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在酒吧醒来的时候,我身旁没有一个人。已经很晚了。我睁开眼,看见模糊的灯光。远处坐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她穿得很简单,只有一件格子衬衫和宽松的棕色长裤,我能清晰地看见她若有若无的成熟气息与她往年生活留下的局促与青涩,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交织,像是掉在地上的青苹果。女人在那里坐着,对着电话说些什么,声音很轻。她离我很远,却仿佛就在手边,我想到,若是在年轻的时候,恐怕我已经坐到她对面了。可是我没有。我已经快五十岁了,两个星期没剃胡须,头发也乱成几簇凄凉的灰黑色,它们已经很稀疏了。我想我的激情早已在二十年前就挥霍一空,如今早已不是欲望在驱使我做某些事。现在,当我面对那个年轻而复杂的女人,我只能把眼睛闭上,什么也不去想。
“你要离开吗?”
“我不知道,也许吧。”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你在哪?”
“酒吧。”
她把电话挂断了。
我闭上眼又沉寂了许久,发现我的外衣扣子开了,于是把它系上。我不冷,它也没有让我觉得不整洁,我只是想着,这颗扣子就在这里,我应该把它系上。我把手抱在胸前,像个思考者一样深沉地闭着眼,没有睡去。我想起自己来的时候,踉跄着跌撞着走进来,像个乞丐,先是要了一杯啤酒,廉价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那种——我坚信酒吧里的灯光和空气远比这里的酒水值钱,可我只是单纯来喝酒罢了。我没有喝醉,只是困倦,坐着睡着了,我醒来的时候,旁边没有人,只是那些活泼的歌曲太过吵闹,然后我看见那个女人。
我闭上眼想着这些事,从我进入酒吧开始的回忆已经变得模糊,可那个女人的样貌却无比清晰地在我的脑海里反复放映。我睁开眼,她推门准备离开。我匆匆结账出门,昏暗的灯光下却只看到她远远的、单薄的背影,于是我在原地发呆,直到某个瞬间我转过身向她的反方向走去。我走了很久,这期间我大脑一片空白,只有皮肤表面的寒冷大肆宣告我的存在。越来越冷了。我开始狂奔。路灯投射下的影子仿佛鬼魂,在人间游荡,吸取生者的魂灵,路边的树在摇晃,发出声响。我奔跑的时候想起无数事情,精神逐渐疲惫,可我仍然在狂奔——我知道该往哪跑,也很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这是我唯一感到庆幸的。
我从小混到大的哥们,磊子,前几天病倒了。磊子的父母早早离世,他曾拥有的一段婚姻也已成为过去式,最近五六年的时间里,都是我时不时去看望他。他在板材厂当工人,房子贷款在几年前刚刚还清,生活不算太拮据,只是有些孤单。我是第一个知道他病倒的,可我举着电话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该把它告诉谁,这仿佛成了我和磊子之间的秘密。在我的印象中,我那天骑了很久电动车到医院,磊子恍惚地躺在病床上,说他很虚弱,这几天脑子里像是在轰炸。他告诉我,他当天下午请了假来医院,之后就一直躺在病床上了。我那天在医院里四处奔走,把一切都办妥当,之后就在那里陪着他。他太孤独了,我不希望在他身体也这么虚弱的时候却没有人陪着他。我和他认识四十多年,几乎和我们的生命长度相当,而在此之前我从没想过他身上会发生这样的事,也从未想象过他这样无助又凄凉的样子。他可能只剩下几天了。死亡一直是个不速之客。
今天下午,磊子和我在一起相对无言很久。他无聊地调换电视频道,无目的地一个接着一个,终于电视屏幕闪出雪花。他把遥控器放下,又安静很久,然后说:“你该回去歇歇了。”
我望着他。他说下去:“这几天你累坏了,该歇歇了。我也有好多事情要想,也该一个人呆一会。”
我没有说什么,起身,拍拍他的肩膀。他把电视调到电影频道,扁方的机器放映着老掉牙的片子,我离开他的病房。
回到家,我用冷水疯狂洗脸,刻意压制的那份悲伤也倾泻而出。我想起两个星期前我和他曾在一起喝酒,在露天的大排档里,他一边喝着罐装的啤酒一边嫌烤串不够辣,可不知不觉间盘子和酒都空了。我当时甚至发表了几句有关“未来”的议论,他也附和着,我们用干杯的方式表达对未来的憧憬。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有包烟抽就够了。”
“还有吗,老了之后呢?”
