远，其实路在脚下，“啸”在身边；古人的林泉心，江湖意，离我们并不遥远！
于是，当我再次背诵古人名篇时，每逢吟咏有高士古贤段，不由多了几分亲切和认同感。
想象着自己也如古人般，于月下曳仗独行，静观松涛阵阵，听闻流水潺潺；栖止于林壑山涧，坐卧兀石遒松，忽尔一声“长啸”，惊起深林处猿啼鹤鸣，或偶有远处高人同样以“啸”相应和……
少年的我恍惚起来，念古人之心，其意幽远。
一年后，我负笈北上京都求艺，于弱冠之年选择了自己未来的专业山水画。古人画面上孤独又散淡，游荡在山间林畔的高士们嬉山游水，栖梦江湖，可能是我最神往的生活吧。
本不是人物画专业的学生，但是在美院耳濡目染，“高士图”这个题材逐渐进入了视野。翻看中国绘画史，高士题材历来是画家们最为青睐的创作题材之一，和道释人物一起，对近现代中国人物画的演进发展影响巨大。看来古代画家同行们和我一样，平生啸傲江湖间，是多少人的梦想。
心向往之，那就付诸笔端吧。
闲暇时，我陆陆续续也开始创作“高士图”，在画面里想象和构筑着古人的生活。
不惑已是而立，遗憾的是终归没有学会儿时的“流氓哨”，不管古人是不是真是如此般“长啸”，我想，总比临山面水时空会夸张地大喊大叫还是要“矜持”多了。
几天前无聊刷抖音，竟然看到一个黄毛小哥录下视频，详细演示如何吹出“流氓哨”，又勾起了我的“瘾头”，按照分解动作一番模仿，还是哑然无声。
不禁讪然苦笑，好吧，古人就是古人，我还是我。
笑傲江湖也很好。
2019.11.14刘筱静于水坡泰兴工作室
刘筱静高士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