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回来,并非只有陈士,在那样一种眼毒嘴利的大气候下,男女生基本上只能分开扎堆,没人敢顶着流言蜚语铤而走险。遇事一定要和女生说话的时候,非得给自己一个劲儿的打气,把台词在心里默念十多遍以上,有时还得拉上一两个要好的伙伴儿,挑大家伙眼皮儿底下的公开场合才行。甚而至于,还必须煞有介事的挟雷霆之势,神色严肃,声若洪钟,生怕旁人注意不到或者耳朵不好听得不够真切。即便如此,也总堵不住那些个火眼金睛的小稽查和小狗仔队们,于是仍旧绯闻连连是非不断。这样一来,使得那个年代的极大一部分人从小到大就男女之间沟通不好,以致到了怀春发情冲动亢奋的年龄仍然期期艾艾支支吾吾不善辞令,一遇异性就脸红筋涨抓耳挠腮异常紧张,嘟嘟囔囔着半天抖不出来开场白,虚度并荒废了好一段本该是激情燃烧的光辉岁月。
可见陈士他们这一代实在深受其害,小小花骨朵儿啊,含苞未放便让你水深火热先。
但当时少年们并没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不屈精神,也没有为之不懈努力勇敢抗争的蓬勃斗志,相反,只得卑躬屈膝着随波逐流,甚至,还乐在其中。
那时候的基本情况就是,不仅不和异性说话,连上厕所也不敢走同一条道,故意兜开好大一个圈子,甚至离得近了都害怕。课间休息的时候,如果看教室里全坐着女生,男生谁也别想先进门,谁先进门谁就被起哄。要是一不小心只剩三两个男生在里面,外面的大群男生就集体起哄,弄得里面几个男生无不像犯流氓罪似的面红耳赤着灰溜溜的逃出来。更有甚者,不但男生起哄,教室里的女生也会跟着起哄,使得经常要等到上课时间任课老师来了才敢进门。要不就团伙作案,拎一个个头小点儿的男同学扔进去先,然后才恬不知耻的一哄而入。有一次天公作美,雷电交加、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老师迟迟未到,天儿冷得要命,几个个头矮小的男生为避免沦为撞门锤,提前躲得远远的,这群没良心的家伙谁也不愿先进去,硬是在教室外那破败不堪的屋檐下被朔风苦雨冻得缩手缩脚窝火连天。结果那一节课谁也没上好,就听到教室里牙齿不住打颤和跺脚搓手的声音了,一片哀嚎。
那个时候的学习氛围其实是很差的,情况往往是这样,台上老师汗流浃背,台下学生昏昏欲睡。令陈士大惑不解的是,好像他并没怎么用功,但每次考试总是名列前茅,甚至金榜题名。班主任理所当然的将前任学习委员就地免职,重新任命陈士履新。也就是说,陈士的这个官职就像贾宝玉唱词中的林妹妹一样稀里糊涂从天而降。
都说在其位谋其政,其实陈士根本无事可做——除了帮老师誊写黑板、发发试卷、收收作业之类的清闲活儿。因此对这一官半职,陈士倒也处之泰然,恬居其职。
和女生接触最多的当然是班干部。但即便陈士“做官”了,各方面的“应酬”也多了起来,他也没敢再找漂亮水灵的黎黎公开说话了,只是经常会借些诸如橡皮擦转笔刀和笔记之类的玩意儿。让黎黎奇怪的是,陈士总是借去搁着不用,或者拿手里把玩一番,没一会儿又还她了,过一会儿又借。碍于四周戒备深严目光如炬,这一切,两人都只用眼神交流。
后来因为鄢大彪总是伸长了脖子架着那张被煤炭烧过似的黑脸像个全天候工作的摄像头一样对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实施着严密监控,孜孜不倦,勤勤恳恳,从无懈怠,陈士才光顾得少了,但仍然没少被那些好事儿的同学们指指点点品头论足,使其每一个敏感动作都胆战心惊如履薄冰。
直到若干年以后,陈士每每看见漂亮异性,想纵马而出的时候,都还免不了张惶四顾,怯声怯气,碍口识羞。
那时候男女生之间流行划界限,不管玩什么,总喜欢拿粉笔画线而治,他人不得越界。