“那就更猜不到了。”
洗脸的时候我特意用力按了按自己的眼球,很痛,可是流不出眼泪,我不知道该为哪件事哭,有许多事值得我落泪可是我做不到,即使是生理上的疼痛也很难刺激我的泪腺。我望向镜子里的那双眼睛,已经慢慢浑浊,让我觉得病倒的不是磊子,而是我。我把脸擦干,走出家门,在我无所事事的时候走到那个酒吧旁边。那时候我非常无力。
我从回忆中挣脱,在某个瞬间发觉自己仍在狂奔。我出汗了。
我是向着医院的方向奔跑的,我要回去继续陪着磊子。我能清楚地记得我该干什么,这是我在巨大悲痛中唯一感到庆幸的。医院的灯在我的视线里晃晃悠悠,我把脚步放慢,用袖子擦去额前的汗水。我走进医院大门,上楼的时候,几乎是用四肢爬上去的。
我打开病房的门。磊子坐在床上,电视关着。“我睡不着。”他说。
我没有说话,把外套脱了,擦去脖颈上的汗水。
“我在想,剩下这几天该怎么过。”他望着我。
我的泪水几乎涌出来,他住院后我一直没哭过,现在我却按捺不住了。可我不能在他面前落泪。我把脸转过去,装作翻找东西的样子。
“我今天想了很久,医生说我不能下床走路,走一阵子就会死。脑出血。但即使我躺在这里,过不了三四天也得死。我就想:我是走一阵子好,还是在这儿多活几天好?后来我想明白了,我要在这里呆三天,等到我觉得自己撑不下去的时候再出去。你要陪着我,不然我怕没人给我收尸。”沉默。“其实我已经买好墓地了,三年前就买好了。等我们出去走的那天,先去买骨灰盒,再去喝酒,撸串,总之,先爽一把。”他说,“真的,过把瘾就死。”
他想得太美好,把自己生命的尽头想象成生命欲望的聚集场所,可我害怕他到第三天就撑不住了。那天将非常痛苦。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在问诊台前突然倒下,不省人事的,也幸亏他是在医院里昏倒,不然都没机会见我最后一面。然而磊子对此一无所知。他对他所剩无几的未来比孩子还要天真,就好像三天也能是一段悠悠岁月。
我说:“好。听你的。”然后慢慢走到他的病床前。“这时候你仍然是精打细算。”
磊子笑了笑。“习惯了。”他说,“哦,我还有几样东西落在家里,你明天帮我捎一下。”
“捎什么?”
“俞兰的照片。”他说,“你帮我把那本相册拿来吧,我还有好多照片要看。”
我点了点头。
俞兰是他的前妻,他们结婚两年后分居,后来离了婚。我现在也没有她的联系方式,她的旧电话号已经打不通了。上次见她,还是在他们离婚后的第四个月,磊子那时没和我一起,俞兰看见我,假装不认识般低下头,走到我身旁的时候又停住脚步,问我磊子最近过得怎么样。我说都挺好的。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其实她也不知道该不该离婚。我说离都离了,还想这干什么。她苦笑一下,又和我闲聊几句,而后匆匆告别。
有关俞兰的记忆,我没有太多。他们结婚那天我去了,离婚那天也是我在民政局门口等磊子,那天他喝了不少酒。至于俞兰,我一直觉得她是个温柔的女人,有着天生的优雅气质。我知道,那是不为生活所改变的,但我至今没理解他们为什么离婚。他们共同生活两年,可始终没有孩子,磊子曾为此懊恼,和我说了很多,后来他也渐渐不再提起这件事,可我猜想他只是不愿再谈及罢了。他眼里仍闪烁忧郁的光。俞兰和他离婚那天,两人没有说太多话,我记得俞兰是穿着米黄色大衣离开的,她没扣扣子,可是风很冷。
我搬了把椅子坐在他床前,说:“明天我去拿,你睡吧,有些事要隔一夜才能想明白。”
“嗯,”他说,“钥匙在门框上,我记得跟你说过。”
“说过。”我安静地说,“上次去你家的时候。”
“哦,看看家里还有什么,需要的话,你就拿走吧。”
“嗯。”
“以后,把房子租出去吧。我不想让它空着。”
“嗯。”
“还有,还有什么呢……我也想不起来了。”
“……”
他把身子朝下挪,躺在床上不说话了。电视屏幕的黑白电影戛然而止。我把灯拉灭了。
第二天我先去他家。他的那本相册安静地葬在一堆旧书里,我翻找很久才找到。拭去表面那层灰尘,相册封面是只蓝色的蝴蝶,这是他十六岁那年买的。第一张照片是黑白色的、七月阳光下的我们,我和磊子年幼的面孔里向镜头,赤裸着精瘦的上半身,身后是老家那条小河。照片背面用笨拙稚气的字迹写着两个“我们”。一个是他写的,一个是我写的。
他家里没什么东西,除了那堆旧书,其他都还算整齐。我走出磊子家门,光线有些刺眼。这里是城市。这里是城市里一个偏僻的巷子。这里有悠长的风。从这里抬头能看见云彩和高楼,遥远又仿佛近在咫尺。这里是这座城的清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我在破败的泥墙与砖瓦间走了很久,像个迷路的人。这里充满永久的、不眠的气息。
街上很清冷,没有多少人。我走到河边,看见三四个人围着一具尸体。我停下来,看着他们,他们也转过头盯着我。那尸体是从水上漂过来的,身上有伤,衣服上有暗红的血迹。
“你认识他吗?”其中一个人问我。
“不认识。”我说。我注视着那具尸体,“他怎么死的?”
其中一个人说:“没有人杀他,他是自杀的。”
我说:“可是他身上有伤。”
那个人说:“我们看见他从桥上跳下来了。就在昨天晚上。”
另一个人说:“他先是刀捅自己,捅了四下,最后一下没力气了,从桥上掉下来。”
那个人说:“就是你身后那座桥。”
另一个人说:“我们昨天晚上路过这里,今天早上也路过这里。我们看见了。”
那个人说:“他活着的时候我们看见了,他死的时候我们也看见了。”
我说:“我现在知道了。他死了,你们不认识他。”
他们说:“我们不知道他是谁。”
“我也不认识,”我说,“你们打算怎么处理他的尸体?”
“为什么我们要处理他的尸体?”其中一个人问,“我们又不认识他。”
“也没有人杀了他。”另一个人说,“他是自杀的。”
然后他们一同离开了。
我盯着尸体上触目惊心的伤口,盯着他衣服上的血。我想象他活着时候的样子, 他从桥上坠下来,一切都发生在昨天晚上。我回忆起自己有自杀冲动的某天某时某分,又想起躺在医院的磊子,他死的时候,会不会很痛苦,会不会很安静。
我离开这里。他的尸体被晾在这个世界。
清晨的风从河上吹过来,我感到阵阵凉意,桥上的破败的石刻痕迹,印下许多不为人知的东西。无数事情在悄悄流逝。这个世界的血腥的痛苦的故事,无时无刻不在我们身边发生,但我们通常只是看着,先是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到后来连这件事本身都忘记了。从桥边到医院的这条路,越走越凄冷,一直有风吹着,这些城市的建筑物,整齐得让人惶恐。十分钟后,我在磊子病房前停下来,打开门却没看见他。
“磊子?”
没有人说话。
“磊子?”
我再次呼喊。
“磊子!”