有天黎黎在课桌上用刀子雕刻了一条“三八线”,以正视听。小姑娘力量小得可怜,整个工程前前后后起码耗了她三两天时间。陈士看她刻得丑陋非常、歪歪扭扭,使得课桌两边面积分摊不均,便找来工具重新刻了一遍,结果导致那条中线异常粗大,让左右两侧的自留地越发小了。
陈士一直认为是黎黎主动和他划清界限,感觉非常气恼,就想着法儿收拾黎黎。那段时间上课陈士被迫总是一心二用,脑袋朝向黑板,用耳朵听课,却拿眼睛乜斜着黎黎的手肘,一旦发现目标越过“三八线”,就猛地甩她一拐。黎黎的泪腺特别发达,眼泪特别不值钱,陈士没怎么用力,黎黎就眼泪蛋蛋儿簌簌直落,疼得“嘶、嘶”的直吸气,不断用手去搓揉按摩痛处。
而每当此时,陈士则依旧若无其事的望着黑板,假装正聚精会神专心致志,其实心里像过年炸鞭炮似的欢声雷动,欣喜若狂。
更多时候陈士会在“三八线”靠他的这边偷偷用粉笔涂了,等黎黎自投罗网,而黎黎也总是不作堤防频频越轨,五次三番被弄脏了衣袖。最让陈士忘乎所以的是有次他悄悄滴了好大一滴墨水,痛苦的压抑着内心的激动看着黎黎的白外套被污得一塌糊涂而不自知。当然后来陈士挨了班主任好一通训斥,还被勒令在午间休息的时候站操场“思过台”半个小时,狼狈得要命,黎黎也被气得梨花带雨,坐在位置上好半天一声不吭。
当陈士看到黎黎被弄脏外套涕下沾襟泣不成声的时候,其实是有那么一些不以为然的,但黎黎的那种羞风怯雨楚楚可怜陈士自小便缺乏抗原,加之班主任苦口婆心语重心长好话说尽,于是越想越觉得犯下了弥天大错,罪不可逭,所以当班主任处罚他站“思过台”的时候陈士内心已经检讨完毕,对自己的罪过格外清晰,确实拿出了那种面壁十年图破壁的决心准备悔过自新痛改前非。
下午第一节课,两人相安无事,相互秋毫无犯,记笔记时手臂偶有过界,陈士都坦然不语一笑置之,黎黎则轻咬舌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如风含情,似水含笑——陈士觉得这节课上得太舒爽太开心了。
生活的陷阱总是铺设在出其不意的怡然自得里。正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下课过后,陈士发现屁股位置的裤子上有一簇由墨水洇散而开的蓝色的云团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不禁痛彻心扉。
那一刹那,陈士悟出了一个令他受用一生的道理:美女一发笑,他就基本找不着北了,以后得随身备个指南针。
仅仅一节课的蜜月期,然后内战再次爆发,生活整容失败,打回原形,一切照旧。
那条“三八线”重新上岗工作,继续发挥余热,堂而皇之的横亘在课桌中央,任谁越雷池半步,对方便像提着尚方宝剑的包龙图一样,铁面无私,杀伐决断。
苦逼的是,黎黎每每落到陈士手里被捉弄得愁容满面悲不自禁,更苦逼的则是,黎黎哀婉凄然的样子又总是触动陈士灵魂深处的恻隐之心让他惭愧不已从而对自己恨恼万分。所以陈士总在捉弄的快感和悔恨的痛楚中流连忘返,如是周而复始。
第二天一进教室,陈士发现,“三八线”位置被钉上了一块长长的木条,木条靠他这一侧露出来一字排开的十来颗溜尖的铁钉,像毒蛇吐出的信子一样,对着他张牙舞爪耀武扬威!
黎黎竟然携带了兵刃,公然叫阵,其心甚狠,其势甚嚣。
面对来势汹汹,陈士心里虽然澎湃万千波诡云谲,慌得脚板丫丫都在颤抖,但表面上仍旧装作满不在乎气定神闲。
但是,面对近在咫尺尖牙利齿的铁钉,不动声色归不动声色,任陈士怎么假装不屑一顾,却也再不敢像以往那样横行无忌随意做扩胸运动了。表面上他摆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任由胳膊肘子无限靠近那排钉子以示勇敢无畏威武不屈,但每每总被自己虽努力无限但横竖藏不住的战战惶惶的眼神彻头彻尾的出卖。
得胜的猫儿欢似虎,黎黎这个时候总是得意非凡笑逐颜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