我几乎是在惊叫了,这里根本看不到他。
我把相册搁在门口的柜子上,进屋疯狂寻找。他死了?他被换到另一个病房?还是说,他已经不辞而别?我脑海里想象出的一切可怕的事情,蜂拥一般侵入我的潜意识,让我在瞬间出汗,脊背发凉。
我四处查看,输液针头被拔掉了,瓶子是空的,地上留下一滩水。这里杂乱得不成样子,像是一个人慌忙逃走,来不及收拾。我知道他不在这里,转身向门外走去。走廊上的人们很稀疏,我在门口匆匆行走,撞到一位护士。
“十四床的病人去哪了,你知道吗?”
她被吓住了,呆在原地。
“你知道他在哪吗?”
我没有等她回应,径直穿过走廊,用力摆动僵硬的四肢。我很想让自己冷静些,可现在一切都生动不起来了。各种景象映入我的双眼。医院里被刷成灰色的墙。映着灯光的地板砖。墙角的一堆灰尘。蓝色的铁质座椅。等待着的人们。我听见某个病房里的呻吟,吵闹的声音,像是窒息而将死的躯体。我听见潮水退去,排山倒海的浪,成群的人们在沙滩上惊叫。他们在绝望,呼喊。楼房倒塌了,呼吸声,废墟和野草。我听见房屋被席卷倒塌,然后山也崩塌了,云彩落下来,洪水淹没一切。那些事情排山倒海般发生,可实际上,我看见的只有灰色的墙。
医生推着一个躺在病床上的人,年久失修的轮子发出刺耳的声响。我冲上去,疯狂地追问:“这是不是十四床的病人?这是不是十四床的病人!”
他转过头,刚想说话,我一把掀起罩在病床上的布。一张没有血色的脸,苍白的脸。
“你干什么!”医生立刻把布罩上,愤怒地斥责我。我愣在原地。
“他死了吗?”我轻声说,立刻安静下来。
他没有理我,把病床推走了。
我往回走,什么都安静下来了。我不再追问什么。
护士跑过来,告诉我十四床的病人找到了。我没有很兴奋,缓慢走出每一步,能清晰听见每个脚印的回声。走廊是个空旷的地方。
护士告诉我磊子就在楼梯口,让我把他带回病房,她喊不动他。
楼道里“安全出口”的绿色标识很亮,我走下楼梯,看见磊子坐在最底下那层台阶,很安静。下楼的时候,他始终没有回头,只是坐在那里。我曾见过在这哭泣的男人和女人,我也曾在路过时瞥见过一个老人的沉默,曾有无数人面对死亡和疾病时彻夜难眠,在医院的某个台阶上度过余生中最难熬的时间。磊子坐在这里,他没有抽泣,没有号啕,像大多数人一样在台阶上沉默。
“你坐在这多久了。”我说。
“吊水吊一半就出来了。我把针头拔了。”
“然后你就一直在这儿。”我在他身旁坐下。
他没说话。
“你不是说再撑三天吗?”我问他。
“撑三天又能怎么样,”他叹了口气。“活了死了,也不过几天的事。”
“我把相册带来了,”我说,“在你病房门口。”
“哦,”他说,“我原本想看看的。”
“现在呢?”
他把手插进口袋想掏出烟,又把手拿出来。“我没带烟。”
“正好这里不让抽烟。”我说。
他把身子向上挪一个台阶,把两腿伸直。
“我原先是想回忆的,可我现在不想了。”他说,“我大概还有两天时间,也可能只有一天,我不能把我生命最后的时间用在回忆上,我也没什么好回忆的。”
磊子说,他昨天晚上想了很久才睡着,醒来后望着空荡的天花板,眩晕得难受,吊第一瓶水的时候,看见药水一滴滴落下来,然后开始流泪。他觉得自己太矫情,活了快五十年怎么连这点小事也能有所触动,他本应该很麻木的。
磊子说,他昨天晚上想起俞兰了,俞兰很好,哪里都很好,他没什么理由不爱她,可是他们在一起两年还是没有孩子,想来想去还是不合适。
磊子说,他得知自己还剩三天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俞兰,他们离婚的时候,他们结婚的时候,他们相识的时候。逆着时间流逝的方向想一些事,生命很美好,就好像能逐渐从痛苦中走出来。他说完又把头低下去。
磊子说,我们回去吧,这里太暗了。
声控灯一直很昏暗,“安全出口”的标识显得有些刺眼,我们走得很慢,到病房门口的时候,他好像想起什么,翻开相册匆匆看了一眼,又合上了。
一整个上午我们都呆在病房里,看着三十年前的一部电视剧。电视机机箱不停发出沙哑的响声,年久失修的两件东西又生动起来了,似乎黑白场景与嘶哑天生属于彼此。我和磊子相对无言,沉默好久,到中午的时候,他很想去窗边看看。外面传来嘈杂的议论与哭喊声。
“有人死了。”他说。
我说:“有人来闹事了。”
底下混乱不堪,死者亲属拼命纠缠着,人们相互拉扯。一个男人在几双手的阻挡中冲撞,举起双臂,挥舞着,一个女人在混乱里抽泣,像是在战争中失去一切的人。保安在人群里周旋,来回穿梭,显得太过无力。我在心里猜测这场闹剧何时结束。
“他站起来了。”磊子说。
“谁?”
“死人。”
“可是这里连他的尸体都没有。”
“他就在那里,我看见他了。”
“他长什么样?”
“看不清。他身上没有血。”
“你怎么知道?”
他没有说话。静默。我们继续看着楼下的混乱场景,那些躁动的人群,和安静死去的尸体。人们呼喊,咆哮,声嘶力竭,水泥路面上涌动着一股空气。这场闹剧一直在发生,在此期间,花坛里的花正常地绽开着,阳光依然是那样,太阳在升起,世界看上去很明亮。
“他从人群里走出来了。”磊子说。
“你说什么?”
“他从人群里走出来了。”
“你疯了。”我不让他再说下去。
他仍然望着窗外,心不在焉。“什么?”
“我说你疯了!”我大喊着把窗帘拉上,上面的灰尘像雪一样落下来。
他回到病床,安静地把被子盖上。“我困了。”他说。
我知道他的意思,从衣架上取下外套,走到门口,转回来对他说:“我出去一趟。”
他无力地“嗯”了一声。
走到楼下的时候,我听见人们的呼喊,拥挤着,还没有散去。那个男人更激动了,血液涌上褶皱的面孔,女人哭得更大声。保安举起双臂呼喊“不要吵”“别激动”之类的话,几位医生安静地看着这一切。我想说,其实,所有人都累了,包括死者家属,所有人都疲惫不堪。
走到街上,一片祥和的景象。我买了两罐啤酒,点了我们爱吃的东西,结账时我发现自己没带钱。店主说,没事,下次一块结吧,都是熟人。过了两秒他问我:“之前跟你一块来的那哥们呢?怎么没见他来。”我说:“他到外地去了。”他说:“外地好啊,只可惜去了外地,以后再难回来了。”
走在街上的感觉和以往不同,我说不出来,虽然我手里提着满满的烤串和啤酒,心里却是空的。我很少独自一人走过这条街,我也不知道以后该如何经过这里。
我开始想象,这片土地上升起若干个房间,就在这片空地。房屋与房屋交错,砖瓦堆砌,木制的纹理穿梭着,然后是冰冷的钢筋混凝土。每个房间的门都是紧闭着。我想象,我就这样路过它们,可是在偶然间还是回过头,走到其中一扇门前。我会直接把门推开。然后,白色床单,寒冷的空气与腐臭味,直直地钻进我的鼻腔,在肺里汹涌着。它们想要毁坏什么。房间是空的。我猜想这是间停尸房,但我不觉得恐惧,而是平稳地关上门,走向另一间房门。
然而,当我打开第二扇门,里面赫然出现的正是我刚刚告别的景象。同样洁白的床单,死寂的凝结的空气。它似乎变得粘稠了。我有些心慌了,匆匆关上第二扇门,然后刻意控制着自己,竭力不再过问第三间。可是,一种不可名状的冲动驱使着我,硬生生把我推到第三扇门前。这次门自己开了。仍然是那样。
我终于感到绝望,仿佛强撑着的摩天大厦突然倒塌,在一瞬间化为纷飞的尘土。我飞奔着,用尽全力离开每一间屋子——然而无法逃离,我所做的只是和它们平行奔跑。我就这样跑了很久,直到我认为那一间间停尸房已经被我远远地甩在身后。可是,当我抬起头时,医院的红色灯光骤然间把我唤醒。那可真是醒目。
我回过头,那些想象中的景象已经消失了。只有空旷的一片土地,还有远远的一条冷清的街。这时我终于能够平静地走回医院。
回到病房的时候,磊子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我呼唤他。
“磊子。”
他不理我。
“磊子。”
他还是不说话,安静地躺在病床上。
我知道他不只是睡着了。在那段短暂而漫长的时间里,我的内心无比平静,仿佛早已料到事情的结局。我把窗帘拉上,注视着磊子的尸体。他比他活着的时候还要沉静,嘴唇干瘪,额头上的一小块疤还是小时候留下的。我还记得。可我又记得什么呢。磊子的身体比之前还要瘦削,脖子细长,他的肩膀却更窄。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他了。冷静了片刻之后,医生来了,开始处理磊子的事情。我无力地站在一旁,告诉自己,这只不过是一场简单的告别。一段时间过后,他的尸体被火化,埋葬,所有事都很安静。
我买的所有东西都放在病房桌子上,没来得及吃,忙活着处理后事之后也没想起来,估计被扔到垃圾桶里了吧。至于那个相册,我把它珍藏很久,可在某一天它还是消失了,我再也没找到它。磊子走之后,我本想通知俞兰他的死讯,可我没有她的联系方式,后来我想,算了,还是别让她知道吧。
那之后过了很久,我都没遇到俞兰,尽管我跟她身处同一座城市。终于有一天,我在车站旁看见她,上前跟她打招呼。我犹豫几秒,还是决定把那些事告诉她,她却说地早就知道了。
“我早就知道了,”她说,“只是他的葬礼我不敢去。”
“为什么?”
“我不想看见他自己一个人死了,身边还这么冷清。”
她什么都猜到了,有关磊子的事。葬礼那天只有我一个人陪着磊子的尸体喝酒聊天,我甚至专门写了张讣告贴在墙上,最后才发现那不过是我写给他的一封信。她沉默一会儿,似乎还有什么想说,可她等的那辆公交车到了,于是同我告别。我目送她上车,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想微笑却没能笑出来。
磊子死后我也到过他家,如往常一般破旧,只是那天已经很晚了,月光也黯淡,没有星星。巷子里穿行着风声,和隐隐约约的虫鸣,那些景象依然破败,在夜晚甚至有些萧瑟。我把他的旧书搬出来,放在我家书柜上,之后就没再过问了。现在,它们已经重新落满灰尘。
他死后我没去过酒吧,半年后我彻底把酒戒了。我不是在躲避什么,只是单纯不想再喝了。在他死后,我也时常想着去追忆什么,结果,就像那天狂奔时那样,追着追着,就不知道自己该去哪了——我终于没什么值得庆幸的事。有时候,我还能记起他说的那些话,但是他的声音已经很遥远了。
我每年都到他坟前说两句话,每次去的时候土都厚一层,直到他的坟墓被完全掩没。后来我看到他的坟墓已经和平地没什么两样了,和所有被掩埋的人一起,在下面的世界享受安宁。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太清冷了些。
我真害怕等到哪天我也会忘记他。我真害怕有一天,面对曾经熟悉的景象,我想要回忆却想不起来,就像是埋在土里的东西,历经时间冲洗慢慢风化,等到挖出来的时候,它们已经是一堆碎末般的骸骨。我真害怕,以后的某个时间里,我想怀念他,却再也记不起他。